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芳令》福白

47、慈父（上）

　　成太后在朝堂后宫之中叱咤几十年，早已练就金刚不坏之身。

　　任他天塌下来也奈何不了哀家，此刻也禁不住脸上变色，又惊又疑，身子绷得直挺挺的，两手在衣袖中紧紧攥住，声音微微颤抖问道：“可当真？”

　　永泰帝面色凝重：“儿子亲手摸了那焦尸的后脑杓，确实平整光滑，这具尸骨绝非皇兄。”

　　原来嘉和帝天生异禀，后脑骨比寻常人凸出一大块，便是世人口中所说的反骨。

　　九五之尊的脑后生有反骨若是传了开去，被有心人拿来做文章只怕天下要生乱。幸而皇帝的脑袋无人敢伸手去摸，所以这等辛秘之事除了成太后母子三人及专管服侍嘉和帝洗头的一个老嬷嬷之外，天下再无第五人知道，就连宠冠后宫的谢贵妃也全然不知。

　　成太后听了永泰帝的话，身子晃了晃，大大的松了一口气，惊喜交集，口中喃喃地道：“那便是人还活着？”

　　永泰帝点头：“好一招金蝉脱壳！谢预达那等圆滑机巧，他家里倒出了个忠直报君的，只不知皇兄如今在何处？”

　　成太后脸色变了又变，沉吟道：“只怕还困在大同城里，若是逃出了城，一早便有消息传来，如今最最要紧的便是如何救他出来。”

　　永泰帝恨道：“总共十万精兵将鞑子三万残兵围在大同城里，插翅难飞，只需时日便可全歼蛮夷。”

　　成太后连连摇头道：“鞑子占了大同已近十日，如今又被围了，缺水断粮，城内烧抢掠虏，早已不知乱成什么样子，你哥哥在那城内多呆一日便多十二分凶险，莫说三万，便是三十万鞑子都比不得他一根手指头，即刻传蔡临进宫，哀家亲自同他交待。”

　　少顷，京卫指挥使蔡临便紧急奉诏入宫。出宫之后连家都不曾回，只带两三员副将，风驰电掣便直奔大同而去。

　　当晚后海南沿谢尚书府上书房内，谢尚书同吴侍郎身着丧服正对坐密斟。

　　皇帝驾崩，按例朝臣服丧二十七日，家中一年内不得饮酒筵席，不得婚嫁，这亲家翁二人面前便只得一人一杯清茶。

　　吴侍郎连日来为了吴兴文在战场上生死不明日夜焦虑，吃不下睡不着，心中悔上一千遍不该放吴兴文随军。

　　今日下朝后在书房内呆坐着竟不知不觉睡着了，姨娘张氏这时却不合时宜寻了来。

　　张氏所出的三姑娘吴玉珍甚得吴夫人的喜爱，将他许配给娘家大哥的儿子，原定于今年秋天出嫁，谁知嘉和帝驾崩按例官员之家一年不得婚配，张氏妇道人家见识短竟寻思着让老爷想个法子照旧把喜事办了。

　　吴侍郎几天来才睡着这么一会子，被张氏闹醒，再听了这么一通不知死活的胡言乱语，大发脾气命人将张氏关起来。

　　吴夫人闻讯忙赶来劝解，一向敬重老妻的吴侍郎看见吴夫人却更加气恼，一顿排揎吴夫人闹了个灰头灰脸。

　　正不可开交处，谢府管家送来帖请老爷过谢府一叙，吴侍郎才悻悻的出门而去。

　　来到谢尚书府前，看到大门上挂着孝幔，门内孝棚高起，想想自己那个孽障虽说音讯全无，可总有几成盼头能或许能平安回来，不比得谢尚书嫡亲的大哥刚死在战场上，最大的倚仗燕王不仅皇位没捞着，连人也被软禁了，凶险得紧。

　　如此一想吴侍郎的愁闷便略减了一两分，见了谢尚书正筹措如何开口宽慰。

　　不想谢尚书却一扫近日的满天阴霾，双眼精光闪烁看着吴侍郎：“今日安王爷将太医正等所有都人遣开，独自验看皇上的尸身之后便急忙去见了太后娘娘，之后便急招蔡临进宫，蔡临领了密旨往大同去，此刻约莫已出居庸关了。”

　　吴侍郎微微一怔，即刻便明白了：“那尸首并非皇上？皇上匿藏在大同城里？”

　　谢尚书缓缓点头：“当时如此。” 吴侍郎听了也欣喜不已：“正是天不亡我大成！”

　　旋即又问：“蔡临此去大同—” 谢尚书沉吟道：“蔡临对皇上愚忠，太后既是遣了蔡临前去，自然是要竭尽全力保得皇上平安回来的意思。”

　　说道此处，谢尚书以手覆额：“竟忘了这一件大喜事，今日我侄儿有信送到，令公子平安无事。”

　　见素来严穆沉稳的吴侍郎嘴角微颤，眼中隐隐约约有泪光，谢尚书也动容道：“我侄儿自幼得我大哥教导，率军征战勇猛过人，他素来御下严峻，却对你家公子大加赞许，夸他骁勇机智，是个难得的将才。”

　　说到这里，谢尚书拿眼四下一扫，压低声音道：“令郎同我那侄儿率队跟随太子大军进到雪谷里误中了鞑子的埋伏，十成将士折了九成半，我侄儿受了伤，全仗令郎一力相救才保得性命，小小年纪便如此了得，日后前途不可量也！”

　　吴侍郎这一下可是喜出望外，腾地一声站起来，双掌对击一下便手指交叉紧成拳状，前后晃动，在屋里左右踱步，只觉胸中的欢喜好似要跳出来一般。

　　走了两圈转到谢尚书跟前，才惊觉自家失仪，直呼惭愧，谢尚书倒是毫不介怀，两人又商讨一了几件朝堂事宜，直至亥时吴侍郎才打道回府。

　　吴侍郎一路欢喜回到府上，因着吴夫人夜晚睡觉警醒，吴侍郎几年前便不曾在吴夫人房内过夜了。如今得了这个天大的好消息，等不及说给老妻知道。

　　吴夫人晚上只留朱儿睡在外间服侍，此时早已歇下，听见吴侍郎半夜过来，想着定是与吴兴文想干，便让朱儿赶紧开门。

　　朱儿这些日子一颗心悬着，日夜牵挂吴兴文，听见吴侍郎声音急促，想着半夜来的消息恐非好事，一颗心呯枰乱跳，情急之下散着头发，来不及披衣服便跑去开门。

　　吴侍郎突然眼前一花，一个女子身着一件桃橘红贴身小短袄，底下一条葱绿撒花棉裤，光着脚俏生生的站在地上，秀发凌乱散落在肩头，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惊疑不定看着自己，脸上带些惊慌，下巴微微翘起，紧紧的抿着嘴，右颊上一个酒窝。

　　吴侍郎只觉一阵眩晕，胸口一窒，一个趔趄险些跌倒，朱儿赶忙扶住：“大人—”

　　吴侍郎恍若未闻，眼睛直直的看着朱儿，伸出手去摸朱儿的脸颊，口中迟疑的唤道“娟儿，娟儿。”朱儿大骇，侧身避开吴侍郎，回头看向吴夫人。

　　吴夫人在里间床上已经披衣坐起，面沉如水，眼神晦暗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