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余她》张酒心

28、第二十八章

　　我做了个梦，梦里我已至中年，丈夫是我唯一的男人，但不是许景阳。

　　在梦里，我安安静静坐在桌前，不受控制地书写着我另一种人生。

　　＊

　　出生时因为我是个女孩，姥姥不亲奶奶不爱，妈妈就是我的唯一。

　　为了妈妈，我听话，我规规矩矩，是所有人眼里的乖乖女。

　　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妈妈成了束缚我最紧的那层膜，她完美的要求和贴身式的生活作息让我喘不过气。

　　我试图和她谈谈，她却不以为然，反口骂我不知感恩。

　　因为这一次反抗，我彻底失去了自由，妈妈甚至偷偷改了我的志愿，想把我留在身边。

　　如果不是我发现，我可能永远没机会再接触自由。

　　远离家的时间，是我最快乐的时光。

　　我计划存钱买房子，计划养一只猫，计划着美好的生活，唯独不计划恋爱，不计划离婚，因为我见过了父母一地鸡毛的婚姻，和父亲在婆媳之间的不作为。

　　短暂的自由很快麻痹我的神经，根本没发现父母在无形中把血缘化成了一根线，无论我飞多远非多高，他们都能扯着线把我拽回去。

　　我试图和他们抗争。

　　他们一改战术，不再强硬，完完全全把软弱和柔情暴露给我。

　　他们重复着为了我，重复强调我的责任。

　　我听着没有丝毫感动，反而觉得厌烦。

　　明明是他们嫌我是个女孩，明明爸爸在我被人欺负时毫无作为，还把责任都推卸在我的身上，明明是他们早早剥削了我为孩童该享受的快乐，明明是他们在我高中时就断了我的生活费，明明……怎么突然之前这些都成了为我好，他们只为了我而活了？

　　我想不通，也不想去想，因为他们早已经用亲情化项圈，不顾我的意愿强行套在我的脖子上。

　　被勒到窒息的我用力撕扯项圈，总是以满手鲜血告终。

　　我被迫回到离他们车程半个多小时的地方，找了工作。

　　这半小时，是我留给自己最后的希望。

　　抱着最后的星星之火，我努力工作，好不容易获得了升职的机会。

　　我以为这是好的开始，却不知道这是摧毁我最有力的武器。

　　他们通知我去相亲。

　　对方比我大三岁，私企员工。

　　我以为他和我一样是个被父母逼婚的同类，却没想到他完完全全抱着和我结婚的态度来，见面不到一分钟他就计划好了所有的事情。

　　他通知我，我们会在一个月之后结婚，结婚后必须抓紧生孩子，最好生个男孩。

　　我觉得这一切很荒唐，什么都没说就离开了。

　　回到家里，我和妈妈描述了相亲对象的荒唐。

　　妈妈轻描淡写：“这只是你现在的想法，等以后结婚了你就不这么想了。”

　　我从她的表情里读懂了很多东西，第一次坚硬地拒绝了她，回到了房间。

　　她不甘心地在门外敲打，字字句句都在戳我的心窝。

　　她说，她活到现在都是为了我，把我教成现在这么乖顺是为了找个好人家，我不该反抗。

　　她说，女孩子活着就是为了相夫教子孝顺公婆。

　　情到深处，她用钥匙打开了门，把本应该对准敌人的刀锋对准了自己。

　　是死，是活，全都掌握在我的手中。

　　她是个疯子，我从小就知道。

　　她可以为了要儿子成碗喝醋，为了我不占用她生子的名额把我溺在便里，为了证明我不比男孩差让我干家里的重活累到尿血。

　　我很希望她当时能挺住把我溺死，而不是用她那点善意开启我悲惨的一生。

　　这些事情，我从来都没有和别人说过，因为我知道他们会对我说什么。

　　“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他们是爱你的。”

　　“父母把你养这么大，你该知道感恩。”

　　“事情都过去了，你应该原谅。”

　　“……”

　　难听的字眼我不想再提及，但他们总是有说不完的教，潜移默化之中充满了驯化，就像……当初他们驯化我妈妈一样。

　　我恨他们，却不恨我的妈妈，因为她原本不是如此，是环境改变了她，促使她充满恐惧，不得不在他人驯化我之前将我驯化。

　　这有可能是我的自欺欺人。但我确定，世上有很多不配为人父母的人。

　　当然孩子也不百分百对，千千万万个人里，总有孩子会“出类拔萃”长成人间恶魔。

　　我觉得驯化我的那些人就是恶魔，他们啃咬完爹妈的骨血，转头又站在道德的制高点。

　　我讨厌他们对我说都过去了，如果事情都过去了，为什么他们在儿子被人欺负之后死都要讨公道？

　　难道不可以说：“只是被打了两巴掌，又不会少一块肉，没死就行呗。事情都发生了，过去就过去了，再生一个就完事了。”

　　如果这话是从我嘴里说出来的，他们定会群起攻之，站在另一个道德制高点上。

　　人可真可怕，人性可真可怕，但凡我可以冷血点，就可以无视母亲的以死相逼，远走他乡。

　　可就算我远走他乡又能怎么样呢。

　　他们永远不会放过我的，他们会在我努力成为别人眼里的弱势方，在媒体面前哭诉，让我无处可逃。

　　所以我被迫认输，穿上了婚纱，嫁给了家庭不错的丈夫，听那些人说我幸运，说我守妇道。

　　他们为什么会夸赞我守妇道呢？

　　是因为在领结婚证之前，我的妈妈逼我去医院查了性史。

　　在医生给出□□完整的报告以后，她就开始大肆宣扬她教育的女儿有多好，有多么守妇道。

　　夫家也因此为我披上了婚纱。

　　十几岁的女孩子羡慕我身上洁白的婚纱，夸赞我的美丽，我的内心却像是被这婚纱铐上了枷锁。

　　我羡慕那些说“不想结婚就不结婚，不想生孩子就不生的女生”，她们的爸妈一定很善良，至少不会逼她们走入绝境。

　　每当我想到这的时候，脑子里就会蹦出一行字“是你自作自受，不值得同情”。

　　确实，这世上哪有什么同情，只不过是高阶层对阶层的俯视。

　　他们以为住公寓很惨，以为吃泡面很惨，哪知道有人住在不见光的地下室，啃着三毛钱的馒头配热水。

　　到这个时候，他们又会说，过成这样一定是自身原因，可不是所有人在出生的那一刻就能保持温饱。

　　我没办法选择自己的出生，就像没办法阻止我怀孕一样。

　　或许说，从结婚的那一刻我就认命了。

　　孩子的到来让我被辞退，失去了社保。

　　原因是婆婆怕我用电脑有辐射会伤害到她的孙子，几次三番到我的单位闹，直接造成我被公司辞退。

　　小小的城市，屈指可数的对口工作，一旦被其中一家辞退，就意味着永远失去了再在这个领域就业的机会。

　　哪怕是我去选择别的行业，别的行业也不会接受一个刚怀孕的孕妇。

　　迫不得已下，我回到家“养胎”。

　　婆婆也确实做到了照顾我，每天让我待在床上不让我动，让我吃特别油腻的食物，吃不下去硬逼着吃，还不让我接触电子产品，不让我出门。

　　只要我一出门她就以死相逼，各种作闹。

　　迫于无奈，我向丈夫求救，丈夫总是轻描淡写：“我妈都是为了你好。”

　　怀孕五个月的时候，婆婆破天荒允许我做了第一次产检，美名其曰为了我，实则想看看是男是女。

　　大夫没如她的愿，单单说我过度肥胖，应该控制饮食，不然会导致巨大儿，造成难产。

　　胎儿大对婆婆来说是天大的好事，只要她的孙子平平安安，难产什么都不算，毕竟还可以剖腹产。

　　从那以后，婆婆再没让我去产检，继续喂我吃各种各样的油腻东西，足足胖了快九十斤。

　　丈夫开始厌烦我丑陋的身躯，时不时就说起哪家哪家妻子怀孕时还保持着好身材。

　　听他这么说，我再次提起了他妈给我吃东西的事。

　　他登时反咬一口，怪我不知足，愤怒的眼神恨不得将我撕裂。

　　他没有家暴我，是我最幸运的事情。

　　我没有将这一切告诉我的父母，因为我不想让他们担心，更不想让他们伤我的心。

　　预产期的头几天，丈夫难得带我去看了医生，还召集他的亲朋友吃饭。

　　诺大的饭局，所有人都在说我多么有福气，老公和婆婆对我有多么好。

　　只有我知道，我有多么痛苦。

　　我不敢轻易开口诉说，因为他们在旁人面前总是对我格外的好，早已成功塑造好完美形象。

　　一旦我开口说他哪点不好，那就是我的万劫不复。

　　丈夫在饭局中游刃有余，三言两语哄得大家开怀大笑，忘我地抽起了烟。

　　屋内很快烟雾缭绕，我不敢起身离开，因为我害怕他的“报复”。

　　他后知后觉地发现，附在我耳边轻声说：“烟太呛，对孩子不好，你去厕所待着。”

　　他的语气像极了恩典，而我也只能低头接受恩典。

　　不知道是烟雾的刺激还是别的原因，没等我走出门，羊水就哗啦啦顺着我的腿上流了下来。

　　有新结婚的女孩用余光瞧见，开玩笑地说：“那么大的人还尿裤子，丢死人了。”

　　我站在原地不敢动，缓缓回头看向已经生育的大嫂。

　　大嫂猛地站起来：“羊水破了，赶紧送医院。”

　　这下，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我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