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化笔记【星际】》无端客泪

5、曾经

　　“是啊，不过是一个开端罢了。所以看到帝都那边说什么‘胜利的转折点’时，我才有些头疼。”

　　洛暮叹了口气，分析道。

　　“这次我们的胜利的原因，一是诺星军团的坚守消耗了虫族的实力；二是虫族被胜利冲昏头脑，将自己的兵力分为两部分，为我们创造了切割歼灭的机会；最后，它们根本没有料到会有支援，丧失了警惕，所以我们的袭击才会奏效。

　　而从长远来看，我们是守住了诺星，但眼下诺星军团损失惨重，德兰防线尚未完全重建。这就意味着，我们也被困在了诺星。”

　　苏愈静静地听着，洛暮的每句话都道出他的心中所想。

　　战后，史宇第一时间向帝都汇报了战果，并在报告中对他和洛暮大加赞赏。讽刺的是，帝都高层对于之前史宇的求援令置若罔闻，但在听到捷报后立刻大肆宣扬。短短几小时内，星网上挂满了诺星大捷的消息。

　　在各路媒体夸张失真的宣传下，不知内情的民众现在都将金星军团视作天降神兵，马上就能收复失地击退虫族，对他们寄予了无限期望。

　　但苏愈非常清醒。
　　他知道金星军团只是一个临时拼凑出的军团，甚至它的主官军衔才是少校，规模远不及正式的大军团。所以守住诺星已经尽了金星军团目前最大的能力，假如虫族改换目标，进攻其他基地，他就会分身乏术，在守诺星与支援友军方面左右为难。

　　“只希望其他基地知道这次胜利后，能受到点鼓舞，至少不要像之前那样一触即溃。”
　　洛暮敏锐地察觉出苏愈的担忧，反倒开始劝慰他了。
　　“而且说不定帝都那边还会再派援军。”

　　她虽然这么说，内心却也觉得自己是在胡扯。
　　帝都在战争爆发后，就有意地将精锐兵力回缩，拱卫首都星。高层的意思很明显——反正帝国这么大，只要不直接威胁到我，爱怎么样怎么样。

　　苏愈闻言，无奈地笑了，问：“怎么说些自己都不相信的话。”

　　“也不是完全没可能啦。我们这次的胜利，不就证明了虫族并非不可战胜的吗？那高层的风向肯定会有所转变。而且民意沸腾，都说要击退虫族，他们不可能一直硬抗这么大的压力。”
　　洛暮分析道。

　　“高层吗……只恐怕他们志不在此。”
　　苏愈的语气非常冷冽，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情不自禁地露出几分轻蔑。
　　“他们是什么样子，你不应该深有体会吗？”

　　洛暮一听就笑了，她赞同道：“这倒是。甚至你一提起他们，我就突然想到好多事情。”

　　比如两个多月前被媒体冠以“少年人之弥天大勇”的望渊军校毕业典礼。

　　洛暮记得很清楚。那场毕业典礼早早就开始筹备了。

　　毕竟目的是向整个帝国展示王牌军校的担当与责任感，所以媒体宣传是少不了的，各类振奋人心的环节也是要有的。要的效果就是整个星网都泪流满面，为望渊军校学生的担当和勇气叫好。这些最后都会变成校长呈阅给皇帝的功绩，变成军校丰厚的政治资本，变成一张张社会名流的捐款单。

　　望渊军校的校长，维克上将，熟练地让秘书排好各项流程，什么高级军官入校宣讲啊，什么学生代表发言啊，什么名流晚宴啊，通通不少。整个学校似乎都全身心地投入到一场盛大的表演中。

　　日常课业全部暂停，它们被改成一场场激烈的辩论会。

　　望渊军校的天之骄子们，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指点江山的机会。他们围聚在学校的模拟作战室，根据前线不断飞来的战报——学生们很多都出身不凡，这些信息是可以轻易搞到手的，他们滔滔不绝地讨论如果自己领兵，该如何指挥战斗。

　　他们看着前线一触即溃的人类军队，都痛斥指挥官的不作为，恨不得取而代之；而面对战败军队传回来的作战视频，他们也会高声说假如自己驾驶机甲，绝不会犯这种低级的错误。

　　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就是皇太子林晖，他也是望渊军校的一名学生。身份的特殊性使得他成为了这些论战的中心人物。

　　那段时间，时常能看见太子殿下坐在模拟作战室，身边簇拥着一大批高级军官和优秀学员，他们面露焦急之色，长吁短叹，那感觉仿佛一个个都恨不得立刻冲到前线杀敌报国。

　　还有一些学生直接从校园里消失了。他们很多都是听从家中的安排，人生的路是进军校、做军官、步步高升，继续凭借军官的身份延续家族的荣誉。

　　但也都说了，最终目的是高升。现在真的打起仗来了，各处兵荒马乱，还顺着这条路走的话，要是被派到前线去光荣牺牲了怎么办？

　　于是来军校镀金的各位就连滚带爬地回了家。

　　洛暮还记得当时的自己。

　　她的成绩在军校并不出色，同那些身为佼佼者的同学们也鲜有来往，那些慷慨激昂的论战往往是不带她的。当然，她本身也对其相当排斥，大家相看两厌。

　　皇太子林晖曾在某次论战中提到洛暮，将她作为反面例子批判：“身为望渊学子却丝毫不关心战争局势，其内心深处的麻木冷漠可见一斑。”

　　“我看你们还是太闲了。”这是洛暮的回答。

　　不过正因此，图书馆和训练场都空闲了下来，洛暮可以尽情地使用。

　　所以很多年后，望渊军校的图书管理员，都能清晰地回忆起少年时代的洛暮元帅。她说那个清瘦的女孩在每天傍晚踏进图书馆，带着一点零食和水。零食的种类很多，有时是几块凉糕，有时是一袋果子。

　　她在空无一人的图书馆用功到凌晨两点才肯离去。中途休息的时候，就在一楼的室内花园踱步，她那时仍在沉思，毫无知觉地咬着手里的零食。

　　而训练场的门卫则说，洛暮元帅往往在上午出现，训练场也同样寂寥。她与虚拟目标对战，不厌其烦地复盘一场战斗。有时候她不用机甲进行训练，而是带着一把剑，非常古老的武器。

　　门卫说元帅的剑术非常美。

　　其实他不懂剑术也不懂战斗，这个时代冷兵器已经很罕见了。他只是觉得当时的元帅有种别样的美感。她挥剑时不像一个军人，更像是一个祭司。

　　真奇怪啊，他说那个时候的元帅似乎一下子就老了。她的姿态如此优美，表情却沧桑得如同个饱经风霜的老人。这一幕是那么的独特，美得令人潸然泪下，以至于后来门卫自己都变成了一个老人，依旧久久不能忘怀。

　　管理员与门卫从未预料过，当时天天与他们见面，还会常常对他们微笑的女孩有朝一日会成为帝国的元帅，威严震慑六大星系。

　　不，应该说，联邦的元帅。

　　就在这些重复的日子里，洛暮度过了自己最后的学生生涯。也就在这些重复的日子里，虫族攻破帝国边塞，剑锋直指奥古星域。

　　还是在这些重复的日子里，苏愈以联邦机甲大赛第一名的身份，申请军队内招。他凭借过人的军事素养，通过了军队的考核，破格提拔为少校。

　　终于，望渊军校举办毕业典礼。

　　各界名流、军队高官以及军校的优秀毕业生们齐聚一堂。
　　典礼上，众人觥筹交错，举止言谈风雅有礼。主题无外乎是战争、虫族、抗击侵略。

　　皇太子林晖作为学生代表发言。言辞悲壮有力，颇有一番风萧萧易水寒的壮士情怀。
　　“为国牺牲是我们身为一个军人至高无上的荣誉。每个望渊军校出身的学子，都做好了一去不返的准备。我们誓与虫族不死不休，我们誓要还所有民众一个完整的帝国！”

　　现场掌声雷动，直播的星网上也是叫好声一片。俊美的容貌，高贵的身份，更为难得的这份担当的责任心，身着少尉军服的皇太子殿下立刻成为了许多帝国少女的梦中情人。

　　除此之外，最吸引人眼球的就是授勋仪式了。望渊军校的毕业生会在毕业典礼上统一授予少尉军衔。当时在场的毕业生中还有帝国首相的儿子狄格特，格林公爵的女儿兰尼——都是帝国权贵的儿女。

　　媒体特意在维克上将为他们授勋时给了特写，着重突出年轻人脸上的骄傲与报国之志，再给镜头到维克上将，这时候重点就变成了上将对于后辈的鼓舞与欣慰之情。

　　每个镜头都丝滑无比，这场排练了几个月的戏在镜头下是如此的天衣无缝。

　　直到洛暮的出现。

　　这个军校生全程不耐烦地等待这个漫长的授勋仪式结束，只想拿到自己的毕业证书直接走人。所以，当镜头对准她、维克也走到她面前时，洛暮也完全表现出任何想要壮志凌云或者敬仰孺慕的意思。

　　她一脸麻木地从维克上将手里接过毕业证书，空洞地说了一声“谢谢校长”，然后迅速转身退场。速度快到让人误以为她在抢劫——东西到手后立马跑。

　　林晖在远处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他冷冷地说：“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没有军人气度的人。”

　　他身边的人根本没有意识到林晖意在指责洛暮，毕竟她看上去平平无奇，有什么资格令皇太子专门去针锋相对呢。但这不妨碍他们附和道：“那是，论军人的风采，谁又比得上您呢？”

　　“是啊，刚刚殿下谈论到前线局势时，观点犀利极了，在下大为赞叹。不知道您能不能赏脸再……”

　　而就在这时，他们口中毫无军人气度的女孩，拿着刚刚到手的毕业证，手里拎着早就收拾好的行李，登上了开向征兵星舰的列车。

　　列车上，洛暮看着飞速后退的熟悉景色，忽然有些恐慌。她不知道前方等待的自己的会是什么。又或者说，她已经知道了。只是人在即将真正面对命运时，难免都会生出一丝惧意。

　　一天后，洛暮坐在了第一班去往前线的星舰上。

　　她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却无端觉得左边那个背对着自己睡觉的少年非常熟悉。她忍不住轻轻探头，想要看清他的脸。少年却忽然转身。

　　两人惊讶地对视。

　　她看见军校里消失已久的同桌，此刻穿着少校军服，目光沉静。他注视着她肩上的军衔，神色由冷淡到温和。他们心中都微微一颤，有种寻觅到同类的归属感。

　　良久，洛暮觉得自己很有必要打破眼下的沉默了。她长叹一声，说：“同桌，你可真勇啊。”

　　苏愈不置可否，只是眼里多了一点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