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妩——夏姬》似黛

2、第 2 章

　　三何求
　　第二日。
　　驿站馆舍。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这才是《诗经王风黍离》。你莫不是记错了。”令人舒服的低沉嗓音自我背后响起，我一听声音便知道是巫臣，于是放下笔，看了看竹简之上刚写完的字，“知我者谓我何求，不知我者谓我心忧”。我转身，对着来人盈盈下拜，然后道，“我何时说我写的是《诗经王风黍离》？我……”说到这里，我就停下，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阴霾。
　　“那你，想要的是什么？”巫臣问。
　　“嗯？”忽然听到他这么说，我一愣，不明白他的意思。
　　巫臣的眉眼见染上一抹笑意，依旧是君子端方的模样。他慢条斯理的开口解释道，“你不是说知汝者谓汝何求吗？”
　　“……”我沉默，其实，刚才我想说的就是我写的只不过是我自己的想法。但他这么一问我却不知道怎么答。
　　我想要什么？
　　我想要在这乱世中平顺的活下去，我想有一个人疼我惜我，我想随心所欲肆无忌惮。
　　可我很清楚，这所有的一切对于我来说，都不可能。与其怨天尤人，不如做一个只为自己而活的女人，哪怕声名狼藉，哪怕腹背受敌。
　　只是此刻，我忽然想起的，便是今天那些侍女时候闲谈时的话——
　　“你们听说了吗？那个夏姬，原本王是打算要将她纳入后宫的，是屈大人极力相劝，才放下了这个想法。”
　　“哦？子灵大人是怎么说的？”一旁的侍女也插话道。
　　之前的侍女咳嗽了一下，正了正嗓子，学着巫臣说话的语气道，“子灵大人说，大王，您召集大家讨伐罪行，本来是正义的行为。如果纳夏姬为妃，就说明您贪图美色。打着正义之师的旗号满足自己的□□，以后您说的话还有谁听呢？王一听这话，也觉得有理，就不打算娶那个女人了。”
　　“子灵大人说得对，再说了，那个女人的情夫不胜枚举，就算是生了一张艳绝天下的容貌，也配不上入宫伺候大王。”
　　“就是，不仅是王，连王弟子反也想要娶她。幸亏子灵大人及时劝阻。那夏姬是个不祥的人，身旁的男人都会被诅咒身亡，陈国因她而灭亡。天下众多美女，王又何必要她!”
　　“子灵大人果真是为国着想啊！”
　　……
　　我还记得我当时也没觉得有什么，昨日巫臣看我的眼神已经不善，只要楚庄王提了此事，巫臣自然会极力反驳。只是就这件事情来看，巫臣的能言善辩倒是名不虚传。但此刻，我看到巫臣这般模样和我说话，还是觉得有些恼，索性我轻挑的名声世人皆知，拿来逗逗他也是不错。
　　“我想要什么？”我用左手捏着下巴，装作认真地思考，“我原本想要的是入那楚国王宫的王后之位啊……谁知，却被大人给搅和了。”我说的漫不经心，可是却注意到巫臣的神色微变，心中更是觉得好笑，这经常出使他国的人，怎么能因为女人的一句计较而变了神色。
　　“但是现在，那些东西我也不在乎，”我将自己的眼神放的愈加柔和，声音更是软的像是一汪春水，朝着巫臣走近了几步，踮起脚，在他的耳边低语呢喃，呵气如兰。
　　巫臣面色如常，可是我却看见他的耳垂微微泛红。我在心中暗叹，果然是君子如玉，他这肤色衬着那微红也煞是好看。
　　“我如今想要的——是你……”
　　“我？”巫臣一愣。
　　我看他这幅样子，心中更觉得有趣，于是便一脸坦然，没有半分扭捏的道，“是啊！我心仪大人许久，若不是怕唐突了大人，恐怕早已自荐枕席去了。”
　　在我这句话说完后，巫臣已经反应过来，向后退了几步，温和的道，“下次莫再开这种玩笑了。”
　　可是我却不打算放过他，直接快步上前在他的唇上轻轻一吻，然后微微退开，“大人，这下你总不会觉得我在开玩笑了吧？”
　　这次巫臣倒是装不下去了，也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匆匆的告个别就快步离去，走的时候手臂还撞到了旁边架子上的花瓶。
　　看着他狼狈而逃的样子，我忍不住笑出了声，张扬而又放肆，可是笑到最后却有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冷意。想来一定是因为降了温，衣裳又穿的太单薄了吧。

　　四纷雪
　　第二天，我就收到了楚王的旨意，他已经决定将我赐给连尹襄老，听说是个楚国贵族，刚刚丧偶，年纪已经不小。对此我也毫不在意，觉得这楚王还算厚道，至少没有把我指给谁家做妾。
　　当我再次见到巫臣的时候已经是深冬，大雪漫天。他来府上找连尹襄老有事，而我正要出门。
　　他穿着月白色的冬袍，白中泛着微微的青，外面披着一件雪白的狐裘，眉眼俊朗依旧。看到执着伞的我，不知为何皱了下眉。
　　“你还好吗？”他问我，语气自然，没有半分尴尬。看来上一次的事情不仅仅是我没有放在心上，他也同样没有。
　　我想了想，觉得这个问题过于宽泛，实在不好回答。最终也只是道，“他待我很好。”是挺好的，就凭我那不胜枚举的风流情事，连尹襄老都有理由对我冷眼，可是他却没有，对我也是恩爱宽厚。想必也是楚王赐婚再加上我的样貌不错的缘故。
　　这话一出，巫臣好像放下心来似的，叹了句，“那就好。”
　　我也不再说话，只是将目光落在他的唇瓣之上，等到他发现之后，才慵懒的笑了笑，道，“我只是忽然想起来秋天还在驿站馆舍的时候吃的一道菜，味道极好，至今还想的紧。”说罢吗，还暗示性十足的舔了舔唇角。
　　语毕，我就看到巫臣的眼神不留痕迹的一变，随即又恢复如常。“驿站馆舍中饭菜的风味与王宫中别无二致，你惦念着也是常事。”
　　见他这般，我也没有什么可以多说。便笑了笑告辞。还没走几步，就有一个小厮快步跑来将我拦住，把手中的雪白狐裘递给我，笑着说，“这是主子送给夫人的。主子说了，夫人穿的还是太过单薄，这伞虽然能够遮挡些风雪，但终究没有狐裘暖和。还望夫人披上，仔细别得了风寒。”
　　说罢，不等我回答就径自跑开。有温暖从那狐裘上透到我的指尖，带着淡淡的松香。我知道，那是巫臣的温度。
　　我转头，巫臣正和连尹襄老站在门口寒暄，只穿着月白色长袍的他显得愈加清瘦挺拔，衣摆被风微微吹起，只看侧脸就觉得如同冠玉。
　　可惜，狐裘再暖和，和这楚地的寒意相比，也不过是聊以慰藉罢了。

　　当我在回来的时候，连尹襄老已经奉楚王的命令前往前线统帅兵马，而我再次得到他的消息，便是他为国捐躯，死于邲地。
　　我听到那消息的时候正在饮茶，一愣。反应过来的时候便将茶杯放下，有些许的茶水溅出。我缓缓地闭上眼睛，脑中走马观花般闪现出许多过往。
　　首先就是在株邑死于“车裂”之刑的，我的儿子夏徵舒。他当时衣衫脏乱，脸色苍白额间染血，看到我后眼神变得冰冷，随即就转过头去，到死也没有在看我一眼。我想，他是恨我这个娘亲的。我既没有亲自抚养他长大，甚至还让他的身份受到质疑，不得不杀掉陈灵公泄愤。
　　接着就是少年时候，兄长子蛮策马而来，将我拉上马去抱在怀里，爽朗一笑，挥鞭而去。他说，我的容貌已经是人间绝色，但比容颜更美的是气质。说我的妩媚并未流于庸俗，而是带着高贵慵懒，让人欲罢不能。哪怕是他，明知伦理，也抗拒不了。
　　还有陈灵公，孔宁，仪行父，甚至还可以加上楚庄王熊旅，王弟子反和连尹襄老。而现在，子蛮夭，御叔杀，灵侯弑，夏南戮，孔、仪出，陈国丧，襄老毁……
　　我一直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说好了漫不经心，看似是对什么事情都毫不在乎，实际上就是薄情寡义。但我并未觉得自己有何过错，不过是他人屈从于情感，金钱或者权势，而我却只是臣服于欲望罢了。我不在乎这张容颜是他人蜜糖我之砒霜，不在乎那些男人不过是和我寻欢作乐，不在乎清白操守，也不在乎那“杀三夫一君一子，亡一国两卿”的名声。
　　那些我都不在乎。
　　可就在此刻，我忽然觉得有些疲惫，望向窗外，只见几天前还开得正艳的豆蔻已经衰败，掉落于地，还不如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