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散》阿宁宁

93、第九十三章

　　自认弥留之际，我就这样将自己的故事，全数讲给了嵇绍听。

　　嵇绍听罢，一时与我一般，处于一种呆滞状态。神情迷离着，却又听我没来由问道：“街角处，可有荷叶鸡卖？”

　　嵇绍愣住，与我摇头道：“没有啊，娘亲。不过绍儿可以给娘亲做的。”

　　我摇摇头，固执道：“街角处有荷叶鸡的，绍儿你去看一看，肯定有的。”

　　嵇绍听我如此说，也便乖乖地去了。待他离开不久，我捂着疼痛的心口起身，只听见‘哗啦’一声，好似是自己的心脏，彻底同琉璃般碎裂开来了。

　　想必这一次，我是真的要死了。却又想起，当初嵇康在监牢中与我说的话来。他叫我不要死，还与我说是之前答应过他的，可他骗我了不是吗？当初明明是说好了一起同生共死的，可我却独活了这样之久。他还说，会变成蝴蝶来寻我的，也没有。我真是好生气啊，这一次去了嵇康那里，一定要好好教训他才是……

　　这样想着，我竟幸福地笑了。趔趄着走到杏树前，摸着那大树的粗壮纹路，毫不顾忌地爬了上去。

　　卧在那树干上时，我终究感觉到了安稳与畅快。眼前的葱葱绿意于我眼前舒展开来，我糊里糊涂地，又开始悠悠然念起：“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念着念着，我的视线越发模糊。闭上眼时，已然以为自己真的要就此离开人世。可谁想，我拖着病榻榻的身体睁开眼睛，却听见嵇绍在树下唤我：“娘亲，街角没有荷叶鸡卖啊！绍儿给您做好不好？”

　　我一惊，未想到自己还活着，不免失落。从树上爬下去后，又与嵇绍相伴了许多时日。

　　再一次，我觉得自己心脏不对头，恐怕是又要死了，便与嵇绍问道：“绍儿？你愿不愿意出仕？”

　　嵇绍当时正抱着嵇康的桃木琴，调整琴弦的认真姿态，与嵇康别无二致：“绍儿听娘亲的。”

　　我摇头：“你别听我的，你自己想一想，究竟要不要出仕？”

　　嵇绍犹豫着，终究与我点头道：“绍儿想要为国效力，出人头地，这样，也能让娘亲过得好一些。”

　　我轻笑，扣着手中蒲扇，凄然道：“你不用在乎我的，这些年来，我什么都没为你做，你爹好歹给你写了个《家戒》，可我什么都教不了你，一想到这，便觉得很对不起你。”

　　嵇绍皱眉：“娘亲不要这样说，绍儿与娘亲在一起很开心的。”

　　我斜了斜眉眼，与嵇绍露出一惨淡神情，原本悲切的话哽在喉中，一时也说不出来:“总之啊！你若是出了仕后，可千万记着，不要与什么王侯家的子弟结亲，就算是你再喜欢，也不要。学你向秀叔叔，找一个本本分分的姑娘，那样就算是日后出了事，也不会让你沾染上太多祸事。”

　　嵇绍老实听着，与我点了点头:“绍儿明白。”

　　我勉强咽了下口水，与嵇绍继续道:“你一个人总要学会讨生活的，这生活怎样去讨，还是要全靠你自己。娘亲现在老了，很多事情已经没有力气关心了。你若是想要出仕的话，便去吧。去洛阳城找你山涛叔叔，他当初答应你爹，要照顾你的，这些年来，他照顾的也确实不错。如今你想要出仕，他定会很开心，也定会帮助你的。”

　　嵇绍复乖巧地点了点头，复道:“绍儿明白。”

　　我斜睨了一眼嵇绍膝盖上的桃木琴，最后交代道:“这桃木琴就留给你吧，虽然你琴弹得不好，但好歹，这是你爹亲手制的。本来是有一柄片玉琴的，比这柄琴更加稀罕，可惜现在已经不在了。你就留着这桃木琴，时常想想你爹便好。回房去收拾收拾，明天一早，便去洛阳城吧。”

　　嵇绍没想我的决定如此果断，与我迟钝地问道:“可是我走了，娘亲你呢？”

　　我与他敷衍道：“这山阳县如此小，我只要有你山涛叔叔每月送来的津贴，便饿不死。待你在洛阳城功成名就，再派几个丫鬟小厮来伺候我，不就好了？”

　　我即便身子再难过，也从不让嵇绍看出。彼一时听我如此说，嵇绍便放心地点了点头：“那好，那绍儿准备准备，明日便去洛阳城找山涛叔叔。”

　　这样决定好后，我便将嵇绍打发走了。回到房中小睡了一会儿，胸口又开始猛烈疼痛。我想这一次，我应该是真的要死了吧？斜着眉目望向窗外那于微风中摇曳的杏子树，又不舍地爬了上去。

　　想我一个将死之人，这样爬来爬去的，倒也是不易。但只消心中想着，这杏子树是嵇康为我种下的，我即便是死，也在死在这上面，便开心地不得了。

　　然我卧在树上，难过地又挨到了清晨。嵇绍收拾好行囊从屋中走出，一身绛蓝衣衫，身后背着桃木琴，仰头看向我时，与嵇康真真一般模样：“娘亲，绍儿要走了，你不下来送送绍儿吗？”

　　我倒是想，可身子已不听使唤。用尽毕生精力，与嵇绍表现地欢快无限道：“娘亲还想要在这上面待一会儿，你便就此走吧！”

　　嵇绍听我如此说，便将手中行囊卸下，于树下磕了三个头，终于向我作别：“那么绍儿就此走了，娘亲保重，有时间，绍儿必立刻回来看望您。”

　　我回过神，将目光投放到头顶处日光斑驳中，拼了命地上扬着音调，一时回光返照：“好！”

　　不多时，嵇绍彻底没了声响。我心中涌起无限难过，两行清泪陡然落下，竟是对这人世的留恋。

　　果然嵇康说的对，这个世界，在临死之时，还是会让人有很多舍不得的东西存在的。这棵杏树，这片庭院，这宁静疏远的日光，王戎家的李子树，还有刚刚远去的嵇绍……

　　但我真的已经足够了，算一算，我今年亦是三十九岁，与嵇康死的那年一般。我再也活不下去了，我现在真的很想念嵇康，从他离开我的那一年，到如今，这思念之情已将我破碎的心撑爆，那原本凝聚成一团的想念，终将我整个人填满。

　　视线在我心口的疼痛下一点点模糊，到最后，我终于看见，那翠绿的世界深处，飞来一只尾翼处泛着蓝光的蝴蝶，摇摆着翅膀忽闪忽闪。

　　耳边复想起《广陵散》的悠扬曲调，当初落入黄河时的光芒涌现于眼前。过往种种，如走马灯般盘旋眼底。一时，我又幻想起，嵇康在临行前的那广陵一散，令天下止息。

　　徐徐然，顺着那旋律，我的身体与意识，彻底轻盈坠落了下去。就像是，坠入了一个永久的梦境般。

　　在那梦境中，我终化成庄周的蝴蝶，夫君化作另一只，从琴声中来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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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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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啦~感谢追到这里的小伙伴们~偷偷告诉你们，这一次真的有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