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如果爱情是一座花园》瓦伦丁

9、chapter 9

　　再生不良性贫血是骨髓造血机能的失调，起因复杂，可能有物理、化学、病毒等各方面因素，徐静初这时候才提起他的家庭——他的家人因为一次车祸死亡。他的父母从事科研工作，常年不在家。当年生下他后就将他交给爷爷奶奶抚养，转而投身工作。工作保密性很高，一年能见几次面就不错了。徐静初第一次检查出病情，他的妈妈千里迢迢回来，她不宜轻易表达出感情，可那一天抱着他哭。

　　因为辐射缘故，夫妻二人曾经立志此生投身科研，不要孩子。可当徐静初“不小心”出现在这个世上，下不了决心将他打掉，于是生了下来。他出生的时候活蹦乱跳，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徐爸爸在这之后直接做结扎，避免再次产生意外。他打趣说上一次意外大约是避-孕-套有洞，想要彻底防范，还是需要从身体上扼住。

　　徐静初是在病床上说这些陈年往事，一个月两次的输血让他手臂上都是青紫，每一次输血的时间都超过六小时，对人体负荷很大，但他不会让自己显露出狼狈。
　　再生不良性贫血的治疗方式有两种，一种是激素刺激，一种是骨髓移植，沈默生去做过匹配，心中祈祷能有效果，可惜天不从人愿，没有匹配的伤的，他们只能等。愿意捐献骨髓的人和等着匹配的人的比例悬殊，况且有血型匹配问题，和中彩票概率差不多。

　　治疗期间徐静初也放心不下他的作品，沈默生知道他的心愿，没有阻碍，往电脑上装了语音软件，让他口述。输血后休息一会儿，再把人载回家。回去的时候通常已经傍晚，残阳似血，红彤彤一片。

　　徐静初的手臂可以进行一部分活动，但没有办法像从前那样灵活使用，更别提键盘输入打字。他现在看书都是躺在椅子上，电子书自动翻页，需要集中注意力，不被外界打扰，才能看进去。沈默生承包了所有家务，做饭的时候照着膳食补血，尽管知道这么做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但至少要让自己心理上过得去。

　　开春后，徐静初的情况一日好过一日，勉强集中注意力将故事写完，这是他倾注的心血，他搁置不下。沈默生白天上课，一下课就开着车赶回来，打开门，看到徐静初坐在阳台上，非得喊他不可，徐静初会笑着回头看她，眼睛全然是平静。

　　活着的一面对应的是死亡，畏惧死亡是生物本能之一，也因此将生死置之度外何其艰难，沈默生和徐静初都在艰难适应。
　　一切似乎朝着好的方向走。

　　已经进入秋季，几场秋雨后，天渐渐变凉。沈默生找了很多关于再生不良性贫血的资料，后来想起白先勇的《树犹如此》里提到的中药，于是死马当成活马医，找人搭桥牵线，看有没有老中医知道完整方子的。好在陈科路子广，最后真的找到了，直接打包邮过来。沈默生前去邮局取包裹，半路上感觉心脏狂跳，慌的厉害，手心都是虚汗。她强忍住将车停到路旁，捂着心口，眉头蹙的快要夹死苍蝇。想了一下，掉头回去。

　　到车库后甚至来不及锁车门，直接跳下来往家里跑，推门进去，徐静初并没有在阳台，她直接往书房跑，推开那扇门，看到徐静初倒在地上，一动不动。桌上电脑的屏幕还亮着。
　　全身的血似乎都冲到大脑，连眼睛都变得赤红。沈默生小心翼翼的过去，探手在徐静初的鼻翼下感知了一下，还有微弱的呼吸，眼泪控制不住直接冲下来。她将人背到身上，艰难转移到车库，放到副驾驶座，绑上安全带，开车驶向医院。

　　沈默生很注意安全，平时从来不会超速闯红灯，但那天她一路风驰电掣，不到半小时到医院，喊来医生和担架，一直跟到急救室。那扇门隔绝了她和徐静初，她在长椅上坐下，双手掩住面，不住的擦拭眼泪，却怎么也擦不干。

　　徐静初从急救室转移到重症监护室，平稳后转到普通病房，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两点。沈默生感觉眼睛干涩，甚至有些痛，可是她不敢闭眼。她怕一不小心，在这世上就只剩她一个人了。

　　两人的视线缠到一块，一股脉脉温情从空气中扩散开来。徐静初心中觉得很平静，他动了动手指，沈默生按住他：“别动，点滴还挂着呢。”

　　徐静初的嘴唇有些干裂，沈默生问：“想不想喝水？”看到他点点头，起身去倒水，病房里没有开水，只好去走廊里接开水。徐静初全身动不了，眼睛却可以骨碌碌转，跟着她的背影，有那道身影，眼睛就是亮的，没有那道身影，眼睛就是暗的。她回来，倒了杯水放在床头，袅袅热气上升，两人之间也氤氲了水汽，变得朦朦胧胧的。

　　徐静初开口，声音一把破锣嗓子，跟念了三天三夜经似的，沙哑的有点疼：“你别哭。”心疼极了。

　　沈默生也不想，但眼泪跟断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掉，她恶狠狠的擦拭，皮肤都被擦红了，徐静初抬手试图阻止，但他很久没动，血流不畅，手臂发麻，忍不住哎哟了一声。沈默生破涕而笑，用棉签沾水往他唇上滴，然后伸手轻轻给他按摩。她头低着，一绺头发和大部队分离，从耳后掉到眼前，挡住视线。徐静初抬手，将那一绺头发别到她耳后。

　　很多，很多事情都没有说出口，很多东西也没有说，都藏在光阴与陪伴中。他们在一起这七年从未分别过，见证了这世界的繁华，萧条，空旷，热闹，见证了彼此成长，构筑过未来绚丽的世界，将一个个角色写活，让他们跃然纸上，从此活在读者的记忆里。

　　“这一生，我没白来。”徐静初将手指一根一根扣进沈默生的指缝，两手交握，十指纠缠，有一种缠绵的味道。他眼睛带着温暖的笑意，像长明灯，“只是要留你一个人，害怕吗？”

　　沈默生眼睛死死的看着他，过了很久，仿佛半个世纪那么久，她摇摇头，沙哑着嗓子道：“不怕。”
　　“那就好。”徐静初闭上眼睛，往一旁挪了挪，“上来，你看着太疲倦了，休息一会儿。”
　　沈默生扯了扯嘴角：“医生估计看了估计要骂人。”
　　“他不敢。”

　　沈默生脱鞋上床，好在两个人都比较瘦，一张床躺下绰绰有余。秋雨之后天气微凉，夜里尤其，两人抱在一块颇有取暖的意味，静静的什么也不说，只要陪伴就好。

　　住了一周的院，徐静初的情况再度好转，只是这次站起来也有些艰难，他嚷着想回家。沈默生害怕再出情况，徐静初说：“我想回去看看，这里白的我瘆得慌。”沈默生知道他的未竟之词，如果人生有弥留之际，他不想将时间全浪费在医院，那和苟且又有什么差别？

　　沈默生抱着徐静初到副驾驶座上，虽然有些吃力，但还是抱得动，因为徐静初很瘦，大病像无底洞，吸走人的精气神，吞噬人的血肉，让他消瘦至此。
　　一路上徐静初左看看沈默生，又看看窗外，纸醉金迷，繁华散尽。身旁的人陪着自己，虽然没有地久天长，却走到生命的尽头。人生如此，已经不需要再多求些什么，强求不得，万事随缘。

　　推着徐静初回家，他挪动轮椅到阳台上，呼吸一口新鲜清冽的空气，感觉肺腑里充斥着的医院的感觉终于慢慢褪去，脸色也好很多。
　　“默生，”他忽然开口。
　　“嗯？”

　　徐静初转过轮椅，正对着沈默生，表情安详平静，他用一种商量的口吻道：“我不想再去医院了。”
　　沈默生走过去，蹲在他膝前，头贴着他的膝盖，声音闷闷：“为什么？”

　　“那个地方，没人喜欢的。”徐静初将手指插进她的长发，缓缓的向下移动，就像梳篦，温柔似水，“我不想全身插满管子，艰难的维持生命体征，那不是活着，只是苟延残喘。”
　　他又加了一句：“如果我走了，把我火化，骨灰葬在爸妈旁边吧。”

　　沈默生沉默一会，道：“好。”
　　“谢谢。”徐静初俯身低头，在她的头发上吻了一下，在后颈吻了一下，在耳边吻了一下，“假如有一天再见不到你，祝你早安，午安，晚安。”

　　那一天到来的很快。
　　沈默生申请休学，什么都不及陪徐静初重要。徐静初知道后一笑而过，如果有相同的情况，他也会做相同的选择。他将《星辰咏叹曲》的稿子打出来，在阳台看，然后做修改。沈默生就在他旁边触手可及的地方。阳光温柔，是秋天最后的恩赐。再过一个月，就真的冷下来了。

　　他爱上说话，向沈默生说了许多许多，他架构出的世界，脑补的故事，一些存在电脑中，另一些存在脑海里。时间来不及，这些东西也不会落在纸上，付梓成书。他对沈默生讲，或许是生死关口走了一遭，比起从前，现在的故事更多了一份豁达。道与理，生与死，爱与遗憾，有出现的一刻就有消亡的一刻，恒星会死，星系会碰撞消散，将尺度拉大到宇宙，有成的一天，就有散的一天，而散了的东西，又会组成新的事物。

　　那天下午，他在阳台听有声书，阿瑟·克拉克的《2001太空漫游》。沈默生起身去书房拿东西，回来的时候看到他闭着眼睛，手臂自然下垂，向着地心。校对稿散了一地，被风一吹，哗啦啦地乱跑。

　　沈默生俯身去将纸一张一张捡起来，有水滴氤氲了纸张，她疑心下雨，可万里晴空，一片云也没有，哪里会下雨？她将捡回来的稿纸拿重物压着，听到机械的电子声念到那句：“敏捷的褐毛狐狸跳过那只懒狗身上。西班牙的雨都下在平原上。”

　　这段剧情讲的是电脑HAL失控之后，鲍曼进入控制室亲手将它的内存一块一块拆除，哈尔的意识被抽出，记忆里慢慢只剩测试键盘的短句，The quick brown fox jumps over the lazy dog。最短的一句话，包含了英文二十六个字母，包括空格和句号。沈默生当时看的心里很难受，因为她确实当哈尔是一个智慧生命体，而鲍曼的行为是在扼杀。

　　上帝制造死亡，何其不是在扼杀人类？可是不知死，焉知生？
　　她忽然想到，当年她上那个论坛，用的签名正是这句。
　　“我是因为签名注意到你的。”
　　沈默生叫他的名字：“静初。徐静初？”
　　没有人回应她。

　　徐静初嘴角含着笑，他离开的很平静，老天没有翻来覆去的折磨他。
　　她看着他的笑，食指触碰他眼角的皱纹，向下挪动，在唇上轻轻一点。
　　“晚安，再见。”

　　假如有一天再见不到你，祝你早安，午安，晚安。——《楚门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