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溯源（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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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妮·菲力三十四岁的时候怀孕了。
夫妇二人得知这个结果时，震惊到不行。
“我们之前没有孩子，难道不是因为没有生育能力，主才补偿我们，送给我们一个小天使吗？”
他们心情复杂的看着懵懂无知的，漂亮机灵的艾斯特，按捺下心中疑惑。可一旦有了这样的猜测，隔阂日益增长。
这种复杂的，不知如何是好的感情，在他们长女诞生的那一刻膨胀着，膨胀着，爆炸了。
他们终于想起驻边士兵说，这个被遗弃的孩子身上襁褓是美国货，一身衣服都是美国本土牌子，既不是法国人，也不是德国人。
是这样啊，艾斯特只是碰巧被捡到而已，根本就不是什么主送来的天使。
菲力夫妇看着襁褓里初生的，皱皱巴巴的亲生女儿，拨云见日感让他们幸福到无与伦比。再看那个只会任性撒娇的男孩，厌恶感油然而生。
但好歹也是养了几年的孩子，他们以照顾不了为由，把艾斯特送到镇上教堂，和其他小孩子一起让修女看护。
这是艾斯特，菲力夫妇娇宠上天的宝贝，第一次出现在众人眼中。
他真漂亮，真可爱啊。
柔软的灿金色卷发，水光涟漪的碧蓝色的眼眸，花瓣一般娇嫩的小脸蛋。所有人都喜欢艾斯特。每个见到他的人，都不由的称赞，不愧是主赐下的孩子。
每当人们多称赞一句，菲力夫妇心里就多膈应一次。
“该死的小骗子，”他们想，“白养这么多年的小畜生。但可不能说出去他不是主赐的孩子，这会让我们又被那群愚民耻笑嘲弄的，我们的地位又要下降了。”
于是他们说：“我们意识到了过去的过错，艾斯特是主赐给全镇人民的宝物，不应该是我们独享。我想要把福光赠与你们每一个人。”
艾斯特就被分摊到每个人家去住了。
一个星期，两个星期。
每个寄养艾斯特的人都喜欢他，都把他宠到天上去。但也有不信教，不把他放在心上的人，只是给他吃住罢了，然后谩骂几句菲力夫妇。
而艾斯特每到一个家庭，就会引来家庭里孩子的厌恶。他们哭着闹着，问为什么父母对他比对亲生的他们还好。
艾斯特就在这样吃百家饭的情况下，长到了六岁。他已经懂事了。他意识到，他似乎和其他的孩子不一样。所有人都喜欢他，可没有人爱他。他的父母，在看到他时眼里闪过奇怪的轻蔑和厌恶，其他小孩们，全都在私底下说他的坏话。
他不想这样。他想要被爱，他不想被讨厌。于是他去询问菲力夫妇，为什么不让他在家住。菲力说：“离我们远点，小畜生，你又不是我们亲生的。”
为什么，艾斯特泪流满面，我做错了什么，就因为我不是你们亲生的吗？可我比任何人都可爱，比任何人都聪明懂事啊。
没人搭理他。菲力夫妇第三个孩子出世了，那是一个小男孩，看上去就和艾斯特当年一样可爱。他们给他起名为克莱夫。
“这个赔钱货什么时候能送走？”艾斯特听到莱妮小声询问达蒙诺，“他长得太快了，衣服不要钱啊，书本不要钱啊，吃的不要钱啊？”
达蒙诺挺着越来越的大肚子，喘着粗气：“等我去市里的时候想办法，你在家好好看孩子，别担心太多。”
几天后，艾斯特从噩梦中惊醒，便看到窗外几个西装革履的人围在自家院子里。他惊慌的穿好衣服，想要逃离，却被莱妮一把抓在怀里，他听到莱妮矫揉造作的捏着嗓子：“长官先生，拜托你们给可怜的艾斯特找找亲生父母吧，他在我们这里得不到好的治疗，你不知道我和达蒙诺有多担心多着急。”
高大的西装男子背着光，投下一个巨大的黑影，似乎对他勾出一个扭曲的微笑：“你好，艾斯特。你有几个好朋友啊？”
艾斯特颤抖着，声音小极了：“我没有朋友。”
他看到西服男子们面面相觑，又问他：“你为什么没有朋友啊？”
艾斯特回答：“我也不知道。他们全都讨厌我。”
“他们为什么都讨厌你呢？”
艾斯特轻轻摇头：“我不知道。”
西装男子叹口气，不再询问更多。他听到他小声的对莱妮说：“抱歉女士，他初步看来确实有阿斯伯格症状，我们会对接美国那边，将他遣返，得到更好治疗的。”
遣返？这个单词是什么意思？艾斯特没学过。但直觉告诉他，这不是个好单词。
他惶恐的哭，惶恐的抱住西装男子的腿，惶恐的想扑到莱妮怀里，都没用。
那日，莱妮破天荒做了一整桌的菜。好像是艾斯特小时候经常吃的一些大餐，不知为何很久未吃到过了。他忘记了白日奇怪的谈话，以和外貌完全不符的姿势狼吞虎咽。
西装男子皱眉：“他一直……这样吗？”
莱妮为难地说：“唉。纠正了很多次，他是听不进去任何人话的。他……是个很乖的孩子，所有人都喜欢他。我真舍不得他……”
西装男子面露同情：“放心吧，他会受到最好的治疗。”
“但愿如此。”
三天后，大使馆的人来了。
莱妮给艾斯特套上最好看的衣服，哭的凄凄凉凉，和他道别。
她俯下身，轻轻在艾斯特耳边说：“快滚吧，狗娘养的兔崽子。永远别回来了。”
大使馆面相慈祥的女性轻柔的抱起怔住的金发小孩：“怎么了，小宝贝？别怕，别怕啊。”
艾斯特听到夏日的风掠过的声音，很轻，很细，却刺骨非常。他永远忘不了那日，半边被红云遮住的太阳，霞光胆怯的只漏出半个角。他看到背后莱妮不加掩饰的，恶意的笑容。
主啊，他想，原来这就是厉鬼的模样吗？
——
诺万神色冰冷的看着匍匐在他脚下，一个劲乞求宽恕的佝偻老人，思绪翻滚。
这件事就这么结束了吗？从老人口述来看，会遭到现世报的应该只有那一家恶心的菲力，他恐慌什么呢？
他坚硬的马丁靴一脚把跪趴的老人踢飞到不远处矮脚沙发下：“你还有事瞒着我。”
“没了……没了，我发誓，我发誓！”
又是一脚，老人不住哀嚎，嘴里念叨一些模糊的单词，都是诺万听不懂的俚语。这让他本就烦躁的心情更加恶劣，他环顾昏暗的咖啡馆，抄起吧台上旧相框，也没看什么内容，狠狠甩到墙上，碎成玻璃片。
随着玻璃破碎的清响，又是一声巨雷。
老人惨叫起来：“我说，我说！”
——
大使馆的人不放心莱妮·菲力一面之词，从小镇上询问镇民艾斯特具体情况。
然而在莱妮在镇上放出流言后，愚昧闭塞，思想极易被操纵的镇民对艾斯特的看法全部被改变了。
莱妮说，艾斯特不是主的天赐之子，他是趁虚而入的恶魔。
她说，如果不是艾斯特，他们不会这么久孕育不出子嗣——他们生育功能分明没有问题；所有小孩都厌恶远离艾斯特，如果是神子，理应低调圣洁，让所有人都信服，而他作为恶魔，纯真的小孩才能察觉他的丑陋。
当大使馆官员询问时，所有人都闭口不谈。好像在回避洪水野兽。小孩子们用最下流的词语粗鲁咒骂艾斯特，没人阻止。
好像艾斯特是整个小镇都避之不及的怪物。
女官员心疼的看着怀里哭着睡着的金发小孩，对他们说：“这样低劣愚昧的小镇，让这孩子尽快解脱，也是好事。”
但一切还要按照流程来走。达蒙诺·菲力找大使馆遣返的理由是，他们怀疑艾斯特有精神方面疾病，而小镇没有医疗机构来提供医治。所以，艾斯特在登上飞机前第一件事，是被送往巴黎第五大学附属医院，远近闻名的精神科诊断。
大使馆的人特地提前邀请巴黎第五大学知名心理学教授，好为这个可怜的小孩下个准确诊断。
社工和大使馆官员沉默的坐在诊室后方，听小孩稚嫩软糯的优雅又标准的法语无比坚强沉稳的回答教授的询问。
出结果时，小孩乖巧的坐在心疼的哄着他的社工怀里，轻轻问：“他们为什么要这么问我呢？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了？”
“你没有做错什么，”暗金色头发的高大青年学生从诊室走出来，低沉的嗓音温柔的安慰他；他是教授最心爱的弟子，这次担任副手记录资料，“你不用怕，我们都喜欢你，都想了解你罢了。”
小孩怔怔的看着俊逸非凡的高个青年：“大哥哥，你也喜欢我吗？”
青年低声笑起来，他声音磁性极了：“我也喜欢你。”
——
还没有说全。
诺万此刻隐约有个奇异的猜想。
这个艾斯特，很像他熟识的一个人。那个大胆的猜测就在他嗓子里，即将蹦出。他的唇舌无数次上下抵动，要把那个单词说出来，他的心躁动不已，又一脚踢在伛偻的老人身上。
“然后呢？你们这群愚昧的贱民，又是怎样发觉自己的罪的呢？”
老人突然就这么哭了。
他浑浊的眼睛一滴一滴落下泪来，泣不成声。他说：“我们都要死了。我们所有人都要死了……我已经看到了终结，审判之日已然到来……
“我的老伴，费琳，是当初最厌恶艾斯特的人之一。她看不惯所有人为什么都那么宠爱一个小男孩，时常在背后说一些碎言碎语。莱妮在传播艾斯特‘恶魔论’时，她是最推波助澜的那一个。
“六年前，我们全镇以为再也不会出现的艾斯特，出现在了荧幕上。他好美啊。他看向你的时候，你甚至没有移开视线的力气。他再次出现，是主要开始报复了。他曾慈悲为菲力一家送去子嗣，却被偏心自私的二人当成恶魔驱赶；他为整个小镇带来欢声笑语，却被愚昧无知的镇民驱赶出境。”
“那你呢，”诺万恶意的问，“你自己就没有罪吗？像你这样只会哭号和嚼别人舌根的人，往往罪孽更深，不是吗？”
老人绝望了。
他还剩有一丝希翼的眼神彻底浑浊，留下说不清是泪还是什么的液体。他的身子还在抖，好似失去人的意识，只是反射弧在操纵身体了。
“艾斯特其实是我发现的。”他喃喃的说，“我想养他，可费琳不愿意。我是一个懦弱的，一生都无能干成一件正确事的人。如果我态度强硬一点，硬要收养他，他也不会落次境地了。
“我发现他，是在夜晚家门口。他真可爱啊，我不得不承认，他比我的混小子小时候好看好几千倍。可费琳说，家里没钱多养一个孩子，她是极厌恶小孩子的，生个儿子她就烦够了，更不要提再养一个。
“我说不过她，我这辈子就没有过一次男人一般强硬过。最后，我把他放在了边境旁距离驻军很近的地方。我想，这样他们发现了孩子，说不定就会交给政府，让孩子回家。可我想错了，我忘了菲力一家想要孩子想要的发狂了。”
这些话说完后，老店主沉默的躺在冰凉的地板上，泪水打湿了他沟壑众多的苍老无奈的面庞，在窗外雷闪映照下无比悲凉。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