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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与君殊途 ...


  •   一段长情,恰似炉上煮茶。

      滚水与青叶相碰的一瞬,芳香初溢,沁人心脾。
      人以为,那一刻便已是长久,其实不然。

      世间有碧树千种,武夷红岩、六安瓜片、雨后黄芽、龙井、普洱、毛尖……

      而烹茶取水也有百法,陈年雪、清明雨、花间露、荷上珠、山溪泉、竹沥水……更甚,还有甜甜腻腻的酥酪乳。

      冥冥相遇,却未必相契。掐不准火候,也会败兴。
      有时,茶越煮越酽,越酽越苦,渐渐不成滋味。

      是年,八月初六。

      朝议方毕,甘露殿内,李君策垂坐胡床,瞑目无言,似有隐隐不悦。

      华卿语轻步踱至他身后,用柔软的指腹轻轻按捏在他太阳穴上。

      李君策微微欹身后倾,眉头仍未舒缓。

      思衬良久,他方幽幽启唇:“三年涝,三年旱,流民不止,富族却越富。朕几遭减赋,却都减到了他们大户的头上。”

      “流民本无田,减税自然无用。小农勉为糊口,一点薄利也挡不住天灾。”华卿语一叹。

      “隔靴搔痒,不解痛处!”李君策唏嘘着,“收田归公,限田买卖,方是长久良策。可他们偏偏一再拦阻……”

      华卿语豁然明了,低语问:“方才朝会,老臣们又惹您生气了?”

      她深知李君策与前朝老臣的龃龉颇多,可一众老臣是以她爹为首。
      君臣嫌隙,还需她缓缓疏通,闹个两败俱伤终是不好。

      李君策点了点头,如猛虎骤醒般忽一睁目,回首望她:“你以为,如何?”

      华卿语小心翼翼地开口:“新令虽是良策,可变革过重,还得从长计议不是?叫那些大族富户把嘴里肥肉吐出来,总不容易,只恐因急生变。”

      “再者,近年天灾难测,百姓只能借钱买地买种,万一今年短了收成,只会雪上加霜。最严重的是,只怕田地一时收了公,却没那么多农户有钱买置。闲田太多,收不上税,又缺粮食,转年来赈灾都成问题。”

      她细致地娓娓道来,可李君策的脸色却愈发铁青,黑沉沉的,如乌云压覆。

      话毕,李清尘狠狠拍案一怒:“果真是你爹教出来的好女儿!与他说的相差无二。”

      他不是不解这些道理,只是一则不忿于借灾情兼并土地的豪族,二则忌惮这些手握重权的老臣。
      他心中明了,这新令即便施行下去,也未必能坚持得了多久。但借机打压世族、收拢实权才是要地。

      华卿语陡地慌了神,急急辩解:“这不过我一人愚见,与我爹没有关系。”

      “没有关系?”

      李君策目光一寒:“他在前朝携群臣抗命,又教你给朕吹枕边风。果真高明呵!”

      华卿语察觉不妙,绕步至他跟前,倏然垂头一跪:“家父年事已高,未免谨小慎微、拘泥守旧,贻误了国事。臣妾自知失言,但绝与家父无关。”

      李君策一紧长眉,伸手钳住她的下颚,遽然抬起。
      他死死瞪视着她:“你与家中书信往来,以为朕一点不知?”

      华卿语紧张得难以喘息,胸前起伏,如有绳缚。

      她声音又软又皱,如揉搓起一团细纱:“我送与家中的,只是替哥哥抄录的文章,并没有半点夹私,望陛下明察。您曾允过此事,我才没有上报。”

      “允过?”李君策将她拉起至身侧,贴着她耳畔冷笑道,“朕可没允过你与家中私相往来。你是不是,太恃宠而骄了?”

      华卿语不敢望他,颤颤巍巍的长睫沾着泪花。

      她从未如此真切地感受过“伴君如虎”四个字到底有多可怕,那一刻,她似乎不认得他。

      李君策目光扑朔,比夜色难以捉摸,指尖拨弄着她柔柔的唇瓣,叹道:“卿语,为何你偏偏姓华呢?”

      他忽松手,她怔怔然失魂,腰肢一软,瘫落在他脚边,如一条垂垂坠下的软纱披帛。

      是年八月十五,月圆人不圆。
      后宫中秋夜宴,李君策未到,群妃无趣,匆匆散场。

      秋风又冷,夜霜渐重。
      华卿语彻夜难眠,独自到后园湖边徘徊。

      她远远觑见假山石后钻出一个黑影,身材娇纤,未着宫装,一顶羃离遮了全身。

      她心中生疑,便悄悄跟上,直至一处小亭。

      原是私会,似乎皆在她意料之中。

      待看清另一人的眉眼,华卿语才失神。
      是李君策,他轻轻掀开女子面前帷障,启唇轻唤:“柔儿。”

      又是一阵揪心的疼,她恨这一声“柔儿”。为什么,偏偏又是她?

      她拊心侧耳,忍着一抽、一抽的酸涩滋味,继续偷听。

      惜柔是从回鹘逃回来的,一路风霜,直抵长安。
      她在长乐门外,整整守了一个月,终于寻得契机,见到了内常侍江荣。她托江荣捎信,才溜进宫门,得此一面相会。

      李君策满眼疼惜地抚上她沾染尘土的鬓发,嗓音似水脉脉:“你受苦了。”

      惜柔激动得猛扑向他,紧紧相拥,语气孱缓:“君策,我无处可去了。”

      “放心,”李君策耐心安抚,“朕不会抛下你的。而今你是逃婢之身,还是先随朕到甘露殿躲躲,风声一过,朕自有安排。”

      两人相视良久,才携手迈步,走下亭阶。

      华卿语鼻头一酸,点点泪光迷了眼。

      那凉凉月色下的,才是一对璧人。原来他所有温柔,都是给他的“柔儿”的。

      她一阵晕眩,脚跟不稳,触动了掩身的树枝。树梢栖鸟惊觉,“扑棱棱”地陡然飞起,在月下一阵阵地盘旋哀啼。

      “谁?给朕出来!”

      李君策遽然回首,如利刃的目光一晃刺过。

      华卿语恨恨然,一步步踱到亮处。

      李君策紧攥起拳,心底存疑:“不好生在宫中待着,却一个人躲在这,想做什么?”

      华卿语眼眶一红,只觉有气无力:“我是尾随她来这的,还偷听了你们的对话。随你处置吧。”

      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懒怠、疲倦、厌烦,过去付注的一往情深,已耗尽了她所有气力。
      她不愿再纠缠,不愿再挣扎,仿佛整个人早已忍受到了极点。

      他的“柔儿”回来了,她注定无处容身。

      “你以后给朕安分一点!”李君策的眸子比月色还冷,“这件事,不许再令别人知道。不然,朕拿你问罪!”

      她遥望两人的背影渐行渐远,鹧鸪双双,旧爱情浓,原来她一直如此多余……

      秋虫舒开身子,扯着嗓子嘶鸣。
      冷霜将草叶染得惨白,却远比她凄凄容颜,还多一分温度。

      起初她心尖还偶有痛意,可时日一久,生了疤疥,再摩擦起来,也不过只剩麻木了。

      一月后的某天,华卿语如往常一样,去给太后晨省问安,却不见其人。

      对宫人一番质问,她才恍然发觉,太后要趁早朝之时亲自处置惜柔。

      她不知何人走漏了消息,但她深知自己难脱干系。
      李君策,绝不会放过她!

      她急急赶至甘露殿外,一眼觑见黑压压的一众宫人。
      她不顾侍卫阻拦,一味执意地冲了进去。

      殿内已是混乱不堪,似乎曾溜进一只昏了方向的小兽,张牙舞爪,无所顾忌地四处逃窜。

      灯台歪七竖八地横下,鲜果骨碌碌地滚了满地,帘帐被撕裂成一条条碎布。

      两个太监反扳着惜柔的双手,将她拧着花按在地上。
      惜柔乱发蓬头,已看不清眉眼,只见她薄薄的唇,紧紧抿着。

      一个身材粗大的老宫女,一手用力掰开惜柔的嘴,另一只手掐着一碗毒药,冲她脸上怼去,就要灌下。

      惜柔仍不服输,将腰杆死命往后仰,左右乱扭,整个身子扭曲得不成人形。

      华卿语一见大骇,心下一软,也不顾此刻救的是谁,便冲上前,将药碗一掌打落。

      “啪”的一声脆响,瓷片飞溅,黑褐色的毒汤洒了一地。

      “给朕住手!”

      李君策一声怒吼,如雷霆千钧,摄人魂魄,吓得众宫人瑟瑟乱抖,跪了一地。

      太后重重一叹,耐心相劝,只恐妖女毁了李家江山。

      李君策不管不顾,一句话堵得太后无言:“昔日软牢之中,柔儿的情意,朕尚未答还,却使她受尽牵连。儿臣不能如此不仁不义!”

      “好,好……你做你的仁君去罢!”

      太后无可奈何地连连点头,在搀扶之下出了门。

      李君策将惜柔揽在怀中,轻轻抚慰。
      只恐力重一分,令她受惊;力弱一分,又令她失去依凭。

      华卿语冷冷瞥视正亲昵的两人,惨淡一笑。
      她转身欲走,却被唤住。

      “为什么母后会知道柔儿在这?”李君策质问。

      “我不清楚。”

      她不屑解释,语气里不带一丝情绪,平静得如同隆冬结冰的湖面。

      李君策眸子似有焰火摇曳,扑朔不定。
      他沉声下令:“皇后善妒滋事,即日起,禁足。每日只准送递衣食,不得与通消息!”

      华卿语苦笑着俯身一拜,满是讥讽:“臣妾,谢陛下赐罪!”

      她漠漠离开宫殿,偏头一望。
      萧瑟西风肆虐着席卷起遍地木叶,向无垠的宫墙刮去,在墙角盘旋卷积,如一堆残蝶的尸骸。

      这一禁足,便是整整一月。

      她没料到,偷偷来见自己的,会是惜柔。

      这一面,她才幡然醒悟。

      是惜柔自己泄露了藏身之处,虽然是一招险棋,但如此才能逼李君策让她“得见天日”。
      至于才人封号,既是意外之喜,也是预料之中。

      她冷笑自己中计,也无可奈何中计。

      因为偏爱,无论如何,李君策都会冤枉到自己头上,却绝不会有一丝念头怀疑惜柔。

      惜柔实是高明的棋手,又一步狠招,逼得她无路可退。

      她从惜柔口中得知,父亲被下狱,生死未卜。

      华卿语一念决绝,长跪庭中,一连两日,水米未进。

      她只为一赌,赌李君策来见她,方能替父求情;若他真冷情至极,不施一面,那她也情愿活活困死在这院中,豁出一命,也算尽孝了。

      她两眼黯淡地觑着两扇紧闭的朱门,直直长跪,纹丝不动,如一尊土偶。

      蜷抽的木叶,如一只只结茧自缚的虫,西风一吹,便“扑啦啦”地掉了满地,落在她发丝、肩头、裙角……她无心去拂拭,浑身每一处关节都生了锈。

      兀地一瞬,宫门洞开。

      李君策甩着猎猎震响的袍袖,疾步跨进了门。

      华卿语呆滞的瞳子里,忽掠过一抹惊色。
      她稍振精神,合掌伏地:“臣妾愿代父受责,望陛下莫再责难家父。”

      “你不知,后宫不得干政吗?”李君策威声厉斥,“你爹与许臻多年相交,结党擅权,理应法办。”

      她自然不信这一套冠冕堂皇的说辞,爹爹的品格,她最是清楚。

      即便与许家有些过往,也终不至于枉法徇私、私相授受。
      可惜朝中关系盘根错节,门生、故交、亲族、家仆……若真查下去,即便是罗织作伪也能定下罪名。

      辩解绝无半点用处,李君策要的是大权独揽,必然是要踩过华家的一片狼藉残骸。
      但既要踏,那便践踏着她一人的尸骨过去罢。

      华卿语色淡如水,尽目凄凉:“凡错皆因臣妾,是臣妾助长家族气焰。臣妾失德无才,未解君忧,却成君患,请陛下赐罪一死!”

      泣血残阳渐下宫墙,暮云惨淡,飞鸟哀嘶。

      李君策深深地一叹,怒下眉头,愁染凤目。

      他换了柔声细语:“卿语,你真不知朕为何要将你禁足吗?你是你,华家是华家……若还是为了惜柔的事,同朕怄气吃醋。朕保证,总有一日会给你个交待的。”

      华卿语眼底泪光隐隐,轻捏掌心的手微微抖着,如一张迎风招摇的纸,颤颤巍巍。

      她入宫时那份初心,早就冷彻了。

      李君策与旁的女子,如何旧情依依,如何亲昵缠绵,都已与她再无关系。

      不过是透过一帘幕布,窥探戏台上别人的故事,听着别人的唱词,咿咿呀呀……如何上演,如何谢幕,都无所谓了。

      她横下心来:“你与她的事,我全不关心!我是华家女儿,与华家扯不脱干系。我只求代父一死,愿陛下准家父一个放权归隐的时机。”

      李君策哑然失笑。
      好似自家门前生出一丛拌脚的乱刺荆棘,明明欲挥斧劈斫,开出路来。可藤上一朵娇艳欲滴的玫瑰,却令他疼惜不舍、素手无策。

      他须将花从藤蔓上小心翼翼地扯夺下来,方能一斧砍断恼人的蒺藜丛。

      “忠孝难两全,你真要如此抉择吗?”

      李君策扶膝蹲下身子,目光灼灼地望定她:“你答应朕,安分地守在宫中,别再谈论庙堂之事。待你孕有龙子,有朕保你,旁人便不敢再说什么。”

      华卿语心头一震,如遭雷击。
      她只觉浑身瑟瑟无力,一字一顿地冷冷讥笑:“哀哀父母,生我劬劳……纵使陛下容罪妇居于深宫,我又怎能与杀父仇人同枕共眠?”

      李君策站起身子,挺胸拔背,屹立庭中,如同一重巍峨险峰。

      他负手而立,睥睨向她,阴沉如夜的瞳子里,怒火、恨意、不甘、留恋……如四海之水卷集到一起,翻腾起滔天巨浪。

      良久,他毅然决然地忽一转身,身影消失在重重庭院之外,渐渐模糊、淡去。

      青天之上,月冷星疏。

      华卿语瞥着宫人呈上的一杯鸩酒,夜风掠起,漾漾水波中,是一轮扭曲破碎的残月。

      她一手揽过酒杯,猛地闭目仰颈,豁出去,一饮而尽。

      这酒,又苦又辣,还有几分涩,她被激得抖了抖唇。
      半晌,似有回甘,微微的甜,一切终于能了结了。

      她用掌艰难地撑在青石地上,膝盖似乎已嵌进砖缝,费了好大力气,终于拔了起来,只是髌骨仍如割裂一般的疼。

      一身的干枯残叶,也簌簌扑落。她一低眉,裙裾、袖角一层积尘,雾沉沉、灰蒙蒙的。
      也罢,终归还是要归于尘土。

      她踉踉跄跄地往殿内踱去,愈来愈僵硬,愈来愈虚弱,终于,轰然倒地……

      无垠的黑暗中,迷惘徘徊,孑孑游荡……尽头处似有一缕曙光,那是黄泉渡的幽幽波光吗?

      她竭力奔去,却如南柯梦醒,一霎睁眼。

      一袭强光晃得她头晕眼花,是正午刺眼的骄阳。

      老宫女将靛蓝的粗布帘子一把揭开,口中骂骂咧咧:“日头都晒腚了,你还敢偷懒!”

      满屋的酸味霉味,混杂着还没倒的夜香气,一阵欲呕,她生来没住过这样鄙陋肮脏的屋子。

      一扇 “吱嘎嘎”狂响的破木门外,是一地碎烂的破砖和泥泞的土,杂草狰狞着钻出地面,张牙舞爪。
      院中搭着一架架竹竿子,晾着五色斑斓的衣裳,随寒风猎猎作响。

      这是掖庭中苦力宫女的住处。
      自此后,每日浆洗、捣衣、扫尘、挑水……甚至刷马桶,种种未经过的苦累辛酸,她都一一尝遍。

      直至那日,她偶遇江荣,苦苦纠缠,才得知——原来,真正毒死的是双鸾,替她被葬入陵寝的也是双鸾;而她,喝下的只是迷药,顶着双鸾的宫籍,被送来此处做苦力。

      为什么不肯杀她?不愿放过她?留着她,折辱、泄愤吗?

      为什么……

      耳畔又是“嗖嗖”两声烟花炸响,华卿语回过神来,如同一场大梦初醒。

      天边一簇簇耀眼的花火,昭示着李君策的胜利。
      能册封一个私逃的和亲宫女为后,是赫赫皇权赢了,是哀哀老臣们输了……

      这是一盘必输的棋局,她居然如此天真、愚蠢,竟然不顾一切地冲上棋盘,甘当一枚献祭的棋子。

      她第一次悔恨,恨自己不应入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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