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来》关雪燕

41、思念

　　病人坐在窗台上，安静地看着窗外，像一尊雕像般。
　　这里的窗户都封了防盗窗，不用担心他会有什么过激的举动。
　　唐玲把饭菜端到窗台上，笑看着他。
　　年轻的病人很瘦，瘦到脱了形，但仍是好看的。唐玲曾想像过，他稍微有点肉会帅到什么地步。
　　“吃饭了。”
　　病人回过头，却没有看她，也没有回应。
　　小王已经回了看守台，她把偷偷藏在怀里的一次性筷子拿出来递到他手上。
　　病人没有表示感谢，安静地机械地吃着餐盘里的食物。
　　唐玲刚接触这个病人时曾以为他是个哑巴。
　　从不说话也不用眼神和人交流，他就像是个活在自己世界里的哑巴。
　　病人太年轻了，看着和她那上高二的弟弟差不多大。
　　这么年轻，怎么就疯了呢？
　　她调到这区有两个月了，却从没见一个人来看望过他。
　　是没有家人吗？
　　她向小王打听过病人的情况，小王四下看看，悄悄附在她耳边，他家里啊，可有钱着呢！
　　病人算是个富二代吧，因为受了刺激，人整个不正常了，他家人就把他送这儿了。
　　什么刺激？
　　据说是情伤吧！切，小小年纪，玩个早恋就把人毁了，所以说啊这些小年轻……
　　唐玲没等小王把那些人生道理唠叨完，转身进了病房。
　　从今以后，她对待这个病人更加上心了一些。
　　她弟弟也早恋过，父母强加干涉，不懂事的少年干脆来了个离家出走，把两家人折腾得不轻。
　　就在两家人百般寻找之际，没成想曾经爱得死去活来的一对小情侣灰溜溜地回来了，脸上各自挂了彩，打死都要和对方分手。
　　闹剧不欢而散，如今升上高二的弟弟也懂事了一些，还能任由家人拿那段黑历史来调侃他。
　　唐玲想不通，究竟多重的情伤才能把一个人逼疯了。
　　餐盘里的饭菜吃了一小半，他就吃不下了。
　　听小王说，和她对班的陈姐是个脾气冲的急性子，曾按着他脑袋逼他继续吃。
　　病人没有反抗，乖乖把饭都吃完了。陈姐刚走没多久，病人就吐了，吐得很厉害，整个人都虚脱了。
　　自那以后的三天，一吃东西就吐，陈姐怕担责任没敢汇报，却也不敢再勉强他吃东西。
　　陈姐不像唐玲，不会对病人嘘寒问暖，她总是把餐盘往地上一放，连勺子也不给，就坐在一边玩起了手机，等他吃好再把餐盘收回，嘴里不干不净地骂上几句，转身走出病房。
　　病人不挑食，每样菜都吃，却也每样都吃不多，唐玲也很难掌握他的喜好。
　　病人吃好了饭，起身走向卫生间。
　　腰间一条长长的锁链发出刺耳的响声。
　　唐玲每次看到那条锁链都觉得很刺眼，如今的社会怎么会有人用这种东西。
　　小王说是因为病人极具攻击性，别看他现在好好的，突然发起疯来，几个人都制不住。而且是他家人要求加的锁链。
　　唐玲和他相处了两个月，从没发现他有攻击性。
　　病人一直被关在病房，从没有踏出过这个房间。
　　她不能理解这种隔绝的方式，真的会对病人有所帮助吗？
　　什么样的家人会要求医院给自己的孩子拴上铁链，失去自由的同时连尊严也一并剥夺了。
　　从洗手间出来，病人又坐回了窗台，膝盖弯曲，他缩在自己的世界里安静地看外面的风景。
　　十七楼的窗外，能看尽这个城市的繁华。
　　会渴望吗？
　　牢笼外的自由，牢笼外的，一切。

　　听。
　　静悄悄的屋子里，仿佛响起了一些奇妙的声音。
　　从哪里传来的？
　　他竖起耳朵，仔仔细细地听着，生怕错过了这一丝动静。
　　“是%￥……不太%@#……”
　　声音很小，很不清楚。
　　他干脆闭起了眼。
　　“水开了……快点……”
　　“……蒜泥吗？”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声音变得清楚了一些，是两个人在对话，好像，和吃有关。
　　“除夕夜就吃面啊？行吗？”
　　“怎么不行，我就想吃你煮的面。”
　　水声、锅碗瓢勺碰撞声、联欢晚会声夹杂着两人吸溜面条的声音。
　　“卟！”
　　“金世宇！”
　　“我洗，我洗，我来洗……”
　　叫金世宇的男孩手忙脚乱地拿纸巾擦拭喷在被子上的面条，叫金世宇的病人靠着冰冷的墙默默地流下了眼泪。
　　“你的梦想是什么？”
　　“当明星算不算？”
　　“算啊！怎么不算？影视歌三栖明星江晟同学，请发表一下获奖感言。”
　　“什么奖？”
　　“呃……随便，终身成就奖？”
　　“谢谢大家，也谢谢组委会把这么重要的奖项颁给我……感谢大家对我的信任，在今后的日子里，我会更加努力，把我更好的一面展现给大家……最后我要感谢给予我帮助和鼓励的经纪人金世宇同学，是他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教会了我勇敢、自信、永不放弃，我能有今天，全是他的功劳，我要把这个奖献给他。”
　　金世宇动作极缓慢地睁开眼，他害怕，怕这个梦会随着他睁开眼的一瞬间便消失了。
　　漆黑的室内亮起了一盏昏黄的小灯，灯下有两个十八九岁的男孩，没心没肺地笑倒在床上。
　　他的目光定格在那个因为疲倦而显得有些困顿的男孩身上。
　　他贪婪地注视着男孩无忧无虑的笑脸，缓缓抬起了手。
　　“说实话，你的梦想是什么？”
　　“我要做一个，把你捧成超级明星的，最优秀的经纪人。”
　　他张了张嘴，想要唤出他的名字，手心在碰触到男孩脸颊的那一刻----
　　灯突然灭了，屋子里又恢复了死寂。
　　他的双唇颤抖，那一声“学长”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他深爱的那个人就毫无预警地消失了。
　　他又被丢弃在了黑暗中。
　　每一天，每一天，浑浑噩噩地活着，忘记了时间，却忘不了这种心痛的感觉。
　　每天重温，每天再现。
　　他不敢睡觉，每场梦里都有他们分离的画面，每次都是撕心裂肺的折磨。
　　“学长，我错了，我知道错了，你别走，我向你解释，学长，求你，别走，学长！”
　　“世宇，我要走了。抱歉，我恐怕要失约了，不过，你可以再去找一个玩具，关在你那所豪华的笼子里。这样，你就不孤独了。”
　　“学长，我知道错了，求你了，再给我一次机会。别走，求你，别走，我以后什么都听你的，学长，别离开我，求求你……”
　　“说实话，我的确恨你。你毁了我，而我也毁了你。所以，我们算两清了。”
　　嘈杂的机场，飞奔而来的保全人员，被压在众人身下绝望嘶吼的金世宇，拉着行李箱越走越远的江晟。
　　“学长！！！”
　　醒来，是无尽的黑暗，衣裳浸湿，寒意通到心底，他要用很长很长时间来缓解这种痛苦。
　　痛得深了，他说服自己去恨那个人吧！恨得多了，应该能好受一些。
　　恨他什么呢？
　　为什么要招惹他？为什么要多管闲事地出现在他的生活中？为什么要心软地收留他？为什么要帮他学习，给他做饭？为什么要对他这么好，让他无法自拔的深陷进去？为什么要给他希望？为什么----为什么要恨他怨他？为什么要，离开？
　　恨得深了，疼痛却没有减少一点。
　　到最后所有的恨都变成了更加强大的思念。
　　思念是想像，想像着他穿上新校服的样子，想像着他和新的同学打成一片，想像着他被老师称赞被同学羡慕，想像着在夜深人静时他或许会有一点点，一点点想起他。
　　不会原谅吧！
　　自己做过的那些肮脏的事，给了他太多伤害。被最信任的人背叛，怎么可能轻易原谅。
　　会把平日那些美好的记忆也一并抹去吗？
　　泪越淌越凶，他蜷缩起身子，一遍遍低唤着他最爱的人。
　　对不起……对不起……学长……对不起……对不起……
　　如果，如果还有机会再见面，学长，原谅我好吗？
　　再给我一次机会。
　　我不会，再也不会，永远也不会再做出伤害你的事，我发誓。
　　学长，我只有你啊，学长……

　　学长，外面下雪了，你那里下得大吗？
　　我还记得我们一起打雪仗的情景，你超级怕冷的，记得多穿一点，别冻感冒了。
　　学长，是春天到了吗？花瓶里不知道谁插了几朵桃花，你见过今年的桃花了吗？开得很好。
　　学长，今天外面很热闹，路上全是人，密密麻麻的。广播里说是马拉松比赛，你有没有兴趣，等以后我陪你参加----
　　学长，你那里热吗？已经夏天了啊，别贪凉吃太多冰淇淋，会伤胃的。
　　学长，这里下雨了，下得很大，窗户一直在响，可能，老天爷也有什么烦心事了吧！明天，会放晴吗？
　　学长，你说过想去红叶谷看看漫山遍野的红叶，去领略一番浓墨重彩层林尽染的美。抱歉，我不能陪你一起去了。学长，你替我多看几眼，好吗？
　　学长，我好想你，好想，学长，我们，还能再见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