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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第三十一章 剧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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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的五月通常已进入了梅雨季节，老天爷的一张脸是说变就变，往日那万里无云、阳光普照的晴好天气一去不返，取而代之的是淅淅沥沥的雨水，一连下了三天也没有丝毫要停的迹象。道路两旁堆满了被这场风雨无情摧落的木棉花，放眼望去，原本的大好春光竟也打了折扣，只剩下一派凄凉萧索。
三天，从充满希望的碧空如洗到令人倍感压抑的大雨倾盆，原来只需要三天就够了。
护工撑了一把黑色雨伞，单手提着一个绿油油的西瓜并一袋盒装便当，一路踏着地面上的积水，匆匆走进医院的大门，此刻正是中午时分，医院的走廊里人来人往甚是热闹，他却目不斜视，只管收了伞，大步迈向电梯方向。就在此时，有个提着暖水瓶的高个子护工从不远处的开水间出来，一眼看到了他，立刻面露喜色，大声招呼一句，又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他面前，叫道：“这么巧！我下楼来打水，你呢，这是出去买午餐么？”
护工对那高个子同僚淡淡一笑，点了点头，脚下却不肯停步，高个子见状，便提着暖水瓶与他并肩而行，犹豫一下后，终究还是凑近了他，悄声问道：“两天没见着你了，你还好吧？瞧你这脸色，怎么跟大病了一场似的？不如明天我放假，陪你出去喝个茶，权当散心了，你看怎么样？”
护工摇了摇头，发出一声长叹：“不用啦，你也晓得的，出了那么大的事，我哪有心情啊……”
高个子见他如此，也跟着叹息一声，想想又小声问道：“我没记错的话，这都……第五天了吧？人还在术后监护室？昨天我路过你们那间病房，还特意向里面望了望，看到床是空的，我就想这是还没送回来呢——怎么，现在情况如何了？”
护工听了同僚的问话，面色愈发沉重，长吁一口气，摇头道：“快别提了，要是真能转回病房去，那倒好了呢！前天在术后监护室里就抢救过一次了，医生给做了气管插管，好歹算是缓了过来，谁知没过多久，就在他两个哥哥的眼皮子底下，突然就开始发烧——多亏了华先生警觉，刚刚有点征兆就被他给发现了，赶紧喊了医生来，一检查说是肺部感染，到底还是没能躲过……然后他们就把人送进了ICU，一直到了今早，烧还是没退，就连医生都快没办法了……”
高个子闻言脸色微变：“啊哟，送去ICU了？那、那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哇——”
护工哀叹一声，脸色又跟着白了几分，忙摆手道：“这话你只在我面前说说就好，要是遇到我们华先生，记住可千万别说——不过，估计你也遇不到他了……你知道ICU里原本是不许家属陪护的，可那帮医生护士谁也拗不过华先生，要是不让他进去陪他弟弟，怕是马上就要再闹出一条人命来，看他那个样子真是叫人害怕，他大哥不放心，也一块儿跟着进去陪护了……唉，说来说去都怪我，要不是我当初轻信于人——”
“嗨，你别这么说呀，那个案子不是都已经结了嘛，说是那个凶手蓄意报复伤人，你是从头到尾都不知情啊——再说，你们华先生不是也没怪你嘛？”
“华先生倒是没怪我，可我自己心里过意不去呀！”
护工的声音微微发颤，重重地摇了摇头，说道：
“那天我做完笔录回来，华先生对我说，这一月工钱照算我的，又说以后不用我帮他忙了，他要亲自照顾他弟弟，可这钱我怎么能要？这几年来他一直对我很好，在钱上更是从没短过我，我却给他惹出这么大的祸，怎么对得起他？我和他讲，钱我不会要的，我也不会走，我留下来帮你照顾你弟弟，你同不同意都好，反正我是不会就这么一走了之，我不能不讲良心，必须要负责到底。华先生冲我笑了笑，不再说什么了，只是握着他弟弟的手，像哄小孩子一样哄着他，连他大嫂在一旁都撑不住哭了——我看到他那个样子，心里是真难受，可是我还能说些什么？我又不是不知道他有多疼他这个弟弟，对弟弟简直比对他女朋友都好，之前他弟弟光是那样躺着就已经够他受的了，如今又——”
护工声音渐渐低了下去，高个子也随之黯然，低声道：“你们那位华先生倒真是个好人，可惜老天爷不开眼，偏偏就是要跟好人过不去，又能有什么法子？”
护工又摇了摇头，叹道：“不止华先生，还有他未婚妻、大哥大嫂，哪个不是好人？这一家子也不知上辈子做了什么孽，怎么偏就摊上这样的糟心事，还是一桩接着一桩？你是没看见，昨天医生说，事到如今必须得给他弟弟插胃管了，当时他脸上的那副神情，简直……唉！”
“可是，那——那也是迟早的事啊，都已经气管插管了，要是再不用胃管，那可怎么进食，总不能——总不能就那么把人饿死吧……”
高个子到底也是有经验之人，一听就懂，护工眼中泛起泪光，垂了头不言语，眼看到了电梯门前，便对高个子道：“不跟你聊啦，我得去帮忙了，改天再找你。”高个子点点头，又说了几句宽慰的话，护工便提着那一堆东西进了电梯，径直上到顶楼，快步来到了ICU的入口处。
护工刚一推开单间监护室的外门，便看到阿容独自一人站在那扇硕大的玻璃窗前，两眼望向监护室内的情景，护工见她神色悲伤，心下不免一慌，忙向监护室里看去，果见那两个身影仍是一左一右守在病床两侧，手里忙个不停，这一幕场景顿时又令他倍感自责，只盼能进去助那两人一臂之力，却又清楚自己根本就帮不上什么忙，唯一能做的也只有轻声问阿容道：“华太太，你来啦？我买了便当，你要不要吃一点？还有两位华先生也——”
护工一面问话，一面拿起一盒便当递了过去，阿容用手背在眼底轻轻一擦，挤出一丝笑容道：“好，谢谢你了，我这就叫他们出来。”说完便抬手在那里间的门上轻叩几下，待监护室内的京生循声看来，便又站在玻璃窗前向他招了招手，并指了一指护工手里的便当盒子。
身穿隔离衣、戴着帽子口罩的京生冲着一窗之隔的阿容和护工点了下头，又转脸去看坐在病床对侧和他同样打扮的港生，而港生正将Julian的手臂小心托在掌中，用湿毛巾一遍又一遍地擦拭过，不时为他检查一下敷在额上的冰袋，动作熟练得与那些科班出身的护士没什么两样——怪不得自从院方破例准许他进入ICU以来，别说护工，就是专门负责的护士都快插不上手去了，连医生都说幸好像他这样的患者家属只是凤毛麟角，几万人里大概也就出了他一个，否则长此以往，她们这些护士可怎么办，难道集体失业不成？
港生一向最会照顾人了，小时便如此，大了也是一样，将来无论谁嫁了他，都会享福的吧？
京生望着忙碌不停的弟弟，不由咧开嘴角，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尽管这笑容被他脸上的口罩遮挡得严严实实，除了他自己便再没人知道。而港生对此毫无察觉，无论是大嫂制造出的声响，还是大哥这番抬头又转头的动作，都未能分走他的半分注意，他的世界里仿佛就只剩下一件事，就是好好照顾那个沉睡不醒的人，决不能让他有半点闪失。只是在京生看来，他那个最会疼人照顾人的弟弟这次似乎真的是错了，他甚至一度怀疑是不是因为港生对那个沉睡的人儿照顾得太好、太细心，才会导致他这般赖床不起？而且，而且很有可能是，从今以后，都，永远不会再起来？
京生发狠地攥紧了手指，再一次将这种不吉利的念头拼命从脑海中驱散，直到丝丝寒意沁入他的指尖，才让他意识到自己手中还攥着冰袋，连忙扯过一条干毛巾将那冰袋包裹起来，贴放在Julian的颈侧——在那些退烧药物统统收效甚微的情况下，他和港生已是穷尽了他们毕生所知的一切物理降温手段，竭尽全力与那体温计上的数字对抗，可即便如此，Julian的情况依然是不见半点好转，医生们所预言的一切术后并发症状都在他的身上逐一应验，至于如何对症治疗，他们却是束手无策。京生甚至想过，也许对于医院而言，当务之急已经不是救不救得了Julian，而是能不能保得住港生的命，不然就算他再懂得照顾人又如何，ICU这等抢救重地，岂能容许一个外人轻易入内，当院方的规章制度都是摆设不成？又或者让其他病人家属作何感想？
三天，72个小时。Julian就是那般安静的在这间重症监护室里躺了三天，而港生就在这里陪了他三天、照顾了他三天，整整72个小时，寸步未离。
放好冰袋的京生再次抬起头来，将目光投向港生的脸，这三天之中接连发生了两件事，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一件是小孙宣告不治，消息是警方通知他们的，他还特地亲自前去确认过，那个与他们三兄弟明争暗斗了大半辈子的死对头，这一次终于是真正彻底的命丧黄泉，再也无法为一己私欲为祸人间；另一件就是林青打来电话，说她母亲已出院回家，老太太身上的病还不十分要紧，服药打针后已见好转，比起高烧不退的Julian倒是强了许多，要紧的是被婚礼中断之事闹得急火攻心，自从在医院醒来后人便有点糊涂，每天不是在家中一遍遍翻看黄历，念叨着要给女儿女婿选个良辰吉日把婚事办了，再不就是拉着女儿问她蜜月的行程订好了没有，和港生打算什么时候要孩子……京生承认他在接听林青电话时，虽然心中不免沉重，却也暗自庆幸，庆幸林母如今这般状况绊住了林青，使她无暇他顾，也就没机会看到港生此时的情形，否则一旦被她看到，岂不是继他们兄弟之后，又要多个人来切身体会一下什么叫作“无能为力”么？而她，偏偏还是这场悲剧里最最无辜的那个！
对，无能为力，就是那种明知自己在乎的人正饱受折磨，却连一点忙都帮不上的感觉。在这三天之内，京生已是尝尽了这种锥心之痛，他一直在设想如果那些止痛类的药剂对心痛有效的话，他一定会求那些医生护士给他和港生都来上一针，只要能不再痛，其他那些疲惫、担忧、紧张、无助，又都算得了什么？
“港生，你大嫂喊我们出去吃东西呢，你先去，吃完再回来照顾Julian，好吗？”
怀揣着一丝期待的京生终于小心翼翼地开了口，不出他所料，港生仍旧是一边用湿毛巾擦拭着Julian裸露在外的皮肤，一边隔着口罩轻松又平静地回道：“我不饿，大哥，还是你去吃吧，不用管我啦。”
双手颤抖的京生猛吸一口气，掉头冲出门去，一把扯掉脸上的口罩，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克制住自己用头去撞墙的冲动，阿容忙伸手扶他，关切地问道：“你没事吧？港生他……还是不肯吃饭？”
京生瞥了一眼阿容手中的便当，凄声笑道：“他不肯的，我怎么说也没用……你说我还能怎么办？他再这么熬下去，我真是恨不得求医生给他也插根胃管算了！三天了，他一直是这个样子，不吃也不睡，除了我硬喂到他嘴里的那几块糖、几口水……你说，我到底该拿他怎么办，怎么办啊……”
心如刀绞的京生狠狠揪住自己的头皮，无力地背靠着房门坐在了地上，万分剧痛之下，只听得阿容那柔和却又坚定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仿佛一股暖流涓涓滑过他的心田，让他在那无边无尽的黑暗中，依稀看见了一线希望的光芒——
“京生，别急，你先坐下吃点东西，港生那边，要是信得过我的话，不如——不如让我去劝劝他吧？”
作者有话要说： 做好人难，做个好作者更难！做个读者感受与笔下人物兼顾的好作者难！上！加！难！（处于逻辑混乱状态中的某人碎碎念in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