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无泪之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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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
明净广阔的天空之上烈日高悬，农忙的妇人忽感背脊上灼热消失，眼前的土地被黑色笼罩，她茫然抬头，只见一庞然巨物缓缓撞入云中，在奔腾的云海里平稳行使。
“灵舟哦。”她见怪不怪地嘟囔一声，弯腰继续抡起锄头和脚下的土地较劲。
灵舟之上，不断有巡逻的黑衣女子走过，倒是衬得看台上那拿着酒葫芦，坐没坐相的灰衣女人愈发闲散。
“染姑娘。”身姿高挑的玄衣女子大步流星走到她身边，抱拳行了一礼。
我起身回礼，“阿先手。”
将酒葫芦在她眼前一晃，“来一口么？”
“不了，在下从不饮酒。”阿乌果断拒绝，她撩袍坐在我面前，“在外不必叫我先手。”
我笑笑，灌了口酒，含糊道：“是，出行在外还是谨慎些好。”
阿乌轻轻摇头，素来呆板的语气里难得多了丝灵动，“比起做先手，我更乐意做大人的属下。”
我有些惊讶于她的坦诚，“就这么说出来，不怕隔墙有耳？”
“这艘灵舟上除了你都是长使的人。”
“你既然知道，为何不提防点我？万一我居心叵测给谁告密……”我做出欲言又止的样子。
阿乌反问道：“你会吗？”
这番略显天真的话让我嘴角抽搐。
难怪话不多，原来是个傻的。
“不会，我没那么闲。”
“我知道。”阿乌飞快点头，一副很了解我的样子。
我陷入沉默，又听阿乌说：“约莫三天后到无泪城，南海领空多闪电暴雨，飞舟坚持不住，只能走海路。所以……”
她的表情很是严肃，我被这氛围感染，不由得坐直了身体。
“所以你晕船吗？”
“……”我沉默良久，与她充满关怀的眼神对视，从牙缝里挤出两字，“不晕。”
阿乌呼出一口气，“抱歉，我有些晕，到时候劳烦你帮忙看着些情况。”
“可。”
三日后。
抵达无泪城后，阿乌本欲直接上海，我抬手制止她的决定。
“怎么了？”阿乌不解地发问。
“大家风尘仆仆三日也该歇歇了。”我弯了弯眼睛，“我有些饿了，先找个地方吃几口吧。”
“染姑娘。”阿乌闭了闭眼，似在竭力隐忍着情绪，她沉声道，“汝鄢姑娘危在旦夕，我们的时间并不充裕。”
“诸位之中有熟悉南海的吗？”我看向阿乌身后众人，见她们摇头，我定定地与阿乌对视。
“我们难道要这样上南海？”
“抱歉，是我思虑不周。”阿乌歉疚地道歉，声音沉闷。
“救人心切罢了。”我拍拍她的肩，对一干人等道，“劳烦。三十六人分为六只，乔装打扮一番，把无泪城好好探探，午时原地会合。”
话声落地却无一人动作，她们整整齐齐地不发一言，直至阿乌出声，“主子说过，染姑娘与我共权。”
她们这才移动脚步，很快分为六只，没入无泪城各个方向。
“你还挺受器重的啊。”我调笑起阿乌。
“主人是有些看重我。”
少见她直接认下，我有些惊奇，看见她耳下薄红时挑了挑眉，哼笑着揽过她的肩，“行，吃饭去。”
随意走入一家客栈，此时还不到忙碌的时辰，悠闲的店小二径直走来递上食单，阿乌接过给了我。
“你点吧，我不用。”
“行，我看看……来份炒白菜、拍黄瓜、酱牛肉、香干烧肉、凉拌猪杂。屠苏酒？这酒好啊，把我葫芦装满。再来个汤吧……”我面上有些犹豫，把食单给了阿乌，“你看什么汤好？”
阿乌垂眸看了眼，转而若有所思地盯着我，她随口道：“鸡汤吧。”
“好嘞客官。”店小二麻溜地为我们倒好茶水后小跑进了后厨。
“鸡汤啊，鲜。”我咂咂嘴，口中似有浓郁鲜香缠绕在舌尖。
“上面没有海味。”
我就等她这句话，本想呷口茶故作高人，却被满口苦涩惹得脸皱成一团，我“呸”出一根茶叶，拧眉放下茶杯，道：“连海鱼也没有。”
阿乌平静地喝了一口茶，“明明临海，却是连海鱼都没有。”
我接住她开的话头，继续说：“鲛人凶残，不敢去也在情理之中，但他们都拘在深海的鲛域，离这儿还有千八百里呢。”
“这里并不适宜生活。”阿乌斟酌道，“偏僻遥远，少有外地人来做营生，天气诡谲多变，不适合农物生长……”
我悠哉悠哉地听她埋头叽里咕噜地从农事说到人文，再从人文说到历史。待她说完，我一锤定音，“这里有古怪。”
阿乌郑重点头，“一定有。”
“二位客官久等了！”几个店小二陆续端着菜品上桌，“慢用。”
我夹了块牛肉塞进嘴里，阿乌不解地看着我，“知道有古怪你还吃？”
我满不在乎地耸耸肩，“我赌这吃不死我。”
阿乌：“……”
“你不来点？挺不错的，黄瓜可脆。”我举着筷子盛情邀请。见阿乌摇头，我也跟着摇头，“如此多思作甚，再怎样古怪也不妨碍我们去南海。”
阿乌没有说话，她传音给我，“外界传闻鲛人无泪，此地又唤做无泪城……”阿乌低眉沉声，“也许是我多虑了。”
我略一思索后放弃思索，大快朵颐起来。风卷残云般将面前菜肴一扫而空，抬手招呼结账。
“客官，这顿共一百五十两。”
我默默看着阿乌，阿乌茫然地与我对视，沉吟片刻，冷冷道：“我不常吃饭，却也略知物价。”
“哎哟！这真误会我们了！”店小二深深叹息，“哪是我们黑心？是这鬼地方种不出庄稼啊！”
“生存既如此艰难，你们为何——”
“嘘！嘘！嘘！！”店小二竖起一根手指摁住抿自己成线的嘴，脖子咻地缩进衣领里，一双灰沉沉的眼珠子滴溜溜地左顾右盼，声音极轻，“客官莫要再问。”
我和阿乌目目相觑，她缓缓掏出一小块金子给了店小二。
“这就为您找零。”
离开客栈，我和阿乌并排走在街上。我吃饱喝足便甩着胳膊走路，甚是吊儿郎当，时不时还偏离路线瞧些摊边的小玩意，阿乌则端端正正地跟在我身后，视线一寸寸划过目之所及。
“快追我啊！小锦哥哥！”梳着双丫髻，插着两朵鹅黄色绢花的女童嬉笑着招呼被她远远甩在身后的小男孩。
“彤彤妹妹，你慢点跑！”
小女孩卷着风越过我，一下给我鞋面落了个黑乎乎的脚印。我“诶”一声逮住她的后颈，把她翻了个面，女孩扬起脖子睁着一双圆溜溜的杏眼无辜地看着我。
“你这小孩，踩了别人的鞋都不道歉？”我恶狠狠地捏住小女孩白嫩的双颊。
“对不起，姐姐。”小女孩嘟着小嘴，颇有些心不甘情不愿地道歉。
“不服气？”
“可不可以温柔点嘛，彤彤又不是故意的，行行好嘛，姐姐姐姐姐姐。”女孩小眼神幽怨，小嘴叭叭，两只手抱着我的胳膊卖力摇晃。
“大姐姐对不起，彤彤妹妹不懂事，我替她把鞋子擦干净，你可不可以原谅她？”男孩小碎步跑来，蹲地一下下拍去我鞋上黑乎乎的脚印。
“你，当真要和小孩子计较？”阿乌用一种一言难尽的表情看着我。
“逗逗他们而已。”我松了手，又拽住小男孩的胳膊轻松提起他，拍拍他们的肩，“玩去吧。”
小女孩甜甜一笑，一股脑把风车塞给了我就牵起小男孩的手一溜烟跑了。
“谢谢姐姐！姐姐再见！好人长命百岁！”
“彤彤，修士可以活到上千岁呢。”
“哦，那好人长命万岁！”
“这俩小孩…”我端详着手里的风车笑了笑，偏过头对阿乌说：“你要能有她一半可爱就好了。”
“我又不是小孩。”
“大人又不是不能可爱。”
“那我希望你变可爱。”
“哈哈。”我愉悦地大笑两声，引来周遭人奇异的眼光，阿乌默默地向前快走几步。
嗯，下次半夜蹲你床头笑。
……
“染姑娘，来看这个。”阿乌的传音响在耳侧，我循声找去，阿乌正站在一个摊子前一动不动地看着什么。
“看什么呢？”我拍拍她的右肩，在她看向右边时伸出左手取走了她手中的物什。
“雪崖豹的牙齿么？”
一个弧形的、约莫有我小拇指长的冰蓝色“獠牙”躺在我的手心，锐利的尖端毫不费力地扎穿虎口，滚热的鲜血沿着脉络淌出，带起掌心手腕一片连绵的痒。
将“獠牙”取出更是不沾半点血污，仍然亮得反光。
“诶嘿，有意思啊。”我提起兴致，换了只手拿在阳光下仔细打量起来。
只一眼，我给正为我治疗伤口的阿乌传音道：“这是指甲。”
鲛人的指甲。剩余半句被我藏在心底。
阿乌未有动作，只等我手心的伤口愈合，侧头对摊主道：“出个价，我要了。”
“二两。”
“不要了，我们走。”我果断把东西扔回摊位，扯住阿乌的手臂转身就走。
开玩笑，花二两买个破指甲，我不如直接下海捞它主人上岸。
“你不喜欢吗？”
“实不相瞒，鄙人更喜欢能摸到的二两银，买什么赠礼都不如直接给钱。”
“很实在的喜好。”
“不该说我钻进钱眼里了吗？稀奇，你倒是……”只觉左脸猛一抽筋，无形中似有万钧之力砸向头顶，疼得我差点跪下。
“第一个”三字刹在舌尖，只能被迫咽下。
“你怎么了？”阿乌急忙把住我的胳膊。
“无事。”我下意识隐瞒，“脚抽筋了，缓缓就行。”
在我放空思绪，压制痛楚时，一声声轻微的“娘亲”“娘亲”钻入耳中，游走在远处的神识猛地向着声源处冲去，轻巧穿过女子指间缝隙，擦过男子乌黑的鬓发，越过一个个的肩头，刹停在坐在地上的女孩身边。
原来是方才遇到的小女孩摔在了地上，她看着小手上的擦伤，眼神茫然又委屈，嘴唇翕动，哭腔在胸腔酝酿。
她开始抽噎，身体抖动着上下起伏，头上的鹅黄色绢花如真花一般颤颤巍巍地晃曳在风中。
街上男女老少纷纷定住，赶路人停下脚步，买菜大娘放下篮子，推车大爷止住了车。他们沉默着，不约而同地看向弱小的女童，一切都静止下来，宛如陈旧的古画在天地间铺展开，扩大了数百倍。
一阵阴风刮过，掀起摊车上的挡风布，吹散馄饨蒸腾的热气，摇响了屋下老旧的檐铃。
“叮当、当。”
“叮当、叮当叮。”
泠泠的响声卷入风中飘散在行人耳侧，待余音散去，他们动了，缓缓聚在一起，像是零星散落在各处的虫蚁共同进赴向下一顿食物。
他们一步步逼近，眼珠一眨不眨地盯着她，脸上的阴翳似数年累积，眼底的阴沉冷漠毫不掩饰，跟看一只死掉的肉虫并无差别。
不知何时，亮堂的大街变得晦暝，众人摩肩接踵仿若挤入逼仄小巷。
“轰隆——”
天空上翻腾起黑色云浪，起起伏伏间紫色闪电噼里啪啦炸开，危机像断头台的砍刀一样悬在众人头顶。
异常阴郁的环境下这些人的身影逐渐扭曲抽条，似遁藏于人群中的鬼影终于扒去人皮露出了丑恶狰狞的本相。
女孩瞪大了眼睛，她快要哭出来了，晶莹的眼泪在眼眶里蓄上，眼皮越眨越快越眨越快越眨越快！！
“不要哭！！”一个大娘尖叫着张牙舞爪地扑向她，“啊！！不要哭！不要哭！！”
她掐着尖细的嗓子用力嘶鸣，手死死压住了女孩的双眼。
壮硕大汉从人群中跳出，他扑通一声双膝磕地，一掌捂住了女孩的嘴，“不许！！！不许哭！！！”
“别哭！别哭！别哭！！！”
“别哭！别哭！别哭！！！”
“别哭！别哭！别哭！！！”
包裹着天地的黑暗中只能听见他们越发迅急的语速，如此高亢的祈祷下乌云竟真有隐隐散开的架势。
一缕微弱的光亮透出，我看见他们用希冀的眼神执拗地看着天，得到反馈，祈祷声更加激动，却盖不住我耳畔的声响。
女孩的半张脸都被汉子的手捂住，又短又粗的五根手指加一块宽厚的掌，便盖住了她求救的悲鸣。这般微弱，我似乎听到了老人含着最后一口气吹出来的锁啦声，又似是冬日卧在杂草丛里的刚出生幼猫的细弱开嗓。
……
她死了。
“别别别哭……”
“别别别别别别哭……”
“别别别别别别别别别别别别别别别哭……别别别别别别别别别别别哭………………”
在整齐的、低沉的呢喃中，一团团乌云缓缓飘散，像是烟，又如一瓢墨水滚入池中。
天空恢复了方才的平静。
糙汉和大娘同时吐出口浊气，似在庆幸劫后余生，他们松开盖住女孩脸颊的手，虽互不认识却默契地相视而笑。
不断有人上前为他们送上拥抱和感谢。
“辛苦了！”
“多谢多谢！！”
“救命恩人啊，刚买的鸡蛋，拿着拿着！！”
“好人有好报！！”
“好兄弟！！今晚来我家吃饭！”
“彤彤妹妹……”男孩愣愣地看着女孩紧闭的双眼，一阵风吹来，他手中的风车呼呼地一圈圈转起来。
周遭的热闹一滞，他们矗立在风中，视线缓缓挪向他。
……
作者有话说第8章 无泪之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