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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银锁姻缘 ...


  •   红绸飘荡,喜灯高悬,笙笛悠扬,钟鼓彻天……
      整个封后大典,在万众瞩目中缓缓展开,进行得无比顺遂。

      许婕妤的死,仿佛只是一声无力的嗟然叹息,连同那未曾应验的诅咒,在一片祥和喜庆中悄然湮灭。

      华卿语心思沉沉,有意避开喧嚣嘈杂的人群。

      掖庭外,有一条罕有人至的僻静小径。

      一溜大红宫墙,一排琉璃碧瓦,偶有几只麻雀落在墙头,互啄嬉戏,叽叽喳喳。
      春日风轻,衔泥叼柳;冬里雪深,寻虫觅谷。

      然而,这些小麻雀似乎从不飞越围墙,或许它们比愚昧凡人有灵,洞悉这深宫,实是无底樊笼。

      北风正紧,华卿语沿着墙根,持帚扫尘。

      她一抬眼,瞧见檐上一蹦一跳的小麻雀,心底一阵温存。
      她想把它们捧在掌心,呵护这两只脆弱的小生灵,莫教凛凛朔风,折伤了翼。

      恍惚间,她才发觉,自己岂不比这雀儿可怜?
      它们有翅可飞,有足可逃。而她,只有一具如行尸走肉般不得自由的躯壳,生也无望,死却不能。

      眨眼间,一对雀儿忽闪着双翼,腾然一跃,一隙飞远。

      华卿语失了神,又是孤寂地兀自扫尘。

      方一扫至小陌尽头,便从墙角闪出一个人影来,唬得她心头如鹿一撞。

      她蹑着鞋履,往后撤了两步,徐徐抬眸。

      一张极美的男子容颜,蓦然映入眼帘。

      那男子,生着两弯游媚如丝的桃花眼,滴酒未沾,也能醉人。一抹如点朱砂的绛唇,巧笑浅勾,沁蜜如饴。
      若不是看他胸前平平,她差点唤出声“姐姐”来。

      “姑娘险些撞上我!”

      李清尘轻佻孟浪地一笑。

      这世间的缘分,有的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一眼万年,胜却无数情长;有的却偏偏是“不是冤家不聚头”,恰如天敌对垒,不打不欢。

      李清尘撩人一笑,如一只斜着媚眼、舔舐爪子的花狸猫。
      可华卿语倒像只憨直的小黄犬,一见这轻浮姿态便满心生厌,忍不住狂吠示威。

      华卿语将黛眉一挑,不甘示弱地怼回去:“是你走路蹑手蹑脚,悄没声息的。倒是吓了我一大跳,怎就成了我撞你了!”

      李清尘不禁蓦地一怔,随即清笑:“好泼辣的脾气!”

      华卿语见他一身织锦罗袍,腰间挂着翠滴滴的玉玦、馥郁郁的香袋,猜也是位王孙中的败类,官宦家的纨绔。
      她不想再多纠缠,便吭也不吭,提帚要走。

      李清尘横臂一拦,展眉调笑:“姑娘唇上的胭脂,倒是蛮别致。”

      “我没擦胭脂!让开。” 华卿语冷冷一嗔。

      她最是厌恶这不着边际的搭讪,油腻腻的浪荡公子,真是讨嫌!

      “喏,这不是胭脂,是什么?”

      李清尘用食指一点,按在她软嫩的唇瓣上,轻轻一擦。

      华卿语蛰痛得“嘶”了一声,原来他正触在自己伤口上。
      是方才咬破的那一角,血迹绽开,如涂了红彤彤的唇脂。

      她一拧眉,怒气哼哼:“你!”

      李清尘仔仔细细地定睛一瞧,恍然道:“哟,原来是血!好烈的脾气,你发起狠来,连自己都咬啊!”

      “让开!”华卿语吼道,“不然我可咬你了!”

      李清尘无所谓地两手一摊,摆出来者不拒的架势,满是不屑地堆笑:“好啊!我还没被汪汪乱叫的小狗咬过。也不知,需不需涂些草药?”

      华卿语一瞧见他那副得意忘形的嘴脸,心头便涌起一股无名之火。
      她最恨人挑衅,即便不能真咬一口,也须给他点厉害瞧瞧。

      她瘪了瘪嘴,一眼瞄准李清尘的靴尖,毫不留情地狠命踏上一脚。
      随即又纵身一闪,巧妙绕过,如一溜风,转瞬跑掉。

      李清尘忍不住“哎呦”了一声,一手扶墙,一手揉了揉几欲被踩折的脚趾。

      他扭过身,冲着华卿语的背影,不依不饶地喊道:“今儿没被狗咬,倒是被头暴躁的小毛驴给踢了!”

      李清尘隐隐叹了口气,呵,如此乖张暴戾的女子,也不知他李君策如何消受得了?难不成,他这一向狠辣绝情的皇兄,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癖好?

      想到此处,李清尘嘿然一乐,也罢,不枉自己今日辛苦“埋伏”这一遭。

      天将暮时,斜阳烹火。

      西方远天,一丝一缕的霞云缓缓推移,时卷时舒。宛如一截截红纱紫绸,衬着此刻正值喜宴的皇宫,倒是格外应景。

      华卿语回至宫人卧房,坐在通铺沿子上,下意识地摸向自己枕头底下。

      她伸手探了又探,空空如也。
      索性揪过荞麦枕头,里外翻找,又弯腰寻看一圈床板底下,仍是空空。

      娘留给自己的银锁,竟真的不翼而飞!

      自入掖庭,每日活计繁重,只恐携带身上,一时不慎遗落。
      所以她素来都小心翼翼地掖在枕底,每夜摸到,方能安心入睡。

      这银锁,原是她爹娘的定情信物。

      二十五年前,适逢华成筠进士及第,殿试传胪,高中探花。

      两榜进士,都簪花游街,鼓乐随行。

      华成筠是世家子弟中难得的青年才俊。他骑着一匹高头白马,翎冠楚楚,红衣翩翩。

      沿街女子,或是登高远眺,或是掩门偷瞧,都饶有趣味地窥视着这位少年郎。

      彼时,白乐娘是私塾夫子的独女,被当作半个男儿来养。

      这位探花郎的文章也曾引得“洛阳纸贵”,白乐娘有幸拜读一二,不禁暗暗视为知己。

      白乐娘站在街边,见旁的女子抛花掷果,不免心内捉急。

      可两手空空,她只好摸出刚刚买给小侄子的长命锁,用绣帕一裹,拿银链子栓了又栓。

      幸而平日常常飞石打鸟,她攥着银链,如甩流星似的一撇,正中华成筠的额头。

      华成筠被砸得一愣,木讷地驻马回望,只见一个青涩女子嫣然一笑,一眼便痴了。
      他一把接住银锁,如获至宝般藏进了衣袖。

      至于两人的一段良缘,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皆是后话了。

      华卿语的性格,一半率真大胆,像极了娘亲;另一半耿直倔强,则最像爹爹。

      出嫁前夜,娘亲手把这个银锁交与她,希望也能送与她一段好姻缘。

      华卿语正心焦如焚地翻箱倒柜,恰巧同寝宫女三三两两地结伴而归,正笑语盈盈地,互相炫耀着新后赏赐下来的簪花、丝帕、珠串等小物件。

      华卿语忧心忡忡地奔出门去,急急询问:“我枕下那把银锁,你们有谁见着了?”

      几名宫女对视一眼,都面露不屑之色,默不吭声。

      一向为首的秋杏站至跟前,不以为意地一挑眉:“我当什么宝贝玩意儿呢?一把都生了锈的镀银破锁,当我们稀罕呢!自己大意丢了,又来怪谁?”

      “你见过——” 华卿语立刻察觉到话里异样,“是你拿的?”

      “我见过,就是我拿的了?不可理喻!”

      秋杏一撇嘴,挑衅地凑上前来:“怎么?你皮子痒了,想打一架?”

      余下几个宫女,一闻此言,纷纷随在秋杏身后,一个个地卷袖露臂、摩拳擦掌。

      她们牢牢地围成一圈,把华卿语逼至墙角。
      如一群眼放绿光的饿狼,团团地困住一只失群落单的羔羊。

      自入掖庭,华卿语一向郁郁寡言,孤僻得如白雪寒枝间一树不合时宜的早梅。
      她总是兀自独坐思衬,一脸恬静,如幽梅,暗暗生香。

      旁的宫女以为她软弱可欺,时常刁难,却激得她愈发清冷,终日不吭一声。

      秋杏早就看不惯她一身冷傲姿态,又嫉妒她一张姣好面容,便思量着借此契机,狠狠地教训她一次。

      秋杏未曾料到,今日竟恰恰误触了华卿语的逆鳞。

      旁的事,她可以不争一词,可以一笑泯之,偏偏于这把银锁,不成!

      华卿语瞪视着步步逼近的几人,她恨恨地紧咬银牙,霍地一瞬,横下心来。

      她一反手,从乌黑发髻间抽出一根竹簪子来。
      如瀑的青丝陡地散乱开来,迎着飒飒冷风飘舞,犹如战场上一面猎猎的旌旗。

      秋杏嗤地一笑,心里暗暗嘲讽。
      还以为她有多大的本事?不过是一根普普通通的簪子,也就是乱挥一气,吓唬人罢了。

      华卿语眼中一道凶光如炬,手腕一个翻花,轻轻一旋,调转簪头,将极狭细的一端对准了众人。

      此时众人才看清,一线赤色夕阳之下,那簪尾尖细得如发如针,反射出一闪、一闪的凛凛寒光。

      那是华卿语趁着每夜里,人静时,悄悄以一把早已粗钝的劈柴斧头,削、锉、刮、磨,一丝一毫,点滴而成。

      她也不知这竹簪子将有什么用处,自卫?刺杀?抑或是自尽……

      她只知,即便是被锁入囚笼,折断双翼、削除尖喙,她也须留有一根利爪。

      秋杏偏不信邪,反手一掌就要扇去。

      华卿语眼疾手利,将簪子一准划落在秋杏的小臂外侧,鲜血霎时汩汩地流出,滴滴答答地淌落在泥地之上。

      秋杏吃痛抽手,垂头瞧着自己手臂,破了一道血淋淋的长口子,心呼肉疼。
      她不甘心,指点着身旁的小宫女,直教她们一齐冲上去。

      宫女们见了血,也都心生退却,但只能依仗人多,硬着头皮一哄而上。

      华卿语毫不畏惧,身手利落地左抵右挡,前突后刺,一个飞腿就踢倒了一排扑上来的人。

      不多时,一群宫女悉数败下阵来。
      有一个要跑进屋里取剪刀的,被华卿语一眼看穿,一脚踢在了心口窝上,登及栽倒。

      华家祖上,本是开国的武将功臣。
      只是华成筠一身儒雅、偏爱习文,他头里还有一位长兄,华成篁,如今告老在家,授有云麾将军的散职。

      华卿语尚在闺中之时,常去大伯的东府里玩耍。堂兄华柏舟,习武好兵,因此也教过她一些招数拳脚。
      如今应对几个弱质纤纤的小宫女,自然不在话下。

      华卿语大步到秋杏跟前,语气不容反驳:“银锁呢?快还我!”

      “不,不是我拿的。”

      向来不可一世的秋杏,如今怯生生地,嗫嚅解释:“我今早,瞧见红线拿着玩来着。”

      华卿语偏头向红线,红线此刻正坐在地上,嘶嘶呀呀地揉着胳膊。

      红线吓得一个抽搐,赶紧告饶道:“我只是看见有趣,就揣在怀里,想着拿来玩一会儿子,谁承想……谁承想,井边打个水的工夫,它就自己掉下去了。”

      一听此言,华卿语把竹簪子掖在腰间,便披垂着长发,几个闪身,绕过败阵在地的宫女们,直奔每日挑水的那口石台古井。

      夕阳如血,垂垂将尽,只留一点余光熹微。

      华卿语立在古井边,近乎失去理智地反复转动着辘轳,一遍又一遍地挑起沉重的水桶。

      明明早已身疲力竭,她却仍固执地不肯罢休,再度拎起沉甸甸的水桶,俯下身去,仔细寻找,可依旧捞不到丢失的银锁。
      井中水面,除了泛起层层涟漪,再无他物。

      猛然间,一阵眩晕袭来,她的视野骤然一黑,头顶仿佛压了有千斤重,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仰去。

      再抬眼,魂已醒。
      华卿语望着漫天繁星,只觉自己身靠在一道宽厚硬挺的胸膛上。

      “呦,这不是会尥蹶子的小毛驴嘛!”

      李清尘小心翼翼地将华卿语扶在怀中,双手捧着她瘦削的肩,唯恐一不留神,失了手,她又会跌落下去。

      李清尘是这皇室中,最格格不入的异类。
      他不求权势,不贪金银,偏偏混迹市井,流连花巷,引得一众贵胄王公、百官朝臣纷纷避之而不及。

      因此今日这大典喜宴上,他自是不受待见,想起白日所到的僻静幽径,便向掖庭游逛。

      谁料冤家路窄,宿命中的纠葛,不期而遇。

      还未及回眸,华卿语便从轻浮语气中听出是今日邂逅的那个浪荡子弟。

      这人明明长得人畜无害,怎么每每一开口,都定会勾得她无名火起,恨不得一巴掌甩到他脸上去!

      华卿语稍稍站稳脚跟,在他臂弯中强扭着,如脱兔一般挣扎出来。

      她一回身,瞋目颦眉:“怎么又是你?”

      李清尘一脸无辜地展开双手,指向那坚硬冰冷的石台,满是委屈:“哎,分明是我好心相救!若不是我及时扶住,你一准磕得头破血流。”

      他闷闷不乐地撇了撇嘴,埋怨道:“可你非但不谢我,还凶神恶煞的!”

      华卿语勉为其难地挤出一丝笑容,做了一个握拳行礼的手势:“多谢,有劳!”

      “哼,好没诚意的道谢。”

      李清尘甚是不满地一甩手,又挑眉笑问,“这深更半夜的,你这般披头散发的,站在古井边,难不成,是打算吓死几个过路的?”

      “是我的东西掉到井里了。”华卿语喃喃吐露。

      李清尘好奇地探头望向井底,追问道:“什么东西,如此珍贵?”

      华卿语冷淡回应:“不必你费心。”

      话音未落,华卿语已如风一般掠过,消失在沉沉夜色之中。

      李清尘站在原地,嗤地一乐,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他再次俯瞰井中,朦胧月光下,水面闪烁着点点微弱的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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