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人生不是风花雪月》羽风羊

1、风花雪月

　　正是七月初七，火辣的日光不要钱似的挥洒，院里伸出来的桃枝杏枝一个个蔫蔫地耷拉着叶子。黄土铺的路因为太久没被雨水滋润而龟裂，若有车马经过就扬起一阵半人高的黄风，逼得路边的商户时不时地拿抹布擦拭铺面，否则客人绝不知道卖的是什么。
　　只是这样的天气，街上的行人倒也来来往往，毕竟这儿不是什么宁静的乡村，而是全国最热闹的都城之一——金陵。
　　“林兄！好久不见，怎么今日回来了？上个月我得了上好的龙井，前去府上去拜访，还听夫人说贤兄去长安山迢水远，怕是要下了秋雨才回来呢。”男子一副书生打扮，草草行了个礼。
　　林云飞也笑着回礼，“别来无恙啊贾兄，我不过是运气好点儿，早早做完生意，又一路快马加鞭才这么早回来。妇人家只待在闺阁，消息自然是不灵通。”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书生贾青眯着眼笑道：“谁不知道咱们金陵美女多，而今晚正是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好日子，那些名妓淑女难得走出青楼，供人欣赏。不知林兄可有急事？若是恰巧闲着，不如与小弟我去聚贤楼，找个好位置喝茶？”
　　林云飞垂眸想了一会，一抬眼又笑起来，招来跟在自己身边的小奴说道：“你快回府去禀告夫人，就说我办完事回来路上偶遇友人，要好好叙叙旧，晚饭就不回去吃了，叫她不用等我。”小奴听完应了一声便一溜烟地跑开了。
　　“那林兄，请？”
　　“请。”

　　柳知风是在清晨时跑出来的，风尘女子夜里见人白日休息，今日又是七月七，大家为了准备晚上的游街都早早入眠，此时汇春楼正是万籁俱寂之时，不会有人发现她逃了出来。
　　她换上小厮的衣服，在脸上抹了炉灰，一副灰头土脸的贫民样。
　　街上已有许多赶早卖汤食的店家，防止给人记住，她挑了一条偏僻的小路前行。
　　柳知风快走着穿过小巷，她忍不住想起，刚来汇春楼那年，街头有家馆子的姐姐跟情夫逃跑，两天就被抓回来了，扒光了衣服扔在街上，用沾了辣椒水的鞭子抽，那家鸨母一边抽一边瞪圆了眼睛骂道：“跑啊，你继续跑啊，跟了个男人就以为自己了不起是不是！贱蹄子，你倒是跑啊！”
　　那个姐姐哭着用手遮挡自己的身体，不一会儿鲜红的鞭痕遍布全身，像一条条臃肿的肉虫，在她身上蠕动。围观的人围了一圈又一圈，有男有女，或是耷拉着眼窃窃私语，或是兴奋地扫视女人的身体。
　　当时才十岁的知风惊恐地看着这一切，一旁的玉碧姐轻叹了口气，说：“这里是地狱啊。”
　　后来，
　　知风再也没见过那个姐姐。
　　醒神时已经到了城门口，看门的士兵照例问了几句出城做什么之类的问题，便放她出去了。走了几步，城门便被甩在了身后，但知风知道自己还不能放松警惕，现在离馆子还是太近了，妈妈随时能把自己抓回来，要去更远的地方，知风决定去扬州。那是妈妈，知风真正的母亲，出生的地方。

　　江月升是在一阵吵闹声中醒来的，身旁的被褥早已空了，侍女们不知都跑到哪里去了。她皱着眉，起身穿好衣服，向房外走去。
　　“怎么这么吵。”她叫住一个经过的侍女。
　　女人睁大眼睛说道：“风儿跑了！就今天早上！”
　　“什么？”江月升一下子清醒了，“跑了？跑去哪里？”
　　“这我怎么知道，妈妈正大发雷霆呢，说要所有姐妹都过去，你也快点。”女人说完就急匆匆走了。
　　到房间时，众人都已经站好，月升悄悄给人群中的白秋雪递了个眼神，白秋雪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什么都不知道。
　　“妈妈，姐妹们都已在这儿了。”一个美艳的女子说道。
　　木桌前的鸨母点了点头，慢慢喝了口茶，开口道：“今天早上，我的女儿，你们的好姐妹，风儿，跑出去了，还偷走了店里的银子，也不知道是被哪个野男人骗走了，现在正在哪里受苦，我这个人心肠软，你们都是我拉扯大的孩子，一想到你们受苦，我这颗心呀，也开始突突地痛。我已交代了人去寻找，你们姐妹，谁要有了风儿的消息，知道她被骗到哪里去了，也要快快告诉我，好让咱们一家人团聚，知道了吗？”鸨母拖着嗓音说完，半眯着眼扫视众人。
　　“知道了。”众人应答。
　　“玉碧。”鸨母叫道，那个美艳的女子点了点头走出人群。
　　鸨母走到窗口，抚摸着花盆里鲜嫩的月季，时不时瞥一眼安静的女子，慢悠悠开口道：“你说这花，美吗？”
　　“妈妈选的花，自然是比别的更娇艳。”花玉碧回应道。
　　鸨母露出微笑：“你只知道花娇艳，却不知道我为了照顾这无根之花，费了多少心力哩，先是要从园中的黄土上挑选花种，再将她们的根剪去，移到这漂亮的花盆里，之后更是要每天浇水择叶，这一番费力下来，才是你现在看到的样子。”鸨母说完，收起了笑容，转身从梳妆台前拿来一把剪刀。
　　“可是这盆月季啊，不管我怎么养，都只朝窗外开，不肯给我好颜色看，真叫人烦恼，我一夜睡不着，头发都白了几根，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玉碧你说，该怎么办呢。”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怎么说起花来，江月生在人群里默默翻了个白眼。
　　花玉碧顿了一下，上前接过鸨母手里的剪刀，一下就将盆里向外开的月季剪下花头：“既然这花不知好歹，就换了它吧。”
　　“是啊，换了就好，只是可惜我这么用心照顾。”鸨母冷笑起来：“如此不知好歹，也实在是个没福的。玉碧，风儿之前是你的侍女，要是有风儿的消息，可千万要告诉妈妈，她一人在外，我实在担心。”
　　“是妈妈，玉碧定不会隐瞒半句。”
　　“都去忙吧，我也乏了。”
　　“是。”众人点点头，退出了房间。
　　江月升和白秋雪顺着人群一齐出了门。
　　“月儿，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白秋雪眨着她翠绿色的眼睛问道。
　　“我怎么知道。”江月升不耐烦地回道：“说了几遍了不要叫我月儿，我叫江月升。真是的，走之前也不跟我们道别，只顾着自己，真是自私。”
　　“这不是月升听着像男孩吗。”白秋雪嘟着嘴撒娇道“风儿为什么想走呢，妈妈对我们很好呀。”
　　江月升看着白秋雪这副天真的样子，有点无语：“当然要走，谁会想待在这个鬼地方！”
　　白秋雪赶忙捂住江月升的嘴：“快别说了，被妈妈听见要被打的！”
　　“我就要说！”月升将脸上的手拉下：“怕什么，就是连话都不能随便说，才要跑。”说完便怒气冲冲地走了。

　　太阳一落便凉快了起来，路边的商铺都早早点起灯笼，卖力地吆喝着，想在这一年一度的乞巧节大赚一笔。
　　街上熙熙攘攘游人如织，走在人群里竟会被推着向前，眼前时而晃过粗布麻衣，时而晃过袍衫幞头；耳中时而听到吴侬软语，时而闪过塞外之风。正是天下英豪齐聚于此，各路人杰汇合一处。
　　待到酉时四刻，街上人群渐渐安静下来，商人不再叫卖，懒汉不再闲聊，连妇人怀里几月大的孩子也不再哭闹，一双双眼睛都紧盯着汇春楼的正门。只见从门里走出一个衣着干净的小厮，板着张脸提起手上光亮的铜锣，使尽全身力气敲了三下。清了清嗓子唱道：“昨夜海棠初着雨，数朵轻盈娇欲语。佳人晓起出兰房，折来对镜比红妆。问郎花好奴颜好？花好奴颜好？”
　　小厮拉长着嗓音唱完，又静了一会，才从门里悠悠转出一个鹅黄群杉的小女子，生得白白嫩嫩，纤细窈窕。杏仁似的眼睛扑闪扑闪地看着台阶下的人群。脆生生地喊道：“请姐姐们上鹊桥——”
　　这才有位小娘子在几个穿鹅黄群杉的小侍女的搀扶下走出门来。霎时间街上热闹非凡，人头攒动。

　　知风开始后悔没在刚才那家脚店里歇下来，没想到脚店之后五里地都是林子，一户人家也没有，路上行人也越来越少，现在只剩下她一人。只是身上盘缠有限，接下来要用的地方还多着，实在住不起脚店。此时，天光已暗，只能凭借黄昏的斜阳行路，又有野兽的嚎叫不时传来。知风不免紧张地颤抖。
　　冷静，冷静，柳知风鼓励着自己，想一想，以前那个老乞丐怎么教自己的，他说，出门在外，最好是趁日落前找个地方歇脚，若是没有找到，就找棵高大的树，爬上去睡觉。若不是寒冬腊月的天气，切记不要点火，虽然火能驱赶野兽，但也能引来土匪。
　　老乞丐是知风来汇春楼前认识的，当时她与阿娘相依为命，因为阿娘生了花柳病无法做事，知风只能去街上乞讨。老乞丐孤寡一人，见知风合眼缘，便常常一起说话。他流浪多年，知道许多事，知风最爱听他讲故事。
　　看来现在只能爬树了。若是其他女子，对着挺拔的老树也许只能摇头叹息。但柳知风不同，她自小在巷子里长大，阿娘怕他被欺负，将她剪了短发，只当男孩养，所以整日乱跑，为了口吃的，上树掏鸟蛋，下河摸鱼虾，甚至还得与野狗抢食，这才活下来。十岁以后虽被卖到汇春楼，虽衣食尚且无忧，但也闲不住，整天乱逛，爬树对她来说，不算难事。
　　费了会儿功夫，知风趴在了一根树枝上，极目远望，皆是虬枝古墓，唯有在一里地外，有一座破败的建筑，静静立着。
　　知风将建筑的位置记在脑子里，爬下树往那个方向看去。
　　不一会儿就到了门口，这是一座古庙，大概是很久没人来了，一副衰落之相。土黄的砖墙下长满杂草，简易的木门上挂着老旧的匾额，匾额上写着几个方正端庄的字——稻香庙。
　　庙里立着一座虽然破旧但仍然威严的后土娘娘像，柳知风找了个墙角将自己埋在枯草下，深深睡去。

　　汇春园内，宾客把酒言欢，台上歌舞不断，好不热闹。
　　“鸨母，这花魁小娘子怎么还不露面，是不是嫌咱们兄弟长得丑，不肯出来见客。”一个健壮男人一只手举着海碗叫嚷，另一只手还在抱着的红倌腰间摸索。
　　“就是，咱兄弟还想见见世面呢，这汇春楼的花魁，可是名满天下啊。”一瘦削男子跟着咯咯咯笑起来。
　　鸨母听言早已扭着腰走来，铺满脂粉的脸上堆起谄媚的笑容“各位大爷，小女游街回来，当然得好好梳洗一番，才能以最美的样子见人啊。大爷们别光喝酒呀，杂家今天可是请了宫里膳房掌厨奶奶刘娘子的侄孙女来，这清炖鸡孚，狮子头，红烧河豚味道都很不错，特别是这煲老鸭汤，用的可是从高邮拉来的两年老鸭，得七八个小厮在炉旁看着火候，才煲得这样嫩滑油润。大爷们可要好好尝尝滋味呀。”
　　几名男子听了这话大笑起来：“我说今儿个怎么味道如此好，原来是民师出高徒，真是恭喜鸨母，收得如此人才。”
　　之后高谈阔论，自不必说。
　　而在楼上的雅座，也有两位正细细品尝佳肴，定睛一看，不是那富商林云飞书生贾青又是谁。
　　只见贾青坏笑着看向林云飞“林兄，我们在这里坐了好些时日了，你至少也得告诉小弟，是哪位美娘子引得你的芳心，这么夜深了也不回去陪家里的美娇妻。”
　　“哪里有什么芳心，不过是见那花魁娘子气质不凡，想来见识见识罢了。”林云飞笑道。
　　“这花魁确实不凡，据说她十五就已经琴棋书画样样皆通，十七就被选为金陵万花之首，如今已经二十有一，不仅毫无衰老之色不说，还越发美艳，连续当选了四年花魁，人人都说她是天上的芍药仙子下凡，是来见命定之人，渡情劫的。”
　　林云飞眼里闪过鄙夷之色，看着沉醉的贾青，又笑起来：“我看贾兄倒是知道得清楚，怕是早已对这花魁芳心暗许？”
　　“暗许又有何用？这无根的女人，只有金银才留得住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说完两人都大笑起来。
　　笑声中，琵琶声渐渐响起，人们这才发现，高台上竟然不知何时竖起一扇秋香色的屏风，一个袅袅婷婷绰绰约约的身影，正在屏风后转轴拨弦。曲声悠扬，似见浔阳江头琵琶女，又仿若长生殿内贵妃来。
　　汇春楼内，一时只有琵琶声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