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秘史》凤凰羽飞

92、犹期春芳菲（下）

　　青虎早听到外头的打斗声，奈何下不了床，心里再急也无法，待石斛抱着青豹进来，便撑着身子向他打听发生了何事。

　　石斛哪里说得清？只含糊解释来了位老者，跟师叔打了一架之后就走了。听得青虎一头雾水。

　　石斛也觉得此次好生怪异，师叔惹了祸，师傅竟然没揍他，自己反倒一副颓丧模样，默然回房枯坐。而师叔像是憋了口气，回去就把他那百宝囊一般的破袄脱下来一通抖落，大大小小的药丸滚了满桌，他老人家就站在桌旁，不时捻起几颗，恶狠狠地捏来捏去，似乎在调配什么新药（毒）。

　　最奇的是，这师兄弟二人，竟然互相不理不睬了！

　　这种事以前从未有过！石斛感到很恐慌，一定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可这会儿他不敢去问师傅，因为师傅脸色难看至极，还反锁了门。因此面对青虎的再三询问，他也只得摇头。

　　青豹眼里蓄了两包泪，扑到哥哥怀里抽噎：“哥哥，姐姐到底去哪儿了？我想她，我想她！”

　　青虎轻拍弟弟，心头愁云笼罩，林笙早上把阿晴带走后两人就未曾露面，他满心忧虑却无处打听。先前弟弟闹得沸反盈天，他其实未曾下力气阻止，也是想闹一闹惊动府里主事之人，好打听一下阿晴的去向，那么大个人安置在哪里，好歹给个说法呀！

　　他自从进了王府，无时不刻不在后悔，若是当时弟弟治好了病他们便离开医馆，后面的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他的脚不会受伤，他们也不会被带到这里。若是他先前对萧公子的身份有一星半点察觉，定然离得远远的，岂敢凑上前去？他觉得自己以后怕是都不敢轻易行善了。

　　眼下他最担心的是连累了阿晴。相处的这一个多月，虽然艰难坎坷，但却是他自爹娘双双离世后这些年里最快活的日子。她就像突然照进他们兄弟俩凄清生活里的阳光，那么温暖，那么明亮，让他忍不住靠近。

　　如果可以，他时刻愿意拿自己的命，换得弟弟和阿晴平安顺遂。

　　石斛见青虎面色不虞，拧眉望着床头挂的那黑漆长弓出神，也不再多说，体贴地给他俩倒好茶水便出去了，晏姐姐不在，他得做些茶饭伺候师傅师叔呀。

　　已经过了未时（下午两点多），是冬日最暖和的时辰，街头本该最为喧嚣热闹，可此时一轮泛白的太阳有气无力地挂在天上，偌大的翼州城内一片诡异的平静，家家户户闭门不出，百姓都躲在家里，大胆些的，也只敢不时开条门缝往外面张望一番。街头巷尾只见腰挎长刀面色冷肃的士兵不时往来巡逻。他们身着黑色轻甲，行动迅捷、训练有素，稍有见识的人都能辨认出来，这不是翼州城的守兵，而是翼王府的亲兵。

　　知州大人做下的好事，虽然官府未曾公开，但因为动静之大、现场之惨烈，加上昨夜到现在城内四处是兵勇，消息早像长了翅膀一样，在城内传了个七七八八。

　　陈悉致入主翼州十四年，一直都是克己奉公、爱民如子的形象，尤其不久之前的雪灾，他为灾民设药局、开善堂等诸多义举极得民心，就连大部分中下层官员都对他真心爱戴，此事传出来之后，可以说全城上下一片哗然，只碍于局势紧张，不能公开谈论而已。

　　陈大知州人设轰然崩塌，百姓群情激奋。城外的灾民，跟他们一样都是大周的子民，不放他们入城避难，已经很过意不去，知州竟然连夜派兵驱赶，酿成如此骇人听闻的惨剧，这他娘的还是人能干出来的事？

　　几乎所有人都感到被欺骗感情的愤怒。像安宁社平安坊的主事邓义先，原先因着陈悉致要排查灾民，直把他当作陈青天，恨不得点香给他供起来，得知此事后之便气得撕了排查文书，然后卧床不起，黄大夫开的药方子都不管用了。

　　更何况知州府的亲兵里，不少都是本地或附近人氏，且因招收门槛高，大多还出自殷实人家，这一夜在城外折损过半，虽然伍将军下死命封锁消息，但城内一些消息灵通又有子弟当亲兵的人家，听到传言如同塌了天，俱谋划着要去知州府要人，只不过碍于府外全是杀气腾腾的黑甲将士，暂时不敢轻举妄动罢了。

　　即便这样，还有人拼着被抓的风险，绕到墙头稍矮的知州府后院，往墙里扔死鱼死鸡臭鸡蛋烂菜叶泄愤。只要没冲门，守在外面的士兵倒也懒得计较，把人赶走便了事。于是没多久，原本威严庄重的知州府便不成样子，墙头挂着零零洒洒的腌臜物，墙内更是不时飞进形迹可疑的污物。

　　陈悉致半夜就被堵在夫人章氏的院子里，一家四口羁押一处，倒是团圆。苦了他那些六神无主的小妾，翼王府的士兵涌入后院一间一间搜寻封房的时候，这些女子吓得涕泪交加，软倒在地，若不是士兵看得紧，有两个性子烈的，担心被掳入军营当营~妓，都准备上吊了。

　　知州府里没几个人知道发生了什么，还以为是翼州遭了兵灾。再后来有些聪明的，看到将士皆为身着黑甲的大周人，方才意识到情况不对劲，比如刘师爷。

　　刘师爷身为幕僚，跟了陈悉致好些年，那废旧兵器生意只略经手一些，但因东翁不太信任，他远不如张之平介入之深，只知道东翁这人，远不像他外表那般儒雅干净，昨夜城门外的事他也不太清楚，可看到翼王亲卫踹门而入来势汹汹，一副要把知州府整个端掉的架势，第一反映便是东翁犯了事，吓得面无人色，已经开始酝酿如何交代方能保命了。

　　大部分人则云里雾里。在他们看来，翼王府和知州府向来井水不犯河水，自家知州对翼王殿下恭敬有加，一年四季孝敬不断的，这好好的是怎么了？好多人喊冤，要找自家知州做主的，要求见翼王府主事的，寻死觅活要跳井上吊的，闹哄哄足乱了半宿。带兵值守的校尉叫白莽，也不与他们多费口舌，祭出军棍杖责了几十个，到了中午整个后院才安静下来。

　　陈悉致是要犯，看守他们的院子外面三步一岗，围了二十个兵。

　　屋内，发髻散乱的章氏坐在拔步床上默默垂泪，外表同样狼狈的陈悉致把一双吓得发抖的年幼儿女抱在怀里，尤其是女儿陈珠儿，他在她馨香的头发上不舍地反复摩挲。

　　昨天半夜寅时刚过，他美梦正酣，被外面那些凶神恶煞的兵拿刀背敲醒，到现在足足过去了六个时辰，他一家人未曾合眼、粒米未进，这是他人生中最难熬的一段时间，此时他眼里全是赤红的血丝，人仿佛一下老了十岁，至少从外貌上看，他和一向比他显老的章氏终于同步了。

　　屋外下人的哭嚎终于停止了，现在知州府里呈现出一种死一般的寂静。

　　气氛仿若凝固，更让他感受到时间无情的流逝。

　　张之平没有回来复命，却等来了翼王府的黑甲亲卫。他知道出大事了，计划定然失败了。

　　那么多灾民，如果没能成功驱赶，那必然是因为反抗了。自己那些亲兵装备精良、心高气傲，肯定是要镇压的。

　　双方打起来，不知道战况如何，伤亡几多，反正肯定死了人。恐怕，还不少。

　　他冷汗涔涔，面色惨白，陈珠儿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吓得“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他仿佛被女儿的哭声惊醒，把儿女推到章氏那里，自己站起来去了次间。

　　次间的桌上有一壶昨日的冷茶，他拿琉璃茶盏倒了一杯，茶汤浑浊，他仰头灌下，滋味简直难以下咽，却让他瞬间清醒了好些。

　　此番想要善了怕是难了。大周律在他脑子里过了好几遍，他在算自己适用何条刑律，先前的赈灾之功能不能抵几分罪。

　　他不知道翼王府这是怎么了，这样决绝地出兵封府，简直一点辩解的机会都不给他，非要置他于死地。

　　他可是翰林出身的清贵，堂堂朝廷从三品大员，没有翼王亲令，伍世煊那个瘸子和公孙瓒那老匹夫不敢如此独断行事，可他想破了头也想不明白，他什么时候得罪死了翼王。虽然他在毓王回归朝廷认祖归宗之后就投靠了谢皇后，但他人在边陲，行事一直低调隐蔽，对周景祯这个元后嫡子更是殷勤侍奉，上回见面的时候，他不是还对他亲切和善，笑纳了他一车的珍宝？

　　明明朝廷已经决定嘉奖他赈灾得力，他离太昌府尹之位已经近在咫尺，怎么就会突然演变成眼下这个局面？他想不明白。他更不明白，人应该还在半路上的翼王，如何如此迅速就下令封了他知州府。

　　除非翼王府一直盯着他，就等着他犯错。即使他周景祯不在封地，也留下了眼线死死看着他。

　　突然，几日前，王荣派人给他送来的那张二指宽三寸长的纸笺浮现在他眼前，上面王荣亲笔所书“查库”二字，铁画银钩、笔力遒劲。

　　他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冷汗都流不出来了，只觉得寒彻心扉。

---

作者有话要说：　　2019最后一更，剧情章，请笑纳~~祝大家元旦快乐哟！新年想什么成什么，要什么有什么~2020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