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9、第三十九章 人在风雨中 ...
-
黑暗，漫无边际的黑暗，四下里没有一丝光亮，也听不见一点声音。
那是一片纯粹到令人绝望的浓黑，仿佛黑洞一般，要将所有的光明和希望统统吞噬干净，留下的唯有恐惧无助，以及那无尽的压抑和窒息！
难道，所谓的阴曹地府，就是这样的吗？
Julian，你的魂魄，是不是也正在这一片漆黑与死寂中挣扎飘荡，等待着最后的审判和沉沦么？
别怕，哥哥会和你在一起的，刀山血海，诸般罪孽，哥哥都陪你一起去受！这次我一定会抓牢你，哪怕这四周是如此的黑暗，哪怕只能依靠摸索去感受你的存在，我也会紧紧拉住你的手，再也不会松开……
Julian，你在哪里，你，究竟在哪里呢……
港生挣扎着挪动自己的手掌，只是他的双手手腕都像是被什么东西束缚住一般，任凭他如何发力也挣脱不开，正焦急间，左脸上蓦地传来了一股暖意，他稍作判断便知那暖意的来源是一只手，修长的五指紧贴着他的面颊，那种熟悉的感觉让他的躁动立时平息下来——尽管记忆中覆上他脸颊的分明是两只手，而他更是记得那双手的温度很快便从温热变作炽热无比，手上的动作也渐渐不老实起来，不像此刻的这只手就只是反复摩挲着他的左脸，再无多余动作。可即便这样，那久违的主动触碰也依旧让他心旌摇曳，他只盼能将那只手紧紧抓住，再不放那手的主人离开——可是，可是到底为什么，他的两手就是抬不起来？在这令人窒息的黑暗中，到底是什么力量在约束着他，竟让他连回应Julian都不能？？？
心下一凛的港生双手狠命一挣，虽然还是没能摆脱那可怕的束缚，却也终于撑开了眼皮，那原本无边无垠的黑暗登时散尽，映入他眼底的就只有大哥那张胡子拉碴的脸，以及那只轻抚着他左脸的手掌，而与此同时，大哥那沙哑中带着哽咽的声音也跟着连珠炮似的响起——
“港生，你别急，这是离ICU最近的病房，没事了，没事了，啊！你的胃还痛不痛？还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的，你都对大哥讲——”
港生不错眼珠地盯着大哥瞧了片刻，又向左右各望了一眼，这才发现自己正平躺在床上，一只手的手背上挂着吊瓶，而他的双手手腕都被约束带固定在了床边，难怪动弹不得，京生见他这副样子，忙叫道：“你别紧张，没事——医生这次没有给你用镇静剂，是怕你把输液针头挣掉才这样的，别怕，大哥这就帮你解开，啊？”
京生一边说一边迅速打开那约束带上的搭扣，还了港生双手自由，港生动也不动，两眼只是盯着大哥的动作，待他重在床边坐下，才挣开有些干裂的嘴唇，声音微弱地叫道：“大哥……”
“大哥在呢，大哥在……”
嗓子已彻底沙哑的京生一把握住港生的手，又将视线投向枕上那张毫无血色的面庞，可他们兄弟四目相对不过区区数秒，他却先已支持不住，闭了眼便低下头去，上牙狠狠咬住自己的下唇，苍白的嘴唇上已明显渗出了血丝！
“大哥……”
枕上再次传来了港生温柔却又虚弱的声音，宛如散落在风中的飘絮，然而就是这一点毫无杀伤力的声音，却将京生苦苦筑起的防线瞬间击溃，就算明知这个躺在床上的人已是脆弱如斯，他也无法克制住对他痛吼的欲望，哪怕他自己的嗓音听上去也丝毫不比那个虚弱的声音强了多少！
“你胃痛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对不对？！为什么你从来都不告诉我？你光说Julian不知保养，那你自己呢？你知不知道，医生说你是急性胃出血，幸好出血量不大，又刚好是在医院里，否则——”
“大哥……”
握在掌中的那只手微微紧了紧，京生心口抽痛，猛地停住了口边的话，而双目清亮如水的港生就那样认真地望着他的脸，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问道：“Julian，他，是不是，已经——”
“没有！你别乱想！他没——”
内心慌极的京生拼命摇头，冲口打断了港生的问话，又用他仅剩的一点理智吞回了那个可怖的字眼，改口道：“——是他们、是医生他们又把他抢救了回来，放心，你只睡了一个钟头而已，Julian那边有你大嫂和护工守着，你不用担心……”
港生的眼神骤然一亮，片刻后却又翕动着嘴唇，木然地问道：“他们……还肯抢救Julian吗？他们不是叫了大嫂去签字，要、要放弃救Julian了？”
“不是，当然不是——”
满面痛楚的京生又在下唇上狠狠一咬，一面将港生的手握得更紧了些，大声说道：“是我叫你大嫂和医生出去的，当时我看到你整个人都呆住了，就想单独劝劝你，所以才叫他们都出去一下的——”
京生顿了一顿，看到港生原本僵硬的目光渐渐柔和，迟疑再三，终于还是咬紧牙关继续说道：
“——你不同意，医院是不敢放弃抢救的，除了你之外，谁也做不了这个主，不管是你大嫂，还是我——”
“也就是说，只有我，才能做主要不要结束Julian的生命吗？”
港生的嘴角突然沁出了一丝微笑，配上他这句清清淡淡的问话，却让一旁的京生顿时失言，而港生缓缓抬起手来，像孩子一般轻勾着大哥的手指，柔声问道：
“我一直在求妈和鲁叔叔，求他们救救Julian……可是，为什么还会这样？大哥你说，妈和鲁叔叔，他们为什么也不肯救Julian呢？”
下唇处传来的血腥味愈发浓烈，万箭攒心的京生却没有任何逃开的权利，唯有强迫自己面对着那双清澈的眼睛，艰难嗫嚅道：
“也许——也许是他们，太想念Julian了吧……”
京生说完便偏过头去，再不敢向港生看上一眼，而港生果然也没有说话，又过了许久，他才终于听见港生带了笑意的声音，那声音明明是那么温柔，却足以令人闻之心碎！
“大哥，你……你真的很会安慰人呢……”
不敢再说的京生深深垂下头去，两手紧握着弟弟的手，须臾不敢松开。
“你说得对，也许妈和鲁叔叔真的是为了Julian好……Julian是他们唯一的孩子，他们怎舍得他受这样的苦呢？他们一定在怪我，怪我把Julian弄成这个样子，一切，都是我的错啊……”
“港生——”
京生强忍心痛抬起头来，却见港生只是嘴角含笑，对着他摇了摇头，温柔地说道：
“这辈子，我错得实在太多了，不论做什么，结果都是事与愿违……做学生时我用功读书，是为了出人头地，没想到却连大学都考不得，等考上了警校，我拼命的训练，只想着做个好警察实现自我，谁知上班后亲手抓捕的第一个人竟然是自己的亲大哥，还惹得爸爸气坏身子……为了前途我豁出去做卧底，连死都不怕，我一心想把那个人绳之以法，然后就能做高级督察扬眉吐气，可是……”
“港生……”
京生攥紧了港生的手，港生依旧笑着摇摇头，继续说道：
“后来到了台湾，也还是一样……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当上作家吗？其实刚来台湾那阵我是两袖清风，因为那时我的国语很烂，又不懂闽南话，一时也找不到什么像样的工作，只能打打零工，我们母子三人全靠妈的积蓄来生活。但是Julian的医药费不能等啊，妈身体不好，那个时候我们又请不起护工，所以我才想到了写作，只有这个工作才能让我既有钱赚又不会耽误照看Julian……我以为我写出了一点名堂总归是件好事，起码不用为医药费发愁了，还能让Julian接受更好的照顾，可是、可是我没想到那一点点虚名，竟然会害了Julian……”
“港生……”
“我不光做错了好多事，还一直都在牵连身边的人——爸爸病危躺在医院，我却只顾着躲起来自己颓废，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着……我总说自己多么想念妈，却连她站在眼前也认不出，又因为Julian的事，让她连安度晚年也不能……还有你，大哥，从小到大都是你在照顾我、迁就我，我却总是冲你发脾气，还害你坐牢十年，差点和大嫂擦肩而过……我还害死了夏青、辜负了林青，累得她们的家人都跟着不得安宁……我守了Julian整整十年，把他当成我的孩子一样照顾，就只盼着他好起来，哪怕用我的命能换来他的健康平安也行——可是如今我不但救不了他，还要亲手拔掉他的呼吸管，把他永远留在那黑暗中……我的Julian，他没有死在仇人手里，也没有死在警察手里，想不到他撑了十年，最后居然要死在我的手里了……”
“没有，港生，你没有啊……”
京生拼命否认着弟弟的话，尽管他自己的声音也愈发虚弱，让人疑心下一秒钟，他会不会也要吐出血来？
“对了大哥，说到这个，我有件事要问你呢！”
港生抬手在自己额上一拍，随即转向京生，笑问道：“Julian流泪了，你——看到了吗？”
“啊？”
本已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港生发问上的京生，听到他问出这样一个问题，却是张口结舌，港生望着大哥满脸的困惑，脸上笑意虽未稍减，但眼中那仅存的一线光亮却也瞬间消失，京生见了忙凑近他的面前，叫道：“——是啊，是的！我看到了，Julian确实流泪了，我看到了的！”
“大哥，你不要哄我了……”
港生摇头苦笑，京生忙叫道：“我没哄你，我是真的看到了啊！Julian一定是听到了你说话，就像那次在海边，他不是也曾经拉过你一把——”
“那都是，无意识的动作罢了。”
港生以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给出了最后的结论，京生的双手霎时变得冰冷无比，可港生却是调皮的笑笑，一面收回勾住大哥的手指，指着自己的鼻尖轻快地说道：
“我这辈子还真是失败啊，没能干成一件想干的事，也没能爱成一个想爱的人——大哥，爸说的没错，我始终是不如你，咱们华家的未来，可都寄托在你的身上啦！”
“港生，你在胡说些什么——”
港生对着大哥惊慌的眼神温柔一笑，跟着便将自己那只输了液的手举到大哥眼前，柔声问道：“可以叫护士把这个拔掉吗？我歇得差不多啦，不想再躺着了。”京生劝阻道：“还是把药水滴完吧，你要回ICU，我帮你举着输液瓶就是了。”港生一撅嘴巴，一手扯住大哥的衣袖，一迭声地叫道：“不要，大哥，你知道我从小就怕打针的，你叫护士来帮我拔针吧，好不好呀？”
港生一边求着大哥，一边晃着他的手腕，那神态语气像极了当年那个最爱跟在大哥身后、撒娇要借弹珠玩耍的小小男孩。失神的京生依言喊来了护士，为他拔了针头，扶他下床，帮他把外套一件件穿好，又扶着他走出病房，进了电梯。
港生一进电梯便按下了一楼的按键，动作慢了半拍的京生顿时愣住，忙问他去一楼做什么，港生笑着答道：“我要出去一趟。”京生闻言怔住，脱口便问：“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要去哪里？你不是该去陪在Julian——”
京生话一出口便觉后悔莫及，可还不等他设法转圜，港生的回答便传入了他的耳朵，然而就是那带笑的一句话，却立时让他汗毛倒立、如坠寒潭！
“放心吧大哥，今后我陪他的时间，还长着呢。”
周身僵硬的京生眼睁睁地看着电梯停在了一楼，看着港生大步迈出医院的正门，冒雨走向了停车场。根本没机会帮他拿伞的京生只能一路紧跟其后，看着那刺骨的冷雨随风泼遍港生瘦弱的身躯，看着他快步行至自己的座驾前，拉开了车门——
“港生，你、你到底是要去哪里啊！”
眼看着港生就要坐进车里，惊惧万分的京生终于一把扯住了他的胳膊，港生回过头来，在那漫天风雨中冲着大哥露出一个坚定的微笑，朗声叫道：
“大哥，麻烦你帮我照顾Julian一会儿！我保证很快就回来的！让他等着我，一定等着我！”
港生说完便坐上了驾驶位，关门的刹那却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伸出头来叫道：“大哥，最近好像降温了呢，你记得多穿件衣服，可别着凉啦！”
疾风暴雨，雷声轰鸣。
风雨中，港生的车子已经消失在了马路的尽头，京生却依旧伫立原地，怔怔盯着港生离去的方向，暴雨冲刷着他的视线，那攥成拳头的双手，也终是无力地垂下……
刚刚他不是没有机会拉住他，他也不是不可以凭力气将他硬拖回医院，甚至他完全可以跳上车去，不管他去哪里都坚决陪他一起——他们是亲兄弟啊，他做大哥的保护自己弟弟，何错之有呢？
可是，他终是阻止不了他的决然离去，哪怕他清楚他想要做什么，哪怕他清楚他的选择一定会带来他最恐惧也最不愿看到的结果，可是他更清楚作为兄弟他已无能为力，他无法将他从那场噩梦里唤醒，而眼下能够唤醒他的，也唯有他的爱人了。
爱人，兄弟，兄弟，爱人……
浑身湿透的京生如木雕般痴立在风雨中，一张脸上流淌的早已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作者有话要说： 风雨之夜的更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