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晴记事》蘖生

4、第 4 章

　　西岭医院的姑息医学科和其他科室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区别，但不知道是否是我的心理暗示使然，我其实有些害怕，这里离死亡实在太近，这种气氛让人毛骨悚然。
　　我后来许多次来到这里，渐渐地也慢慢习惯，不再害怕这种气氛。
　　我在这里见过许多生命终期的病人。有的病人很浮肿，四肢甚至全身都像被吹起来的皮球，也有的病人骨瘦如柴，瘦的只剩皮包骨，我甚至不敢看他们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睛。有的病人面色灰白，皮肤干燥而没有光泽，死气好像要从被摧残得不成样子的血肉里破土而出，也有的病人面色蜡黄，当他们一动不动地躺在病床上的时候，那样子看起来甚至不像一个真人。
　　我对其中一个病人印象最深。那是一个肺癌晚期患者，差一年满五十岁，经过漫长的化疗，他头上的头发都几乎掉光了。他让大家叫他“表哥”，和其他的大多数病人不一样，他看起来要乐观得多，总是喜欢开年轻的医生和护士的玩笑。他的妻子一直在医院照顾他，理所当然地，我们叫她“表嫂”。
　　但后来我听说，他曾经在一个寒冷的冬天留下遗书，逃出了医院。他的家人找了他一夜，最后发现他的时候，他正一动不动地躺在他家附近一个滨江的花坛里。
　　他当时大约是想去死的，不过后来最终却没有去死。
　　后来他的家人终于妥协，放弃了积极的治疗手段，把他送到了姑息医疗科。
　　我实在是难以把现在这个总是笑嘻嘻地打趣年轻人的他和那个要寻死的他联系到一起，我不敢想象，一个能够如此从容着、微笑着等待死亡降临的，一个看起来是如此坚强的人，竟然也会被折磨到那个地步。
　　这周末轮到了我去西岭医院做志愿。
　　我走进表哥病房的时候，看见表嫂正在给表哥削苹果。表哥手里正夹着根烟，嘴里念念有词：“年轻的时候没钱抽红塔山，等到老了，有钱了，红塔山又不值钱了。”
　　以前表嫂还会制止他抽烟。看见他抽烟，表嫂就伸手把他嘴里的烟拿走，然后给他一个耳光，也不说话，只是看着他，眼泪哗哗地掉。但到了现在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人会在意他抽不抽烟了，所有人都想着，他开心一点就好，只要他开心一点就好。
　　“小诗来了？”表哥看见我走进病房，眼睛好像亮了一下，我之前就来过几次，他认识我。
　　表嫂也朝我笑笑。
　　表哥朝我身后病房的门望了望，又望了望我，问道：“苏航这周没来呀？”
　　“怎么啦，表哥不想看到我，只想看到苏航学长吗？”我打趣道，佯装生气的样子。
　　“怎么会呢，我看到你也很开心，”表哥连忙道，他又深深地吸了一口烟，过了几秒，烟雾从他鼻腔里缓缓排出，“看到你们这些年轻人，我就想到了我年轻的时候，我当年也是风华正茂的。”
　　表嫂打断他：“你的那些老黄历都翻出来说多少遍了，小诗每次来你都说，耳朵都要被你磨出茧子了。”
　　我朝表嫂笑笑：“表哥表嫂的故事很有趣，我们都很喜欢听。”
　　“你看看人家小诗怎么说的？就你一天天嫌我话多。”表哥皱了皱眉。
　　眼看着两人又要开始拌嘴，我只好转移话题，说道：“苏航学长这周也会来，他应该没过多久就会到。”
　　其实不只是表哥在期待李苏航，我也在期待李苏航。我和李苏航在不同的学院，平时碰见的机会很少，学校很大，也难有机会在路上遇到。只有在“晚晴天”有事情需要我做的时候，我才有可能见到他。也只是有可能而已，即使是在社团，我也不一定能见到他。
　　也正是因为如此，“晚晴天”的活动我几乎从来都不缺席，即使有的时候只是一些没有太多意义的行政性的例行公事。
　　在没有见到他的日子里，我是靠着回忆来喜欢他的。或许听起来有些可笑，但是我不敢表白，也不敢制造偶遇，还能怎么样呢？
　　我的喜欢是安静的，正如我这个人本身，没有存在感，悄无声息。
　　表哥点点头，接着说道：“苏航这孩子我真的挺喜欢他的，他身上有一股精神气儿，和我当年很像。”
　　“苏航人长得也帅，唉，要是他是我儿子就好了。”表哥道。
　　我在旁边静静听表哥说话，心里想着，李苏航，谁会不喜欢呢，他那么好。
　　“我没什么文化，不像你们这些高材生，我形容不出来。能吃苦、能奋斗、积极向上、胆子大、做事认真、执着，或许还有其他的，我说不上来，”表哥的烟一口接着一口，“就感觉他身上有我们那代人的气质，身上有一股精神气儿，这是现在的年轻人身上少有的。”
　　“这孩子有能耐，不管干哪行都能有出息，就当个医生有点屈才了，”表哥的语气有些遗憾，又转头对我道，“但这话你别对着苏航那孩子说，我看得出来，他是真心热爱医生这个职业的。”
　　我点了点头。
　　“包括小诗你，你身上也没有苏航的那种感觉，”表哥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接着道，“但你给人的感觉也很不一样，你很内秀，有些安静，虽然有时候感觉你存在感很低，但是如果有机会和你熟悉起来，就会发现你其实是个很好的倾听者，很容易让人对你有倾诉欲。”
　　“只是看着你认真的眼睛，就让人想要继续说下去。”
　　“有时候，这能发挥超出你想象的力量。”
　　我其实能明白表哥这些话的意思，确实，不少人说过和我聊天很舒服，即使我在对话中根本没有说几句话，只是专注地看着他们而已。不过，这个能力的习得却不是一个美好的故事，那只是因为我自己说话的时候被人忽略过，我知道那种感觉很不好受，所以我才会如此认真地听别人说话。
　　“在聊些什么呢？”李苏航带着笑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我看着李苏航站在门口，之前有些艺术家气质的长发被剪得干净利落，不过还是很好看。无论如何，他不管什么样子，在我这里都是好看的。
　　“刚刚说到你，你就来了，快进来坐。”表哥连忙招呼他。
　　李苏航走了进来，他看见我，问道；“越诗来得这么早？”
　　“学校没什么事情，就早点来了。”我笑了笑。
　　李苏航把手上拎着的水果放到表哥床边的柜子上，说道：“这是我们社团给您买的水果，不知道表哥喜欢吃什么，我就随便挑了些。”
　　“你们能来看我，我就很高兴了，还带什么礼物。”表哥虽然话是这么说，但看得出他很开心。
　　“你挑的什么东西他不喜欢？”表嫂笑道。
　　其实我们社团哪有给表哥买什么水果，“晚晴天”的经费审批流程很麻烦，所以除非是很大笔的款项，一般活动的费用大多都是成员们平摊。这些水果显然是李苏航自己掏钱买的。
　　我和李苏航在表哥病房里呆了一下午，打了会儿杂，陪他说了些话，快到饭点的时候，李苏航说社团还有事情，也带着我也一起走了。
　　我又坐上了李苏航的摩托，他请我吃了饭，又载着我回了学校。
　　我不敢去想他只是对我一个人这么好，我只敢想，因为他本身就是一个很好的人，所以他对所有人都这么好。
　　那天是我见到表哥的最后一面，后来过了一个多月，他的病情恶化，离开了这个世界。
　　得知表哥离世的消息的时候，我其实并不那么悲痛，只是感伤世界上又少了一位有趣的人罢了。
　　一来是因为我有了心理准备，我当时心里其实并没有太多的意外，我一直都知道他时间不多，他自己也知道。二来是因为算下来我和表哥不过三面之缘，我只去医院看过他三次而已。
　　对于我听到他死讯时的冷漠，我当时就是这样为自己开脱的。
　　我只是在那天的日记本里写道：死亡只是生命从一种存在形态变为另一种存在形态的过渡，我们生于天地，终将归于天地。
　　我现在已经想不起当时写下这句话时的心境了，不知道是为了纪念他，还是为了安慰自己。
　　后来我听说，李苏航代表“晚晴天”去参加了他的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