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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血风鹤唳 ...


  •   “呀!死了人了——是……是许婕妤!”

      一声尖叫,霎时刺破了曦光下的沉寂。

      如同一把剪子,戳开了尘封已久的旧木箱,辟进一束刺眼的光。

      宫人们原本正呆滞地各司其职,如同箱底一件件摆放有序的木偶人。
      这一刻,他们也都齐刷刷地一点、一点扭过头来,侧目一瞥这道血淋淋的幽光。

      宫墙上染开了一大滩血迹,早已在晨风中干涸凝滞,把朱红晕成深褐,如铁生了浮锈。

      墙根底下,一具僵冷的女尸,直挺挺地横卧着。

      尸体头颅迸裂,白浆、鲜血、青丝和破碎的骨头茬子都糊成了一团,遮住半面容颜。

      女尸身上,血点斑斑,纷纷扬扬地溅落在苍白的衣裤上。
      如大雪地里,生出一朵朵曼陀罗。

      她是趁着朦胧夜色,从冷宫里逃出来的。
      一路狂奔到太极殿前,在御道之侧,一头撞上了如森森铁壁般的宫墙。

      有传闻,许婕妤在半月前就已经疯了。
      她常常自言自语,间或一阵阴惨惨的傻笑,嘟嘟囔囔着什么:“桃花开了、李树死了、高楼倒了、客人散了……”

      也有人猜测,许婕妤只是装疯卖傻。
      不然她怎会摸准了皇上的大婚吉日,从冷宫直奔大典之处,如凛然就义一般,一头赴死,生生添了好大的晦气。

      宫人们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却都远远地瞧着。

      人群中独有一个清瘦的女子,痴痴而望,眸中有伤。
      不是哀悯施舍,而是同命相怜。

      自贬入掖庭,旁人皆唤她双鸾。
      唯有她自己知道,她不是双鸾,真正的双鸾早已替她死了。

      女子拨开重重人群,迎着一丝丝腥甜的血气,迈步至许婕妤跟前。

      她蹲下身,用指尖抚上许婕妤血肉模糊的额头,缓缓地摩挲而下,从眼眸、到鼻尖、再到颊下。

      许婕妤那怨气冥冥、眦裂狠睁的一双怒目,终于合上了。

      女子颤颤垂睫,轻启薄唇。
      她的声音飘忽如烟,像诵读经咒一般喃喃低吟:“莫结冤,勿执念。黄泉渡,难载怨。释旧事,忘前身。转轮台上——再觅缘。”

      宫女、太监们围了厚厚的一层,如一堵人墙,没人听清她口中嘀咕着些什么。
      都以为,她略懂佛经,是在替亡灵超度。

      其实,她也是在“超度”自己。
      半月前,她失落的魂儿,附着双鸾的躯体,一起被葬到了皇陵里。

      罕有人知,这尘世间苟延残喘的,是本该逝去的先皇后,华卿语。

      “都闪开!”

      一声尖刺的冷斥,穿破了人墙,驱得宫人们如亡禽走兽,纷纷散去。

      内常侍江荣一甩拂尘,掸开沉积着锈血的空气。

      他一边拧眉捂鼻,一边下令:“还不赶紧处理了,若是让陛下闻到一丝血腥气,都别要脑袋了!”

      话音甫一落定,十余个宫人立刻行动起来。
      一卷草席匆匆敛了尸骨,掸水,泼街,除垢,熏香……

      华卿语亲眼目睹了这一幕红颜枯骨的凄凉,自己也丢了魂。

      仿佛此一刻,她已被葬在陵中。

      周身是森冷的石棺厚壁,耳蜗里有蛆虫蠕蠕爬过。
      血肉腐烂,青丝委堕,白骨曝露,死一般的寒气凛凛袭来。

      江荣一眼看破她的魂不守舍,故轻咳两声,走近前去。

      他私悄悄地低声提醒:“莫在此处守着了,若让陛下看见,想必又要大发雷霆了。”

      “既恨我,为何不肯杀了我?”

      华卿语一挑黛眉,唇角渗出一丝低惨的冷笑。

      江荣语气冷冷:“华家与许家的案子扯不开干系。若想彻底碾死华家,不过只需陛下的一句话。”

      华卿语的眸子蓦地一黯,齿间有寒意:“又是要挟……他逼得我,还不够吗?”

      她拿自己的命,换父亲的命,心甘情愿地饮下了那一杯鸩酒。

      可她居然被“借尸还魂”。

      她不解,那男人还要拿她如何?
      即便再恨她,恨她华家,也不过是她撒手人寰,一条性命罢了。

      江荣无奈地一皱眉头,只觉她无可救药。

      放着皇恩盛宠不要,却偏偏认死理、钻牛角。华家人,竟全是一副铮铮铁骨,一身凌云傲气。
      也活该,活该他华家倾覆,家破人亡。

      彤云惨淡,初阳渺渺,仿佛天公也在漠然俯瞰这座肃杀的皇城,不予半点暖意。

      华卿语拾起墙角干草编束的扫帚,一步、一步地踱着。

      她将御道上被踏碎了的一层斑驳落叶,徐徐扫开,露出一块块平坦而单调的青砖。

      染了尘土的旧事,也随着已枯的木叶,被埋进回忆深处,只余一张清冷的面孔。

      她生着一张娇俏的脸蛋,鼻头圆圆,还有几分稚气未褪。

      上唇单薄,似细细的弓,勾勒出一丝坚毅;下唇则如新月之初,那一弯欲满未满的上弦月,圆润恬淡。
      她似乎原本爱笑,唇畔一对深邃的梨涡,可惜今已枯竭。

      须臾之间,宫墙依旧一片朱红,青砖亦是一洗如新。
      空中徐徐飘散的,已是艾草的苦涩清香,仿佛一切静好,无人曾见逝者的凄厉哀凉。

      紫陌御道上,一乘龙辇,在朝阳下闪烁着熠熠金光,缓缓而来。
      宫人们纷纷退至一旁,躬身行礼。

      李君策端坐于华辇之上,背拔如山,威仪凛然。

      他一双墨色眸子,阴鸷幽邃,深不可测。
      他犹如天际盘旋的鹰隼,目光锐利无匹,总是如一把寒铁刀锋,睥睨着,冷视着。

      李君策忽一挥手,命驾停步。

      他仿佛能嗅到一抹隐秘的血气,轻轻用袖角捂住鼻子,冷眼注视着宫墙。
      他淡淡道:“此处,便是许婕妤自戕之地吧?”

      “这群奴婢竟然如此草率!清理得如此不彻底。”江荣蹙眉答话,“奴才一定严惩他们。”

      “罢了!”

      李君策一挥手,眸子骤冷,声音如冰:“不过,许婕妤身为皇妃,竟敢擅自自尽,有损皇室威仪。许臻养女之无方,当夷三族!”

      短短一句如山铁令,即是百余条鲜活的性命,区区一瞬,无情抹杀。

      这场血色风波,自民间而起,从朝堂一直卷到后宫,卷得人人自危、终日惶惶。

      究其根源,还要自许家谈起。

      许氏一族是河东郡的世家豪门,依仗着吏部尚书许臻的势力,横行一方。

      两月前,因新行限田令,几户小农想从许家收归自家永业田,与许家族人起了争执,械斗之时两命归阴。

      本应施恩善后的许家,却反而落井下石,欺辱人家寡母孤儿。
      乡里有个仁义秀才,悲愤之下写了诉状,越级上告,讼至京城。

      朝中的事,若说轻,比鹅毛飞雪还轻;若说重,上秤一称,千钧力也压不住。

      李君策甫一得知案情,即刻特派近臣密查。

      这一查,又牵出了十多桩有关许家的不了案。
      众臣弹劾许臻贪墨徇私的文书,竟也在一夕之间,如雪花一样被陡然吹起。

      最终,许臻被判满门诛戮。
      有牵扯的官员,贬的贬,流的流,朝堂一时间地覆天翻。

      失势倒台的大家族里,居高位者,莫过于华家,最令人唏嘘的,亦是华家。

      中书令华成筠,本是托孤老臣,因涉嫌结党,被下狱彻查,却在牢中不明不白地一病呜呼。夫人华白氏,亦抱恨而终。时任侍御史的华家公子,华漪竹,因失职定罪,被一贬再贬,流放琼州。

      才册立一年的皇后,华家女儿,华卿语,竟也一夜之间离奇暴毙……

      无人得知,尚在人世苟延残喘的华卿语,此刻被困在掖庭,对家中遭际毫不知情。

      华卿语静立在宫人之列,沉头低眉,隐约触得一道炽热的目光,如灼灼烙铁般烫落在自己身上。

      她深知,李君策一定正深深凝视着自己。
      他这番言辞,一半是为借机铲除残党余孽,另一半,却是为真真切切地,讲与她听。

      一字一言,是警诫,亦是威胁。
      为了家人,她还须苟且偷生,自己与笼中囚鸟又有何异?

      华卿语心尖一阵剧痛,她贝齿紧咬,磕破了唇瓣。
      一缕鲜血如花而绽,在唇畔微微漾开。

      这是被“赐死”以来,她与李君策第一次重逢。
      身隔咫尺,心却远如天涯。

      从初嫁时的钦慕到失望,是漫漫无期的一年;而从失望到绝望,却只短短一天,就在他将父亲下狱的那天。

      那时,她已被禁足了整整一个月,对外界的事,一无所知。

      肃杀的西风掀起单薄的纱帘,时时袭来,扑得人面冷心寒。

      椒仪宫内,华卿语侧身而坐,面前摆着黑白二子,是一盘无解的死局。

      彼时的才人,今日的新后,惜柔,悄悄来见她。

      惜柔施施然一礼,告诉她一个“好消息”,陛下给她封了妃位,还赐了一姓——“夏”。

      华卿语并无兴趣,只是恭喜惜柔如愿,又冷笑自己愚蠢中计。

      惜柔扬眉嗤笑,又悠悠开口:“华中书因罪获狱,您可知道?”

      华卿语霎时一怔,掌心微微捏起,眼底阴惨惨地,笼罩着一团尘霾。
      原来惜柔并非为炫耀而来,而只为这一招阳谋。

      惜柔慢悠悠地伸指,拨动了一下盘中棋子。
      她恍若无事:“妾不懂什么阴谋阳谋的,其中利害您定也了然。至于如何做,皆由您的心思。”

      华卿语心惊,或许,李君策是为让她避朝堂之祸,才下令软禁。
      可她如何能够,置自己生身父亲于不顾?

      华卿语沉思良久,手里紧攥的那枚棋子,兀地放落在了死穴之上。

      而今,皇后华卿语已死。
      御道之侧,肃手而立的,是“偷天换命”的宫婢双鸾。

      李君策用指腹摩挲着座椅龙头,目光如一把铁锁,死死地紧盯华卿语。

      见她怨怨低眉,久无回应,连抬头望自己一眼也不曾,李君策心底暗暗生恨,握住金龙把手,狠命一攥。

      他以为,贬她为奴,遭际凄苦,她方知晓——皇恩不可辜,君命高于天。
      可她偏偏冥顽不灵,如此决绝冷情,如此性烈不驯!

      他心头一冷,即命起驾,华卿语方缓缓抬眸。

      她遥遥而望,鎏金龙座之上,李君策头戴一顶镶满珠玉的文翅宝冠,身着一袭大红婚服,以一黄、一赤双色金线织绣起栩栩如生的龙纹。

      华卿语惆怅自失地一笑,心底恨火,生了根苗。

      不远处,丹墀玉阶之下,众臣和王公们早已列队恭候,静待大典观礼。

      其间有一个俊逸公子,早将适才上演的一幕幕好戏,暗暗地尽收眼底。

      他身姿轻盈,站在一隅,定定地望着华卿语那抹倩影。
      他眉宇间挟着浅浅笑意,星眸里掠过一丝狡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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