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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小院含香 ...


  •   掖庭深处,捣衣声声,惊得蛰伏虫儿都要在滚滚春雷来临之前苏醒。

      华卿语岔腿坐在冷石台阶上,举着一根笨拙沉重的木棒槌,反复敲打着砧石上铺展开的衣裳。

      她正沉头捶衣,忽听得有人唤“双鸾”。心头一疼,怔了良久,方想起那是在叫她。

      管事的老宫女杵在门口,扯着公鸭嗓子,远远地喊她:“双鸾!怎么还不答话?掖庭令要见你。”

      掖庭令?能有什么事找她,她而今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苦力宫婢罢了。

      华卿语将木槌随手一撂,濡湿的两手在裙摆上前后擦了擦,撩起额前碎发,大步朝门口迈去。

      她如今这样子,倒是“和光同尘”,已锤炼得半点千金小姐姿态都没有,如同深山中一株迎风恣意的野花。

      她快步跟上老宫女,直到一所肃静小院的正房前。老宫女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门边垂手肃立的人影,正是掖庭令。

      掖庭令一摆手,示意老宫女退下,又扭头冲着屋里陪笑回禀。似乎一层纱隔屏风后面,长跪而坐的,是位惹不起的人物。

      “双鸾姑娘,烦请随我进来。”

      掖庭令如纸的白面一个轻颤,似乎是要堆笑,却抖出了一脸褶子。

      华卿语只觉莫名其妙,蛮不自在地抿了抿唇,索性跟了进去。她一进内室,便疑虑重重地放眼向座上瞧去。
      原来,那正掐着兰指细细啜茶的,是内常侍江荣。

      她暗暗咬紧牙关,心底估量,这一遭想必又是为了责难她吧?不过,她已然跌入尘埃,还能将她如何?笞、杖、徒、流、死……五刑最末也不过是一死,何况,她早已不吝惜这一条薄命了。

      江荣拂袖起身,眸光陡地一凝,聚焦在华卿语身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半晌,又斜眼瞥着掖庭令悠悠开口:“双鸾姑娘似乎消瘦了不少啊。”

      “别怪咱家说,你也别总跟墙头随风草似的,见势就倒。双鸾姑娘好歹也曾是先后身旁的红人,怎么一时落魄了,你们就落井下石。先后虽不在了,不是还有新后吗?”

      掖庭令满脖子的闷汗浸透了衣领,沁得松绿袍子似染上斑斑墨迹。

      他一脸惶恐,忙不迭地解释:“小人哪敢啊?小人只是依令把姑娘安排下去,但毕竟是做苦力活,姑娘弱体纤纤,憔悴了些也难免。或许下面有些不长眼的势利东西,小人一定好好教训。”

      江荣似笑非笑地啧了啧舌,对华卿语恭贺道:“姑娘好福气!皇后娘娘念在你曾服侍过先后,办事伶俐,所以特调你到跟前当差。”

      华卿语杏眸一冷,心头结冰,自内而外地向肌肤上每个毛孔透着丝丝凉意。

      原来是惜柔打她的主意!这一遭,想是羊入虎口,颇多挫磨,但她可不是任人宰割的软弱羔羊。
      她拳心微攥,心中一沉,豁出去,若是惹急了自己,即便破釜沉舟也须“咬”她一口!

      江荣侧目示意身后两个宫女,嘱咐道:“好生替双鸾姑娘沐浴更衣,再引她去见皇后娘娘。”

      华卿语心思沉重地深深吐息了一下,大义凛然般径自随两人跨步出门。

      她方迈过一重门槛,便听身后江荣故弄玄虚般,幽幽劝道:“姑娘且放宽心,好事——好事!”

      好事?于她,还能有什么好事!
      她全然不理不睬,裙摆微微一漾,阔步而去。

      宫女引她到一所不过方圆数步的小屋。甫一进门,浓郁芳馨的花香便扑面而来,如一缕缕仙云缭绕,缥缈荡漾。

      屋当中放着一个深桶浴斛,齐整的兰木上雕刻着朵朵牡丹,薄漆淡彩,魏紫姚黄。

      华卿语听任宫女解去衣带裙裳,赤脚踩上木凳,踏入一桶热雾香汤。水底浸溺着一块块沉香碎屑,水面漂浮起一瓣瓣干花玫瑰,顺着浅流,游曳舒展。

      两个宫女手拿澡豆胰子,染有淡淡的栀子、茉莉气,替她轻轻擦拭身子。

      氤氲蒸汽中,她兀地一下恍惚,许久没有如此惬意了。缠缠腻腻的热雾暖流,抚上指尖,绕过小臂,贴至长颈,滑落腰肢……

      两月以来的摧折、疲乏、汗腻、沉灰……都渗入柔胜蚕纱的热汤,如卸枷锁般解脱、散去。

      神思涣散之隙,宫女一手拔去她头上的竹簪,青丝散落,令她从靡靡温柔之乡中陡然惊醒。

      如一头瞥见流矢的警觉小鹿,她急促地猛一回眸,声音尖利:“还我!”

      小宫女不慌不乱,笑意盈盈:“姑娘莫急,我们还得替您洗发呢。”

      那小宫女提起一个水舀,缓缓将热水浇在她鬓边、发梢,一点点晕湿揉开。

      华卿语再无心沉溺于热汤沐浴,只时不时地瞄向那根被拔除的竹簪子。那是她残存的一根利爪,绝不能再教人剔去。

      良久,洗浴已毕。
      华卿语从水中直身而立,亭亭腰身仍如一茎白芙蕖,傲骨不减。只是比昔日纤细了许多,唯恐一袭清风也能折损。

      巾布轻裹一抹,拭去周身水迹,如柔风拂去了荷上点点露珠。

      左右两个宫女,一个捧过一个沉香木托盘,呈有各色簪环珠饰;另一个抱来一件细腻柔滑的淡鹅黄纱衣。

      华卿语垂眸一瞥,登及问道:“这衣服佩饰,都不合宫制。莫非是拿错了?”

      “姑娘放心,”宫女细语解释道,“这都是皇后娘娘特意赏赐下来的。今日初次觐见,怎么也得穿着得体面些不是?”

      华卿语黛眉一颦,满目愁疑。

      惜柔这葫芦里究竟卖的是哪一味药?难不成,是要借着僭越宫规的由头,杖杀处置了自己?明明是一位“棋中高士”,总不至于布下如此蹩脚的一枚棋吧?

      她向屋子环视了一周,原来趁自己松懈之际,本来的粗布旧衣早已被她们拿了出去。总不能裸着身子,也罢,任她吹的哪股妖风,穿便穿了!

      梳洗完毕,华卿语静静觑着铜鉴中那抹照影,心间一怔,恍然如梦。

      平日在掖庭,皆是金鸡未唱就匆匆起床。方一踏到泥泞斑驳的屋地上,沉沉带血的噩梦才骤然惊破,随即而来的却是更加沉痛的现实。

      星光冷淡、黑雾弥漫的冬晨里,唯有刺骨冻手的井水,沉甸如石的木桶、堆垒成山的脏衣服……
      她许久没有从镜中窥过自己的面容了,有时是从幽邃凄冷的深井,有时是从漂浮污浊的水盆,都是匆匆一瞥、撩拨而过,想看也看不清。

      她凝望镜中,眉头微微一皱,隐隐泪光,在黝黑的瞳仁上点点扑朔着。
      杏眸浸了氤氲水汽,又看不清了。

      “姑娘,该去拜见皇后娘娘了,莫教主子等急了。”

      小宫女一边视若无睹地冷冷说着,一边将那面铜镜霍地一扣,失了光影。

      “好,走吧。”

      华卿语淡淡地一应,睫毛颤颤地轻合,一瞑目,将泪水强忍了回去。

      竹簪子!她本已垂垂失魂,心头猛然一念,抖擞了精神。

      她目光凛厉地一瞥,还好那簪子仍放在浴桶边上。借着宽大衣袍遮掩,她一个拂袖,倏地一握,将那锋利的竹簪子牢牢攥在了手心。

      一推房门,月儿已高,初春的夜仍是寒怯怯的。

      随着宫女引路,华卿语沿着一溜笔直的宫墙,一步步走去。渐行渐远,两旁宫灯愈发稀疏零落,这是一条极幽深僻静的路。

      她虽从未踏足过这条道,但笃定,绝不是去椒仪宫的路!

      她悄悄拿眼打量着两个小宫女,纤纤弱弱,步态轻慢,并不像是习武之人。难不成,这宫路尽头,有斧钺刀兵在静静埋伏。

      她正疑心不定,两个宫女却已在一所院落前驻足。

      “姑娘,请进去吧。”两人分列左右,齐声说道。

      华卿语稍一抬眸,瞧见这院前门匾——含香殿。她凝眉无解,徐徐迈步踱进了小院。

      这是一方一进见深的小院,只有正北一座三间的正房,和西南角一处方寸大小的偏殿。整个建筑错落有致,卵径迂回,游廊如练,并不规整匀称,倒像是一处园林小宅。

      墙角种有几株古梅花,树干皆有合抱之粗,枝杈虬曲,如蛟龙交缠。枝干上苍青尽染,苔藓斑斑,偶有苔须垂坠,长有数寸,挂在枝间。
      一朵朵或黄或白的小梅花,嵌在苍苔软毡里,如缀碎玉。

      院落幽静,隐隐听得屋檐之上,风飘积雪的声音,沙沙点点。

      正房燃着通明的烛,大门洞开,门口立着两个瘦削高挑的宫女,都噤声低眉,一脸肃穆。

      华卿语忽觉说不出的熟悉,却一时记不起来。她壮起胆子,倒要看看葫芦里的这味奇药,便跨步进了门。

      她静息望去,屋内空空荡荡,唯有茶色的幔帘后,隐隐约约透出一个颀长的身影,那身形如此眼熟。

      不,不是惜柔……

      霍地一瞬,她豁然想起,自己“借尸还魂”的事,惜柔如何得知?即便得知,杀死一个宫婢于她也不过是碾死一只蚂蚁,何须大费周章?

      更何况,这事怎会轮到江荣亲自出面?

      华卿语心呼不对,扭头转身,却见那道门已经被重重一推,紧紧合上。

      帘影一动,似是在窥视猎物一般,缓缓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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