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春光里》惊桥

20、第 20 章

　　课间，江春遥去张依朵的班里找了她，为了不让她害怕，江春遥还特地挤出一抹笑来。

　　张依朵表面一脸倔强，但细看却能发现她是有些紧张的。

　　进了办公室，江春遥递给她两颗糖。

　　办公室里另一个女老师还没回来，周秋梅见了也提前去了下节课的班级。

　　“别害怕，我不骂你。”
　　“都说你调皮不服管教，”江春遥笑了一下，从抽屉里拿出那管药，“但我知道，你并不是一个坏孩子。”

　　“老师，你会报警抓我外婆吗？”
　　张依朵仰起头看她。

　　“那你希望我报警抓你外婆吗？”
　　江春遥把问题反抛给了她。

　　张依朵犹豫着摇头：“虽然我讨厌她，但是……”

　　“那可不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讨厌外婆？”江春遥温声说，“不想说也没关系。”

　　张依朵头低下去了，很久没有说话。
　　江春遥没催她，静静地等着。

　　“她让我觉得……很丢脸……”张依朵的声音低低的。
　　江春遥蹲下来看着她：“能跟老师说说吗？”

　　张依朵的鼻尖突然发酸。
　　江老师实在太温柔了，她的声音，她的表情，她的语气，她蹲下平视着张依朵时的眼神，让张依朵脑海里“母亲”这个原本模糊的名词变得有些具象化。

　　她想，如果她有妈妈，那一定是跟江老师一样温柔的人。
　　又倔又野的张依朵有点想哭。

　　张依朵的外婆在村里很是不受待见。
　　爱贪小便宜，经常因为一根菜一颗枣跟村里人吵起来，有时候还骂骂咧咧要上手，蛮不讲理，很粗鲁。
　　时间久了，村里人懒得跟她纠缠，小便宜便就给她占了去。
　　她沾沾自喜，张依朵却觉得丢人。
　　她脾气也不好，同学说张依朵是没爹没妈的野孩子，她便跑到同学家里闹，骂各种难听的话，声音大到整个村都听得见，就连闻声过来调解的人，也免不了被骂，活脱脱一个老顽固，谁的话也不听。
　　因为外婆的缘故，没有人愿意跟张依朵玩了，所以她总是独来独往，又不愿意回家。

　　这些周秋梅都跟江春遥说过，所以她没有之前那么震惊了，她只是问：“外婆上次来学校又是因为什么？”

　　张依朵说：“因为我的作业本被人写了骂人的话，被外婆看到了。”

　　“所以哪怕外婆的方式极端了一点，但她是为了保护你，对吗？”
　　张依朵有些别扭地嘟囔：“可是她这样，我在学校抬不起头来。”
　　“她还把老师给弄伤了……”

　　对于弄伤她这件事江春遥没发表什么意见，而是问：“朵朵，我可以这么叫你吗？”
　　张依朵的脸变得有些红，她咬着唇点点头。

　　江春遥起身坐会椅子上，但身体还是往前倾，保持着和张依朵平视的动作。

　　“朵朵，你有没有想过，你为什么能来学校？”

　　书本费伙食费再低也是一笔钱，张依朵的外婆年纪也很大了，家里只养了几只鸡，平时就只能捡捡纸壳瓶子背到山下去卖钱。
　　但张依朵除了不听话，有些犟外，却被养得很好，能进学校学习不说，她看起来还干干净净的，跟村里大多数小孩很不一样。

　　“外婆爱贪小便宜，但她让你吃饱了饭，让你有书读。为了保护弱小的你，同样弱小的外婆只能那样做。”

　　上次周秋梅就说到过，张依朵的外婆原本是个慈祥和蔼的人，但小时候张依朵经常被村里孩子欺负，后来老人家跟变了个人似的，开始蛮不讲理地闹，欺负张依朵的人才越来越少。
　　张依朵的表情有些松动，有些迟疑。

　　江春遥见状，摸摸她的头，叹了口气：“朵朵，你是个聪明的孩子，老师就说到这里，你会明白的。”

　　刚说完，张依朵点点头，窗外就有人叫了声：“江老师。”

　　江春遥跟张依朵一起转头。

　　窗边架着台相机，就在两人转头的瞬间，卡擦——

　　相机后面露出张人脸。
　　是唐封。

　　张依朵好奇地盯着他，不知道这个好看的陌生人是谁。

　　江春遥皱了皱眉，转过来对张依朵说：“回去上课吧，也好好想想。”

　　张依朵点点头，出了办公室，回教室的路上还不停地回头看唐封。

　　唐封戴着黑皮手套的手指一下一下地轻轻敲着相机，等小女孩上楼了才开口：
　　“我可没偷听你们说话啊，只是路过窗边，看见这一幕，觉得会是很好的电影素材，”他见江春遥面色有些不悦，解释道，“江老师介意的话，我现在就删掉。”

　　江春遥没说话。

　　唐封在心里暗暗遗憾，低头看了看刚刚拍的照片，他对这两张很满意，想点删除的动作停住了，又抬头争取道：“江老师要不要过来看看？如果看完还是觉得介意的话再删也不迟。”

　　他从窗户里把相机递过来，动作干净利落。
　　江春遥想了想，还是凑过去看。

　　小小的画面里，江春遥和张依朵相向而坐，两人动作一致正看向窗外，看向镜头的方向。

　　两人的状态都很放松自然，没有摆拍时的刻意。

　　唐封见她表情有松动，点了下一张。

　　这一张是偷偷拍的，画面里两个人没察觉到窗外有人，江春遥还蹲在地上，微微仰头，目光温柔地看着面前的女孩。

　　唐封问：“怎么样？”
　　江春遥看着里面有些陌生的、带了点生机的自己，迟疑许久，最终收回了伸出的手。

　　她还是没有开口，但表情和动作算是默许了。
　　唐封心满意足地带着相机走了。

　　他刚走没多久，陈雅云又拿着张作业本蹦蹦跳跳地进来了。

　　江春遥把刚刚课上讲的内容重新教了一遍，唐封拿着他那相机从窗边走过，有时候会把摄像头对准里面。
　　江春遥就当没看见。

　　之后的事江春遥没太管，那个往张依朵本子上乱涂乱画的罪魁祸首就是楼上跟张依朵一个班的，他们的班主任是个有些凶的男老师，听说狠狠惩罚了他一顿。

　　其实江春遥本可以不管这件事的，她只是月亮山的一个客人，早晚都会离开，没必要过多干涉这里的事。
　　只是，在她过往的岁月里，有过跟张依朵相似的经历。

　　那些记忆被深埋在内心深处，如果不是这件事，她都不愿意想起。

　　江春遥缓缓舒出一口气，有些感慨地想，原来都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

　　下午放学，江春遥和周秋梅一起，清点了一下唐封几人带来的东西，就让杨文斌发下去了。
　　天气越来越冷了，唐封带的这批羽绒服刚好派上用场。

　　回家路上，张依朵背着书包，百无聊赖地踢着路边的石头。
　　她的书包今天格外重，里面装着早上看到的那个陌生叔叔带来的羽绒服和文具盒，压在她瘦弱的肩膀上。
　　江老师说的话回响在她的脑海里，她这次没像以往一样消磨太多时间，而是只犹豫了几分钟，就迈着步伐往家的方向走去。

　　她突然想到小时候生病，她哭着喊要妈妈的时候，外婆把她抱在怀里摇，唱歌哄她：“红萝卜，蜜蜜甜，看到看到要过年，朵儿要吃肉，外婆有的钱。”

　　这是西南童谣，原句是娃儿要吃肉，老汉莫得钱。

　　张依朵的外婆就是西南那边的人，是她的外公出门谋生时认识，带到月亮山来的。

　　那时候张依朵没听出外婆歌声里的慈爱和担忧，只是迷迷糊糊地问：“肉是啥味道的？”
　　太久没肉吃，她已经忘了肉的味道了。
　　外婆愣愣，说：“病好了就有肉吃了。”

　　第二天，外婆背着筐鸡蛋下山换了半斤肉，给她做了很丰盛的一餐。

　　想到这里，张依朵的步伐渐渐加快，最后直接跑了起来。

　　到家的时候，外婆正在吃饭，看到她的瞬间愣住了，好像没想到她会这么早回家似的。
　　随即就有些手忙脚乱，要把手里的碗藏起来。

　　可张依朵已经看见了，外婆的碗里只有一个白馍。

　　她生生压下逼近眼眶的泪水，装作若无其事地放下书包，也拿起一个馍馍吃起来。

　　外婆慢慢放下筷子，进去端出了一小碗炒肉，没好气地说：“亏你今天还知道早点回来。”

　　张依朵咬了口馍，低着头说：“以后也会早点回来的。”
　　外婆叹了口气，问：“那老师说什么了吗？”

　　“江老师人很好，她不打算追究这件事，”张依朵给外婆的馍里夹了肉，给自己的也弄了点，“外婆，以后别这样了。”

　　老人张了张嘴巴，没说话。
　　朵儿多久没叫过她外婆了？
　　太久了，久得她都有些记不清了。

　　只记得那次，张依朵被村里几个调皮的孩子骂是野种，还朝她扔石头。
　　老人家气得提起菜刀就冲到那些人家里去闹，站在路上就开始破口大骂，村里人见拿了刀，怕真出什么事，连忙上去阻拦，闹得很难看。

　　回来之后，张依朵哭着大喊：“你不是我外婆，我再也不要叫你外婆了！”

　　自那之后，张依朵真的就没再叫过她一声。

　　而如今，她听着张依朵这声久违的称呼，久久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哎哎”地应答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