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食者》Aegis

44、溯源（上）

　　少年过于瘦削的小腿在贴身牛仔裤的包裹下，竟有些空荡的味道。
　　他太瘦了，他应该因为身体不好而神色萎靡才对，可他神情由谁来看都狠厉极了，让人毛骨悚然的坚决。他应该给人睿智感的黑色眸子此刻紧紧盯向前方，宽松的外套上沾满雪霜，好似遥远雪山来客。
　　随即，他瞪向离他最近的，眼神好奇的一路黏在他身上的年轻女孩：“你！就是你，你有没有看到过一个金发的年轻男子，大约这么高。”
　　女孩吓了一跳，随即摇头。
　　少年又不甘心的问：“你仔细想想，真的没有吗？”
　　女孩吓得不行，支吾说不出话，抱起胸前的包跑远了，只剩少年在原地气的踢飞一个小石子。他随即把视线转向另一个路人，依然无果。周遭行人见状都绕着他走。
　　可恶！按这个进度，他什么时候才能完成“他”的心愿！他的为数不多的宠幸马上要被那个该死的女人全抢没了！明明他好不容易得到“他”有需要效忠的地方，不久之前还在沾沾自喜！如今看来，天真的竟然是他了。
　　诺万布雷森见天色俞晚，骂骂咧咧的拽起背包随便向一家小饭馆走去。
　　太奇怪了。那只脏老鼠一样的恶心男人，刚才还在他前面踉跄逃窜，眼见他进了小巷。他也厌恶了这猫捉耗子的游戏，准备给他个爽快时，走进小巷一看人竟没了。好像就是一眨眼的功夫，那个半死不活的蠕虫就消失了。
　　他气急，来回翻找这节不复杂的餐馆后巷好几遍，也没看到一丝踪影——那他之前追逐刷着玩的，还能是个假人不成？
　　诺万脑子里乱极了，他不得不承认维拉多次智商嘲讽是有道理的，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事。越想越气，越气脑子越乱，餐馆小老板战战兢兢的看一脸煞气的美貌少年又皱眉又咬牙切齿，不敢上去答话。
　　餐馆虽小，装潢却温馨精细，仿古壁炉火气正旺，温润的发出轻微噼啪声，融融一片晕黄色光芒。
　　诺万怔怔的看着那片暖光，许多不久前发生的事一涌而入。

　　那日，他装作漫不经心的询问咖啡馆老店主，他们口中“现世报”，“人人都知道的事实”到底是什么，老店主停下手中整理床铺的伙计，一双苍老睿智的眼透过生锈的老花镜静静看向他，那一眼，仿佛来自几光年外锐利无比，能看透一切般透骨。
　　他慢慢的说：“你真的想知道吗？”
　　诺万没由来的心慌，惴惴不安的点头。
　　老店主又语调奇异的问了一遍：“你确定你有了足够决心了解这件事吗？”
　　足够决心？诺万就在五分钟前还以为这是件普通八卦。可现在，他改变主意了。他竖起双耳，认真凝重的点头：“我做好准备了，我……绝对不会对任何人说。”
　　老店主摇摇头：“我不关心这件事会不会被传出去……说与不说，知道与不知道，这件事就在那里，是谁也已经不能更改了的事实。我还是那句话我，小伙子，无论你做什么事，无论你在哪里，都是有人在看的……”
　　他声音轻极了，好像已经超脱到了另一个世界，是飘过来的：“一切事出皆有因，一切因果好轮回……”
　　在那时，诺万还没意识到这句话韵含的深意，只觉得老店主似乎变了一个人，语调突然诡异了，他裹紧身上宽松外套，小心翼翼的问：“您的意思是，菲力家的惨案是有人复仇，因为他们过去犯下的错事？”
　　老店主深深看他一眼，不住摇头。他好像对诺万失望了，要闭嘴不谈。
　　诺万急了，他不知为何刚才还要坦白的老人突然变卦，连着追问。可无论他如何哀求，老人只是不紧不慢的给他整理床铺，从柜子里找出蓬松厚重的新被子递给他，眼看就要走。
　　倏然，雷鸣声至。
　　如同开天辟地般的巨响，震耳欲聋铺天盖地袭来，甚至多年失修的木楼被迫震颤起来。
　　暴风雨来了。
　　压抑了许久的阴霾和雾气，终于肆意倾洒在这个边境的静谧村庄。雷声一声连一声，急迫又恶意的接连劈下，好似追逐恶鬼的雷神下凡。
　　诺万烦扰的挠挠头发，看这架势，他估计这几天都不能离开了，想到这里恶魔般的天气，他的膝盖就隐隐犯痛。他到底是脑袋被谁踢了才会想不开来这散心啊……
　　然而，与诺万反应截然不同的是，老店主浑身竟开始颤抖。他刚才明亮锐利的眼神突然混浊了，好像蒙上一层纱的鱼眼，苍老的薄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些意味不明的音节。
　　诺万吓了一跳，以为老店主犯病了，去摸他身上的救心药，还没碰到他，就见老店主竟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老人家，你怎么了？”
　　满心烦躁也顾不得，诺万连忙蹲下去搀扶，却见老店主连连向后退去，似乎见到了令他惊恐万分，难以承受的景象。
　　诺万听见隐约的声音，凑上前去，只听他拉风箱一样嘶哑的嗓音说：“宽恕我，宽恕我……我有罪，我也有罪，我不该袖手旁观，我竟侥幸的想不会找上我……”
　　窗外闪电鬼魅般震亮房间，又轰的一声惊雷下布。
　　老人身体抖得更甚，不住说些什么，却是诺万听不懂的小镇方言了。
　　这一切都变化的太快，这个温暖放松壁火融融的小咖啡馆，如今一转眼好似炼狱间，叫他只觉厉火灼烧。诺万不由自主的扶上后腰的军刀，就听匍匐在地不住发抖的老人猛地嘶吼出声。
　　他高呼：“也带我走吧！我有罪，我无颜苟活！”
　　他苍老扭曲的脸在闪电映衬下好似骷髅恶鬼，他血丝满布的眼球涣散无光，竟是丝毫意识不到屋里还有一个诺万在了。
　　诺万才意识到，无论是维拉的无心之语，亦或他的偶然来访，全不是巧合。
　　冥冥之中，有谁的手，把一切都捏在掌心，又全抛散开来。
　　他静静俯视蠕虫般不住瑟缩的老人，轻轻开口：“我来自大天使长的麾下，来此荒芜之地宽恕世人。”他的神情平静漠然，似乎淡视一切世事，他居高临下的走到老人面前：“向我告解吧，我来审判你的忏悔。”
　　十几年前发生的真相，终于在诺万面前铺卷而来。那是关于一个孤儿的事情。
　　菲力一家人近中年，却迟迟无子嗣。这件事在闭塞小镇上不算能隐瞒的秘密，全镇人都窃窃私语，说到底是达蒙诺的问题，还是莱妮的问题。二人本是不在意有无子嗣，却渐渐被流言蜚语烦扰心神。二人便尝试各种镇上老人推荐的偏方，日夜向上帝祈祷，听从神父的话语捐赠大量金钱，也毫无起色。
　　起初还是玩笑话的小事，在菲力夫妇三十岁时，已然成为了全镇笑话。
　　他们说，他们是被主遗弃了。他们年轻时一定做了错事，如今报应来了。
　　二人性格懦弱无争，在一个静谧的夜搬到了小镇最偏僻的，靠近边境线的荒地。他们把牛羊迁去，除了礼拜，再不和小镇人民来往。
　　许是小镇居民觉得这事做得过火了，流言蜚语逐渐平静下来，也无人打扰壁饰的菲力夫妇。
　　事情突变在一个夏夜。
　　那夜枪声四起，据长舌的老妇人们说，硝烟味一直持续至凌晨都未退散。极少打扰镇上生活的驻边军队来访，询问了临近边境线的住户们很多问题，均无果，最后他们抱来一个婴儿，问，谁有余力收养一个孩子。
　　一个金发碧眼，乖巧安静的窝在军人怀中襁褓里的小男孩。
　　他的眼睛又大又亮，像是贵妇人胸前的猫眼石，他的金是耀眼的灿金色，好似太阳光洒在麦浪上。有人逗他，他就会咯咯笑起来，丝毫不怕生。
　　一个谁都会喜欢的，小天使宝宝一样的小孩。
　　菲力夫妇觉得，这是主倾听到了他们的忏悔，倾听到了他们毕生心愿，送给他们的一个天使一样的孩子。他们在教堂歌颂了三天三夜，为了感恩圣母玛利亚，给小孩取名为Esther，意为“希望之星”的女名。
　　艾斯特渐渐长大了。菲力夫妇每日都活在欢声笑语和幸福中。他们把最好的牛奶，最好的鸡蛋，最好的奶酪全数献给他们迟来的天使宝宝。他太聪明，太乖巧，太漂亮了。当他眯起眼睛笑着撒娇时，没有人能拒绝他的要求。
　　所有小镇居民都想一睹主送来的孩子，三三两两上门拜访，却都被菲力夫妇拒之门外。
　　他们认为自己已然和低贱的镇民不一样了。
　　过去，镇民认为他们被神遗弃，蔑视嘲讽他们，如今，神眷降临来洗清他们清白，他们已然是高他们一等的神眷者了。他们的小天使，他们自己的艾斯特，每日都看不够，怎还有分给贱民们宠爱的份？
　　不行，菲力夫妇继续祷告，我们不能有这么高傲的想法，艾斯特是全部人类的财富，主啊，我们是要保护他不被丑陋恶毒的人类污染，请原谅我们这个小小的自私。
　　每日结束必要的劳作，菲力夫妇就整日窝在家里，陪他们的艾斯特玩。他们甚至迈出自己的小农场，为了换取少见的城市商人送来的玩具。到了艾斯特能咿呀学语了，菲力夫妇卖掉了半数牛群，来减少平日劳务压力，挤出更多时间教艾斯特说话。
　　这样奇异的，生活重心围绕艾斯特转的日子，所有人都以为会持续下去，持续到艾斯特长成风华绝代的青年，找个居家过日子的妻子。
　　直到审判日的到来。
　　莱妮·菲力三十四岁的时候怀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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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小天使过去的事情终于揭开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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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