《探玉》欧吉开开

23、他爹有心病

　　孟昭明多年不在京城，对此全然不知也是情理之中，左右现场各项事务归置妥帖，当监督官的张大人也闲，便跟他闹嗑儿起来。

　　“内人与董府的女眷交好，前些日子闲聊时才知，二十年前，董令公的大儿媳妇诞下一女，结果被批命格过硬，若是寄养在身边，恐会殃及董氏一族。
　　董令公恐生事端，便将那小女送去了青云观。她也算是有造化，得玄尘真人亲自教导，如今在京中妇孺之间，颇有名气。”

　　二十年前……
　　那是一段血雨腥风的日子，京城发生了很多事，很多不好的事。

　　朝堂之上，权势更迭，相府满门尽灭，孟董两家乘势而上，分领朝中大权；孟家之中，他痛失妻子，却无力寻找真相，心生怨恨决然离家……
　　后来，静云出现，让他阴暗的生活出现了丁点儿亮光，但并没有驱散他心中的仇怨。

　　至亲之人，伤害了他至亲之人，如今，仍要伤害他至亲之人，叫他如何能忍？

　　回想往事，孟昭明的心情不自觉沉重下去，对那位传奇的董家小姐，无甚兴趣。

　　现场秩序井然，也没有用着他的地方，待了一会儿，孟昭明便着意带人回孟府。
　　下了观台，刚走两步，董文毓却突然走到了他面前，欠身招呼道：“孟大人，久仰。”

　　孟昭明敏锐地察觉到这个姑娘是有备而来，瞥眼左右，道：“云清道长有何指教？”

　　“不敢，”董文毓谦笑道，“前几日，我与令郎有约。日近酉时，令郎也未出现，敢问可是府上有事耽搁了？”

　　虽然儿子不喜欢女人这件事让孟昭明心里一直很膈应，如今听说他竟跟一个女子有约，还是个身份特殊的道姑，一下子心里怪异极了。

　　“我儿伤病在床，自不能赴约。云清道长有事，不妨与我说道说道。”

　　董文毓没直接说，反问道：“孟大人在孟家可有决断权？”

　　觉得他一个当爹的还管不了儿子？

　　孟昭明不悦地挑眉道：“孟氏一族之事，我自无权决断。但事关我儿，我一个当父亲的，难道没有话语权？”

　　听出孟昭明语气里浓浓的酸味儿，董文毓不禁轻笑：“此事，还是待令郎下榻之日，我再与他细说。孟大人，劳您回去带句话，我等他。”

　　孟昭明那个不高兴哟，他还就不信了，儿子有什么事还是他这个当爹的不能做主的！

　　但董文毓没有给他追问的机会，微微欠身，便转身带着搭好牛车的青云观小道士一块儿回了青云观。

　　郁闷了一路，孟昭明本想回去问问儿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到了家门口，猛地站定，抬头盯着眼前的孟府牌匾，脸上表情怪异极了。

　　“她何曾认识我？怎会知晓我就是玉哥儿的爹？”

　　要知道，他虽然面容出众，但一向为人低调，张大人也未曾当场介绍过他，那道号“云清”的丫头片子怎会知晓？

　　神鬼推演之说，他历来不信。

　　眨眼之间，孟昭明将董文毓归结到了居心不轨的行列中，还未入府，便着亲信去查这个董文毓。

　　事关儿子，也怪不得他谨小慎微了。

　　折腾了一天，进了府，孟昭明在千寿堂外徘徊了一会儿，还是一扭头回了三房的院子。

　　尤氏见他沉着个脸，小心地端了杯茶递过去：“老爷，到底是回来了，还是去瞧瞧老爷子吧……”

　　孟昭明顾自摆了一盘棋，不搭话。

　　尤氏嗔了他的背影一眼，茶又往他手边送了一送：“老爷，如今玉哥儿也大了，总看着亲爹跟亲祖父嫌隙不解，他心里会怎么想？”

　　孟昭明执手下了颗黑子，围杀手下三颗白子。

　　盯着他捡白子的动作，尤氏郁结地放下茶杯在他对面坐下：“老爷，在你心里，已故之人终究是比我们这些活着的人重要，是吧？”

　　孟昭明动作一顿，久久没有下一步。

　　尤氏的心被他的沉默狠狠打击了一下，她不自觉地捂着胸口，说话的语气有些委屈：“老爷你查了二十几年，可曾查到半分线索？珣哥儿的死是个意外，这么多年了，你还不能接受现实吗？”

　　能吗？

　　不能！

　　孟昭明闭上眼，将心中的怒火压下去，竭力用平静的语气告诉尤氏：“珣哥儿乖巧懂事，知他娘身体有疾，怎会一时贪玩抛下他娘出府去？”

　　想起那一具冰凉的尸体，孟昭明猛地捏碎掌中棋子，怒不可遏道：“珣哥儿是我教出来的，玉哥儿也是我教出来的，他比珣哥儿顽皮贪玩，可你病弱时，他也不曾离开半步！珣哥儿，更不可能！”

　　他双目睁圆，睚眦尽裂，仿佛要吃人一般。

　　尤氏不是第一次看见他这个样子，顿时心软。唯恐他继续发脾气，连忙走到他身边，将他的脑袋抱在怀里，安抚道：“老爷，妾身说错话了，珣哥儿和玉哥儿一样，他们都是有分寸的孩子……”

　　可她哪里知道珣哥儿到底是怎样的孩子。

　　遇到孟昭明时，那孩子已经化作一堆白骨。
　　且不论死去的赵氏如何，只可怜珣哥儿那孩子早夭，连祖坟都没进得去。

　　尤氏知道，这是孟昭明的心病，一日不除，一辈子都好不了。但偏偏，老太爷对这件事的态度一直很坚决，怎么都不肯退一步，以致于父子俩之间的矛盾日渐加剧。

　　闻着尤氏身上令人心情平静的幽香，孟昭明渐渐沉稳了心神。他的目光有些痴愣地看着虚空一点，曾几何时，他的第一个儿子，就站在那里，双手负背，脑袋一摇一晃地背诵他新教的文章。

　　珣哥儿被他教导地太像个世家公子，一言一行规规矩矩，待人接物毫无心机。

　　他也曾责怪自己，若是珣哥儿能像玉哥儿那样，霸道一些，狡猾一些，兴许，就不会被人糊弄以致丢了性命……

　　沉沉地闭了闭眼，孟昭明深吸一口气，冷不丁轻声道：“明日晨早，陪我一块儿去给父亲请安。”

　　尤氏仿佛听错了一般，低头怔怔地盯着怀里这个面色冷冽的男人，有些欢喜有些忧，过了许久，才回了个“好”字。

　　—
　　孟探玉躺在床上，虽然膝盖不能动，但吃喝拉撒有人照顾，尤其是来贵再次搬回了卧室，他心里美得不要不要的。

　　果然亲爹回来之后，所有的待遇都不一样了。

　　晌午，他吃饱了饭，由着来贵将他背到廊下躺在躺椅上晒太阳。

　　出院打一趟回来的来贵，兴冲冲地蹲坐在他旁边，一边削果子，一边说道：“少爷，三老爷又跟老太爷吵了一架。”

　　孟探玉猛地一睁眼，却被暖暖的太阳晃了一下，不适地闭上了眼，过了一会儿，缓缓睁开，问道：“怎么回事儿？”

　　来贵将果子递给孟探玉，耸耸肩，道：“我没见着，听千寿堂的人说的，三老爷跟老太爷说不走了，往后也留在京城。但前提是，要带着少爷你跟夫人外出单独立府。少爷你可想想，老太爷还活着呢，三老爷提这茬儿，不是在咒老太爷早死嘛……”

　　可不就是！

　　孟探玉咬碎一口果肉，摇头啧啧，说起混账，他爹可比他厉害。难怪府里的人平时闲言碎语总说他爹跟老太爷每见一回，老太爷都要折寿好几年。

　　那就是个活脱脱的克星啊！

　　“那我爹跟祖父现在怎么样？”

　　来贵翘了翘嘴角，道：“还能怎么样，三老爷没等大夫过来给老太爷瞧瞧就已经出府去了。估计，是要趁老太爷气晕的空当，先把宅子找了。”

　　“我娘呢？”

　　来贵凝眉想了想：“三夫人好像在千寿堂伺候。”

　　啧，不省心的爹啊，就不能学学他，曲线救国吗？

　　孟探玉十分痛心地摇了摇头：“来贵，背我去千寿堂。”

　　“少爷，你去干嘛？”

　　来贵扫了眼孟探玉的两条腿，心里算了一下，从玉松院背到千寿堂，他肯定得累趴下……

　　“这事儿能传到玉松院来，大房那边肯定晓得了。以大伯母的性子，这会儿恐怕上赶着去千寿堂看娘的笑话。如今大哥去了黄河府，也指望不上了。我不去，娘不是孤立无援？”

　　合着，少爷是想去帮三夫人跟大夫人吵架？

　　来贵猛地摇头，拒绝道：“少爷，咱还是别去添乱了吧……”

　　可孟探玉那性子，哪儿会被来贵劝住，撑着身子就要起来。眼看着拦不住的时候，苏远龄突然出现。

　　救星啊！

　　“表少爷！你快劝劝我家少爷吧！”

　　苏远龄刚进玉松院的门，就听见来贵在廊下冲他喊，定睛看去，孟探玉两条腿颤巍巍的，看起来比老竹竿儿还脆。

　　“你怎么了？”苏远龄上前，问候的同时，和来贵一道将人按回了躺椅。

　　孟探玉往后仰靠时，趁机搓了把苏远龄圆乎乎的胳膊，道：“没怎么。倒是表兄你，这会儿不跟着李先生上课，怎么跑我这儿了？”

　　苏远龄看他这样儿也不像没事儿，没回他的话，反而拎了来贵到一旁问话。听他说一番孟探玉受伤的前因后果，顿时恍然大悟：“难怪先生这两日松了口，想来是听到风声，知道你被罚出了病。”

　　顿了顿，苏远龄在一旁坐下，有些酸溜溜地说道：“这几日，先生心情不好，教课时都没以往专注。你呀，得先生刮目相看就好好珍惜，闹什么小脾气？赶紧好起来去给先生认个错。”

　　孟探玉委屈哟，他可没闹脾气呢。不过李先生竟然对他如此挂念，还真是让人受宠若惊啊。

　　“表兄，你瞧我现在这样儿，怎么回去？劳你跟先生带个话，教书育人本就是苦差事，难免会遇到几个冥顽不宁的学生，要放宽心。”

　　“你说的什么话！”

　　面对如此不知好歹的表弟，苏远龄不禁生出几分怒气，合着先生这几日的操心，都喂了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