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之岛》阿醪

2、领奖

　　清晨的城市主干道上。秦瑟开着车经过一段拆迁区域，路旁都是被拆得灰尘直飞的废墟，矗立着几处断壁残垣。
　　她一边咳嗽一边摇下车窗，这个城市有雾霾、粉尘、汽车尾气，就是没有新鲜空气。她戴上黑色防尘口罩。50米内还是压车。水泄不通，她从后视镜中观察车后座，车后座上坐的是小今，她的念初三的女儿。才洗的头发，还没吹得全干，披散在靠背上，女孩已经斜靠在靠背上睡着了，嘴角还有一块面包渣。
　　“《中考快递》第59页。”
　　她一边说着，一边按着喇叭，不肯浪费这早晨的寸土寸金。
　　小今不耐烦的翻书，很大的声音：“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故虽有名马，祗辱于奴隶人之手，骈死于槽枥之间，不以千里称也。”
　　“停。那个“祗”字怎么写？下面有点儿吗？”
　　“有。”
　　“没有。还有伯乐不常有那句，少个“而”。”
　　“反正大意都对就说明会背了。”
　　“反正错俩字儿就不能给小组加分了，还要被罚写。”
　　秦瑟不急不慢的回答。伯乐不常有前怎么能不加“而”呢，那是但是的意思啊，表转折，表感叹，表怀才不遇啊。
　　“下一首。”她看着小今嘟起来的嘴，不依不饶。
　　“《观沧海》，曹操。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
　　还是这座城市，城市的边缘是碧蓝的大海，海上的跨海大桥，连接着那座沉默了千百年的小岛，据说他们不再让它沉默了，市政府正在上面搞开发改造，填海架屋，大搞房地产。

　　秦瑟带着学生坐在清晨的市电视台大礼堂里。主席台的横幅上写着：“热烈祝贺我市多名同学获国家级美术大奖”。
　　颁奖嘉宾对着话筒宣布获奖名单：“市美术高中丁禹辰同学获油画三等奖。市美术高中高二五班冷楠楠同学获素描二等奖。市美术高中……”是的，与她代表的艺术高中没什么事。
　　主席台上领导在给学生们颁奖。
　　台下左右首分别打着美高、艺高横幅。
　　美高那个戴着导演帽的男老师一边拍手一边看着过道右边坐着的秦瑟，前者一脸志得意满的坏笑，后者一脸阴沉。
　　学生们坐在她身后，美高一阵阵掌声雷动，艺高一个个都低着头噤若寒蝉。
　　她听到一个学生的低声嘟囔：“人家是公办学校，民办校就是个小三儿。”
　　另一个说：“可是前两届都是我们赢。”
　　“前两届带队的魏华老师辞职出国了啊。”
　　“别乱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秦瑟不用回头看，碎碎念那两个是别班的，后面两位是自己班的，毒舌的那个是马利，“镇压”他的当然是班长孙远新。
　　她不回头，双手抱臂，面无表情。
　　“艺术高中王菁菁获国画三等奖。”
　　终于喊到艺术高中了，却没有人鼓掌，秦瑟的脸色更沉了。
　　她看向孙远新，那孩子瞬间会意，走上台去领奖。王菁菁今天请病假没来，她是想躲过去吗？秦瑟脸色铁青。

　　所以，高三三班下午的自习课格外安静。所有人都在画板后偷窥班主任。她才从校长室出来。一枚500万当量的核弹。教室里静得像震后的广岛。
　　“技不如人就多画。今天画我，多画两张，一张水彩，十张速写，明早交。”秦瑟站在讲台前面不容置疑的说。
　　惩罚果然来了，所有人都伸长了舌头。
　　靠窗那排的马利忽地站起来：“我们是不行，您行您上啊。您的画还不是只能挂在学校的走廊上。”
　　“老师要是去比一定是全国一等奖，哪次市里来人听的不是咱班的课。”这次站起来的是班长孙远新。“可国家级美术类大赛最高年限是40。 ”
　　马利却当没有听见：“是因为再没有参赛资格，所以才在我们身上下狠手吗？您别把我们当成您中年危机的受害者。”
　　孙远新回头瞪视着他：“你能冷静一下吗，马利同学，今天是老师的生日。”
　　秦瑟站在讲台上，还是能够看到后面办公桌上那只巨大的蛋糕和旁边散落的蜡烛。
　　他们早就准备好了，只是所有的祝贺仪式都随着美术比赛的一败涂地灰飞烟灭了。所有的感情在成败面前，一文不值。
　　“我也是想拿个一等奖回来给她当生日礼物的啊。那也是我们高考的敲门砖啊。高考，对于我们来说，是我们的唯一身份证明。荣誉是我们的唯一身份证明。成功是我们的唯一身份证明。”马利说着，声音慢慢的变得颤抖，他的眼泪大颗的滴落下来。
　　哭有用吗？都是耻辱。他大力的打开门，要冲出教室。
　　门口站着背着书包的王菁菁，一脸煞白。
　　“老师，我不要转班，我不要转班。”
　　秦瑟没说话，从盒子里拣起一根粉笔，两指捏断。教室里所有的眼睛都看向那根折断的粉笔。
　　马利站在门口冷笑，并没有让她进的意思：“从高一一直喊到高三要转班的就是你。还以为你不来了，这是告别仪式吗？”
　　秦瑟收拾起办公桌上的课本，镇定了一下才说：“这回正好，你也获了奖，带着荣誉走多好。我已经跟校长和一班班主任打好了招呼。”
　　“那个三等奖……我还不是为了在这个班级里有存在感。还不是要引起您的注意才去争取的嘛？”王菁菁不无真诚的说。
　　“是的，是那个三等奖让我做了决定。”
　　这不是秦瑟才做出的决定。马利这样的“撩挑子”“甩脸子”都是王菁菁玩剩下的，“艺术生天然都是深井病，高三三班特别多。”每一次她都这样总结陈词。而这次，孙远新上台领奖时，她才下了决心，她给王菁菁发信息：“你写一份转班申请吧，我签字。”
　　“老师，我错了。我请求你原谅我一次。不，两次。不，已经很多次了。”王菁菁语无伦次。
　　“画的不好，我可以原谅你。哪怕你是最后一名。作假作弊找人代笔，不能原谅。”秦瑟说。
　　那张国画足有二十年功力。那个唯一的三等奖像一记耳光打在她脸上，耳光响亮。
　　“老师，请你原谅我。”
　　“我已经原谅你了。因为高考，我保留你的获奖证书。但是你……”秦瑟没再说下去。因为她发现王菁菁脸色煞白，倒在马利的怀里。
　　“老师，她晕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