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春光里》惊桥

30、第 30 章

　　郑雅婷给她寄的有各种各样的腊味和几瓶乳黄瓜，东西不多，但很重。幸好遇上两个之前见过的大哥，大哥非常热心地帮江春遥把东西搬进了旅馆。
　　订好房间之后，江春遥又请旅馆的工作人员帮忙搬进房间，然后就出了门。
　　今天是江春遥二十八岁的生日。
　　她逛遍大街小巷都没找到卖蛋糕的地方，最后都想干脆买个面包凑合凑合得了，但突然反应过来可以用导航。
　　她在月亮山太久没怎么用手机，都忘了这茬了。
　　江春遥低头在导航里找蛋糕店，津塘镇十分偏远，发展又落后，最近的一家蛋糕店离这里也有十几公里远。
　　她又打了辆车。
　　买完蛋糕回来的时候已经快入夜了，司机把车停在津塘街上，说要等个人。
　　江春遥坐在车里，有些无聊地望向窗外，一抬眼就看到了街边一家店里面有几张熟悉的面孔。
　　徐向东带着一行人检查完光缆，回到镇上的时候，他们又累又饿，就近找了一家店进去吃饭。
　　江春遥看着玻璃窗边坐着的程迢。
　　程迢还穿着整齐的军装，低头操纵着手机，看起来很开心，嘴角压不住地上扬。
　　他在笑。
　　手指不停地在手机上戳戳点点。
　　江春遥刚想摇下车窗叫他，口袋里的手机就响了。
　　她拿出手机，页面上跳出程迢的消息。
　　点开，是一只小狗在雪地里和自己影子打架的视频。
　　那是只雪白的狗，似乎要与地上的雪融为一体，它追逐着倒映在雪地里的黑影，玩得不亦乐乎。
　　视频的背景就是旁边的路牌，右下方的时间显示视频拍摄于五分钟前。
　　她反复看着那段只有十秒不到的视频，想打招呼的手迟迟没有伸出去。
　　程迢旁边的薛明好像调侃地说了句什么，程迢笑着锤了他一拳，低头继续打字。
　　江春遥手机持续地响着，消息一条接着一条弹出来。
　　程迢：江老师快看！这只狗在跟自己的影子打架呢！
　　程迢：它好傻啊。
　　程迢：哈哈哈。
　　程迢：【图片】
　　程迢：这家店的艾面不错，艾草味很香，下次有机会一起来尝尝。店名也很好听呢，叫旧时光。
　　程迢：是不是很文艺？听着不像面馆的名字。
　　程迢：对了，路边有棵枯树发新芽了，感觉明年开春会长得很茂盛。
　　程迢：【图片】
　　照片里，一抹嫩绿被夹在枯枝中，跟旁边死灰色的枯槁形成鲜明对比，显得生机勃勃。
　　江春遥没回复，关了手机。
　　她不知道要怎么回复。
　　江春遥不难看出程迢对她的心意。
　　太明显了。
　　程迢本身就藏不住事，喜欢谁就拼命地对谁好，毫不吝啬。
　　江春遥又是个对感情极度敏感与心细的人。
　　她只是想不清楚，她是这样的丧气又无趣，程迢到底喜欢她什么。
　　所有直白的爱意都令人向往，暴烈、至死不渝，可是江春遥招架不住这样的爱。
　　她有些胆怯了。
　　她从来不怕有所企图的接近，两者间的利益往来可以让一段关系保持平衡。她唯独畏惧不带丝毫目的的付出，她怕自己会辜负这样满腔纯粹的爱意。
　　江春遥不知道的是，她到底有多好。
　　他们在等的那位乘客匆匆赶来，司机很快发动车子，朝着旅馆的方向驶去。
　　口袋里的手机还在不停震动。
　　车窗起雾了。
　　江春遥裹着厚厚的围巾，在玻璃上哈了一口气，然后抹开，偏头看着窗外的行人。
　　回到旅馆，江春遥第一时间给郑雅婷发了消息：老师，特产我拿到了，您费心了。
　　消息栏上显示对方正在输入，她拿着手机等了很久，最后只有短短几句话：春遥，生日快乐，希望你的未来会是一片坦途【蛋糕】
　　江春遥看着这句熟悉的话出了神。
　　这是郑雅婷第二次对她说这句话。
　　第一次是在她搬离郑雅婷家的前一天晚上，她头发凌乱，红肿着脸坐在地上哭得不能自已，郑雅婷也哭着，过来抱住她，声音颤抖着说：春遥，往后你的人生，将会是一片坦途。
　　她拆开蛋糕，只点了一根蜡烛，细小的火苗燃烧在空气中，火光在她的脸上扑闪着，让她想起了十八岁生日那天。
　　明明已经过去了十年，可那些画面和场景仍历历在目，恍如昨日。
　　高三的寒假，本该在家专心学习，但那时候江春遥刚搬出郑雅婷家，又不敢让秦玥知道，只好在学校附近租了个房。
　　房租是个很大的问题，她想方设法找了个寒假工，想把下学期的房租挣到。
　　那天夜里下着雪，外面天寒地冻，她围着打印了寻人启事的围裙在店里忙活，负责的房间里是个过生日的女孩，也是18岁，蛋糕堆得有人高。
　　江春遥在一旁帮点蜡烛，切蛋糕，然后默默退到角落。
　　女孩的妈妈是个很和蔼的女人，她热情地招呼江春遥过去一起吃，江春遥低头礼貌地拒绝了。
　　那女人看见她的围裙，眯着眼看了会儿，拿出手机拍了下来，并说以后看到上面的女孩会联系她。
　　江春遥连连鞠躬道谢。
　　在通往公交车站的那条路上有个蛋糕店，她穿得单薄，被冷风吹得瑟瑟发抖，却还是停在了那家蛋糕店的门口。
　　玻璃上的倒影有些花，江春遥看不清，于是她弯下腰，将双手笼在眼睛上方，靠在玻璃上看橱窗里的蛋糕。
　　门突然被打开了，漏了些光出来。
　　江春遥吓了一跳，连忙直起身来，尴尬地看向走出来的店员。
　　店员好像没看出她的窘迫，微微笑着：“您可以进来挑选，有很多款式的。”
　　江春遥的手搓着衣服的下摆，她局促地摇头：“不用了，不好意思，我马上走。”
　　那店员继续劝说：“没关系的，您进来看看吧，不买也没关系。”
　　江春遥沉默了很久，再开口时带了点羞涩的笑意：“好，那我进去看看。”
　　她跟在店员的身后走进去，店里开着暖气，灯火明亮，跟外面冰天雪地的夜景形成鲜明对比。
　　架子的每一层都摆满了精致的蛋糕，有水果的，有巧克力的，还有很多其他的种类，但江春遥不认识。
　　她的目光很快被吸引住，那是一个裹满燕麦碎的蛋糕，上面还铺着很多江春遥叫不上名字的水果，就连那个写着生日祝福的巧克力片都很精美。
　　她伸出一根手指，幅度很微小地指了指那个，店员会意，报上价格。
　　江春遥的心立马凉了，她站在灯光下，有些手足无措。
　　店员殷切地盯着她。
　　每次在这种氛围下江春遥都会生理性地不适，紧张、反胃、手心出汗、心跳加速。
　　她不想让店员查出异样，便使劲咽咽口水，稳住心神。
　　店员还是笑着：“这是新款，价格也很实惠呢，您要的话现在我就给您包起来，当然你也可以定做自己喜欢的款式……”
　　她话还没说完，江春遥就打断她，声音又轻又细：“就要这个吧。”
　　她摸了摸口袋，侧过身掏出一把纸币，数了数，一咬牙就把钱递了过去。
　　那是她打三天工才能挣到的钱。
　　提着蛋糕出来的时候，江春遥虽然心疼，但内心其实很雀跃：秦玥也没吃过这种蛋糕，她们可以好好享用一次了。
　　公交车还没来，江春遥换着手揣进口袋取暖，另一只手就拎着蛋糕。
　　她坐在公交车站的座位上，时不时向车来的方向张望。
　　有个苍老的身影佝偻着从站台后面走过，老人在结着冰的地面上蹒跚前进，手里还拖着一辆手推车。
　　手推车后面堆满了塑料瓶和纸壳。
　　可能是东西太多了，车上的纸壳突然掉下了了一些，在地上发出很大的声音。
　　江春遥听见这声音，回头看去。
　　那是个熟悉的身影。
　　江春遥放下蛋糕，小跑过去把掉落的纸壳捡起来，老人连连道谢。
　　江春遥喊她：“奶奶，你怎么跑这来了？”
　　这个老人一般都是在她学校附近那块儿活动的，这里距离学校还挺远。
　　老人抬头，认出她来了，笑呵呵地说：“哎哟，是你啊。”
　　江春遥和她一起用绳子把纸壳固定好。
　　“我家就在这附近，天冷了，学校那边也没多少了，我来这看看，这不，捡了一大堆呢。”
　　江春遥四处看看，她估摸着时间，公交车暂时还来不了：“我送您回去吧。”
　　老人连忙摆手：“不用不用，很近的，你去忙自己的事吧。”
　　江春遥说：“没事的，您也说很近，耽误不了多少时间的。”
　　这个老人在学校附近拾荒的时候，江春遥就没少帮过她。老人也很慈爱，每次江春遥帮了她，她都会给她一些小零食。
　　老人腿脚不好，这地又滑，再加上东西实在不算少，江春遥不太放心。
　　她犹豫了一下，把蛋糕放在站牌下的角落里，帮忙推着车走了。
　　老人家离这确实不远，她帮忙把东西搬回家里，老人从屋里拿了一个面包递给她：“家里没什么吃的，就翻出这么个面包，委屈你了孩子。”
　　江春遥笑着摇头，她双手接过，下意识看了眼生产日期和保质期，已经过期三个月了。
　　但她面上不显，只说：“谢谢奶奶，我会好好享用的。”
　　老人慈爱地看着她：“快回去吧孩子，天晚了。”
　　江春遥拿着面包紧赶慢赶到车站附近的时候，就看见公交车刚好停在了站台。
　　她连忙跑上去，司机见了她，重新打开了刚关上的门。
　　江春遥掏出硬币投进去，有些狼狈地对司机说了声谢谢，然后走到后排坐下。
　　外面的路灯随着公交车的前进时不时从江春遥的脸上闪过，她的五官在昏暗的光线下时隐时现。
　　车驶过了几站。
　　突然，江春遥猛地站了起来。
　　周围有几个人投来疑惑的目光，好奇地打量着她。
　　但她顾不上那么多了，慌乱地跑到车门边，狂按扶手上的铃。
　　她的蛋糕忘拿了！
　　车又到了一站停下来，门打开，江春遥顾不得其他，匆忙跑下车，又朝着来时的路跑回去。
　　路边立了很多小心路滑的牌子，江春遥连着摔了几跤，她的膝盖磕在又冰又硬的地面上，裤子已经被磨破了，伤口处汩汩地渗着血。
　　江春遥喘着气努力站稳，找了靠近绿化带的地方一瘸一拐地走。
　　好不容易到了刚刚那个公交站，可哪里还有蛋糕的影子。
　　一股凉意从脚底直冲脑门，江春遥急得快要哭了，她不知目的地四处看了看，突然看见站台后面的一家便利店里门口装着监控，她颤颤巍巍地走进去。
　　“你好，请问一下，门口的这个监控是在用着的吗？”
　　江春遥平时不太敢跟陌生人讲话，她这次是鼓了很大的勇气。
　　便利店的柜台后面坐着个昏昏欲睡的店员，她见来了人，以为是顾客，连忙起身：“在用的呢亲。”
　　江春遥嚅嗫了一下，问：“能给我看看吗？我放在门口车站那边的一个蛋糕不见了，可能是被人拿走了……”
　　那店员见她不是来消费的，又被扰了清梦，顿时有些不耐烦：“没有老板同意我们是不能随便查看监控的。”
　　江春遥还欲再说什么，店员直接打断她，小声抱怨：“再说了，看到是谁拿了又能怎样，你要去找他理论吗？”
　　江春遥突然就说不出话了，她低着头沉默了很久，店里的暖气扑向她，她却只觉得全身冰冷。
　　费力地扯出一丝微笑，江春遥抱歉地说：“不好意思啊。”
　　然后走出了店门。
　　冷风寂寂，她没做任何保护措施的脸被吹得发痛，头发也因为刚刚摔了几跤而散乱着。
　　她低垂着头，一言不发地等待着下一班车。
　　末班车上只有寥寥几人，低头专注在自己的世界里，江春遥在车厢里环视一周。
　　这里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喜怒哀乐，有自己的隐晦和皎洁。
　　外面依旧下着大雪，公交车依旧循着不变的轨道缓缓向前，十字路口依旧人来车往。
　　没有人知道，刚刚上车的这个女孩发生了什么，就算知道了，也不会有人关心。
　　那只是一个蛋糕而已啊。
　　江春遥看着，鼻尖突然开始发酸，她连忙遮掩似的拿起那个过期的面包，撕开一口一口吃了起来。
　　一边吃，一边胡乱地擦着不受控制流下来的眼泪。
　　哭声越来越大，逐渐由呜咽变成了嚎啕大哭。
　　江春遥把头埋进手臂里。
　　面前突然被人递过来几张纸巾，是女孩子的手，江春遥怔愣了一会儿，连忙接过胡乱地在脸上擦。
　　面前的人走掉了，等江春遥整理好情绪，想起来要道谢的时候，那个女孩已经下了车。
　　她回到家，秦玥正在厨房里忙活，听见动静头也没回地问：“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江春遥站在房间门边，说：“客人有点多，就忙到现在。”
　　她刚说完就趁着秦玥没回头赶紧进了房间。
　　秦玥在外面喊：“赶紧洗手，我给你煮了碗长寿面。”
　　江春遥在房间里把破了的裤子换掉，又整理了一下头发才出去。
　　刚刚在进门前，她在路上捧了把雪敷在哭红了的眼睛上面，现在倒看不出什么了。
　　秦玥把长寿面端出来，江春遥刚吃第一口，就不小心把面咬断了。
　　她有些无措，轻声问：“这是不是不好的兆头啊？”
　　“呸呸呸，”秦玥不轻不重地打了她一下，“瞎说什么呢，我们小遥是要长命百岁的。”
　　江春遥其实一点也不想活到100岁。
　　太长了。
　　她18岁就走完了别人可能一生都不会有的苦难。
　　100年，光是想想就觉得好累啊。
　　可她看着秦玥，还是笑了：“那你要长命一百二十岁。”
　　秦玥是二十岁那年生下的她。
　　江春遥任凭眼泪淌下，面无表情地吃了一口蛋糕
　　她的出生本就是一场漫长又隐秘的谋杀。
　　于是她在十年后的今天，在这间狭小寒冷的屋子里，祭奠自己早已死去的十八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