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春光里》惊桥

12、第 12 章

　　程迢没用多长时间就把周生俊的往事说完了，江春遥听完内心却久久不能平静。
　　刚刚骑马带来的些许欢快被一扫而空。

　　她有些悲戚地想：那么长的一生啊，就这样……
　　她生出些同病相怜的感觉来，周生俊的母亲走了，他现在孤身一人，而自己又何尝不是从母亲离开那天起孑然一身。

　　程迢的目光从远方收回，“其实我觉得现在这样也挺好，至少不会一直被困在过去，这不就是老周想要的吗？”

　　江春遥听出他话里的意思，看来程迢跟她的想法差不多。
　　与其说周生俊是被沉重的打击逼疯了，不如说他是为了逃避某些现实而装疯。

　　不过这都是个人的选择，三十多年过去了，真疯装疯又有什么区别呢？

　　可她还是有些不甘心：“明明他什么也没有做错，凭什么偏偏是他落得这样的结果。”

　　“……”程迢也觉得惋惜，他叹了口气，“这种东西本身就很难说清楚。”

　　“家庭和睦，完成九年义务教育，没有遭遇过校园欺凌，没有遇到性侵、抢劫，没有穷到过无家可归，更没有患重病，这辈子没做过坏事，如果可能，还会有一个恰好够爱的人。”
　　江春遥突然开口，扳着手指头一个个地数着，“他们管这叫普通人，可明明，明明就是极少数人的一生。”

　　闻言，程迢低头沉默了一瞬，“世间之事本就难得圆满，处处充满遗憾，处处不尽人意，我们改变不了过去，只能拼命让未来如意些，再如意些。”
　　随着这句话说出口，他身上的气质陡然变了，好像不再是那个童真单纯的大男孩。

　　他的声音变得有些沙哑，顿了顿，说：“我曾经，非常渴望有一个家。”

　　江春遥记得，他是在福利院长大的。
　　“我的父亲是一名缉毒警察，他在牺牲前的最后一个任务是去卧底，”程迢低头，目光含泪看向江春遥，“就像很多小说里写的那样，结局你也猜到了……”

　　江春遥瞪大了双眼，只听程迢哽咽了一下，继续说道：“在他出发之前，我拉着他的裤腿问他要去哪，他在门边穿好鞋，蹲下来摸了摸我的头，说，到祖国有需要的地方去。”

　　到祖国有需要的地方去。
　　程迢的缉毒警父亲对当时只有七岁的他说。

　　也是这句话，支撑着程迢毅然决然进了军校。
　　程迢没有说后续的事，他为什么会从烈士家属变成福利院的孤儿。
　　江春遥也不敢问。她听完，沉默了很久，问：“你恨吗？”

　　程迢重复了一遍她的问题：“恨吗？”
　　然后点头：“是恨过的，怎么会不恨呢？我爸走的时候，我刚上小学，那时候就依稀听见有人说着一些我听不懂的话，说我以后考试可以加分，有些同龄人觉得不服气，问凭什么。”

　　江春遥噎了一下。
　　“那你……”

　　她想问，那你又是怎么走上这条路的呢。
　　她没问完，但程迢懂，自顾自说道：“……因为，我遇到过一些很好的人。”
　　“我刚来月亮山的时候，其实后悔过，直到有一天，我们在山下巡逻，巡逻车开到的地方，很多少数民族的孩子会停止玩闹，站成一排冲着我们敬礼。就在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我们这里这群人所坚持的事有了意义，我们所吃过的苦，受过的难都是值得的。”
　　“是不是很像鸡汤？”程迢自嘲地笑了笑。

　　江春遥摇头。
　　她最懂这种感觉，又怎么会觉得是鸡汤呢？
　　只是她太悲观了，于是她自嘲地说：“书上总说，苦难是花开的伏笔，可我却认为恰恰相反，花开才是苦难的伏笔，因为所有的花开，终会迎来凋零和死亡。”

　　“可至少它们曾经盛开过，美丽过，丰富了别人的世界，不是吗？”程迢说。

　　江春遥凄凉一笑：“丰富了别人的世界又有什么用？自己过得一地鸡毛。”

　　“那就让别人也来丰富自己的世界。”程迢的声音干净又清冽，响在江春遥的耳边，“江老师，爱这种东西本身就是相互的，予我爱者，我亦爱之。”
　　“我来月亮山，是因为祖国养育了我，我想尽自己的一份力守卫河山。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来这，但这不重要，你做的一切月亮山都知道，小雅云会记得你，月亮山每个孩子都会记得你。”

　　幽静无声的路上，不知哪家养的狗突然发出几声吠叫。

　　江春遥目光变得有些涣散，她恍惚地问：
　　“那程迢你告诉我，一个人总是突如其来地出现坏情绪，要怎么办？”

　　程迢不知道江春遥有着什么样的过往，为什么会问出这样一个问题，但他还是很快回答：“既然是突如其来，想必也就无关紧要，何必放在心上呢？”

　　江春遥抬头看向程迢，程迢也正好低头看着她，她的眼睛亮亮的，程迢好像从里面看到了天上的月亮。

　　月亮出来了，高高地挂在月亮山的山顶，像个皎洁的玉盘。

　　张依朵踏着月光回到村口一个不起眼的小房子里，家里没开灯，黑漆漆一片。

　　黑暗中传来一声凌厉的质问：“这么晚才回来，又跑去哪里野了？”
　　张依朵打开灯，把书包放到桌上，没说话。

　　那声音又响起：“耳朵聋了吗？还是哑巴啦？”
　　一个瘦小又苍老的身影从里屋走了出来。

　　张依朵看她一眼，不情不愿地说：“去同学家玩了一会儿。”
　　“哪个同学？”
　　“……”

　　“少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扯在一起。”没听到回答，老人嘴里吐出刻薄的话。

　　张依朵扯了下嘴唇，讥讽道：“人家爹娘没嫌我是不三不四的人都算好的了，你还嫌人家。”

　　老人闻言胸口起伏，喘着粗气，看上去气得不轻，但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从厨房端出两盘刚热好的菜，“砰”的一声重重放在张依朵面前，又进里屋去了。

　　十一假期来了，学校放了七天，江春遥一下子空闲下来，竟觉得有些不适应。

　　银行卡里的余额每个月都在上涨，她心里却始终空落落的，整个人好像悬在半空，落不到实处。

　　年少的时候很缺钱，那时候为了钱什么都做得出来，如今不缺了，却又不知道要怎么花了。

　　刚放假那天一大早程迢就拎着条鱼和一些蔬菜来了学校。

　　江春遥趴在办公室的窗户边，闭着眼感受还有些闷热的秋风。

　　“江老师？”

　　她缓缓睁开眼睛，看到程迢站在门边，手背在身后。

　　他笑着说：“江老师，你猜猜我后面是什么。”

　　江春遥想了会儿，刚要老实摇头说想不到，程迢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细微的猫叫。
　　“喵～”

　　他手忙脚乱地以一种极度别扭的姿势想去捂猫咪的嘴，但江春遥先出了声：“……猫。”
　　语气里带着隐隐的笑意。

　　程迢尴尬一笑，模样狼狈。
　　猫咪喵喵叫着，在他身后挣扎了几下。

　　江春遥抱着手看他，有些好整以暇。
　　程迢无奈，转身放下猫，手里还提着几个塑料袋子。

　　猫咪到了地上后，又扒着程迢的裤腿要去舔他袋子里的东西。

　　程迢蹲下顺了顺猫的后背，对江春遥说：“我在山下捡的，怕江老师无聊，送来给你作伴。”

　　江春遥了然点头：怪不得昨天程迢突然问她对猫毛过不过敏，想不想养个小动物之类的问题。

　　当时江春遥没明白他的意思，就只是表达了无所谓的态度，今天程迢就把猫送来了。

　　她走上去，也学着程迢的样子蹲下撸撸猫头，问：“什么时候捡的？”

　　“前天，我喂过它一阵子，昨天带去医院检查，也打了疫苗。”程迢说，“是只橘猫，才出生两个月。”

　　程迢见江春遥还算喜欢，就问：“要留下吗？江老师。”

　　手下柔软的触感对江春遥来说很陌生，她这些年四处奔走，连养活自己都难，更不要说养这些猫猫狗狗的了。
　　她有些爱不释手，迟疑了一下最终点头，说：“留下吧。”

　　“有名字了吗？”她问。
　　“还没有，”程迢摇头，“送你的，你来起吧。”

　　“嗯……”江春遥歪着头想了会儿，说，“那就叫十一吧。”

　　程迢噗嗤一笑，说：“还以为你要取国庆呢。”

　　江春遥有些尴尬地收回了手，她以为程迢这意思是不喜欢，觉得她态度随意，刚想说那要不换一个吧。

　　但下一秒程迢就点着头说：“可以啊，好听又好记，江老师很会起名字。”
　　他压着声音调侃似的补充：“不愧是大作家。”

　　江春遥知道他这是没有恶意的玩笑，抿着嘴耳朵尖有些红。
　　突然注意到程迢手里还有东西，她问：“你手里是什么？”

　　“噢，”程迢放开猫，打开袋子给江春遥看了一眼，说，“鱼，和一些蔬菜，补给车送上来的，你应该很久没吃到这些新鲜蔬菜和肉了吧。”

　　他说着，从裤子旁边的的口袋里摸出一把军用匕首，片了一块鱼肉下来扔出门口，十一跟着鱼肉掉落的弧线跑了出去。

　　他提着菜起身，朝门外喊：“十一！玩一会儿记得回来啊！”

　　十一可能是还没适应这个名字，没回应，撒了欢似的跑远了。

　　江春遥有些担心它找不着路回来，程迢看出她的顾虑，说：“放心吧，十一很聪明的，它能记得回来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