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里黄》其东

2、第 2 章

　　蔚蓝的天空下，美丽的新娘挽着她父亲的胳膊缓缓向站在红毯尽头台子上的新郎走去，现场萦绕着邓丽君温柔甜美的声音，“我的情不移，我的爱不变，月亮代表我的心……”
　　司仪操着一口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在台上念主持词，“今天这两位新人，新郎韩霈，庆城大学在读博士生，新娘王一静，庆城大学毕业硕士生……”
　　司仪的话把韩路方逗笑了，他感觉这段话可能被自己妈润色过。
　　现场人员都挺捧场，或者说大家就是来看热闹的，总是能在适当的时候鼓掌，因此气氛不错。
　　韩路方举着相机，站在台下拍照。其实小叔请了专业的摄影团队，但韩路方坚持认为他的抓拍更自然更真实更全面，虽然以往他拍的照片，洗出来经常是要么糊要么过曝。
　　身旁的几个小孩围在一起，兴致勃勃地瓜分战利品——抢来和捡来的花生瓜子糖。韩路方退后几步，把几个小孩的身影框进取景界面，对焦后摁下快门。婚礼的主角是他的小叔小婶，但韩路方相片里的主角可能是他身旁的每一个人。
　　他想起刚才碰到的那个小女孩，心想她应该多留一会儿的，这样自己就能帮她永久定格下今天了，毕竟这么干净这么好的天是最近头一次。
　　不远处，苏明柔站在音响旁跟放音乐的人聊天，韩路方猜她可能是在让人换歌，因为没过多久现场就响起了一首轻柔的钢琴曲。
　　“好听吧。”苏明柔走到韩路方身边问。
　　韩路方把镜头对准苏明柔的脸，“好听，一听见这歌，我就感觉我进西餐厅了。”然后咔嗒一声，记录下了此刻苏明柔略带一些愠怒的脸。
　　韩路方爷爷奶奶都已去世，因此到父母讲话这一环节，小叔这边是他爸爸代发言。
　　韩爸爸站在台上，恨不得把他三代家史都说完。从抗日时期他太爷爷被日本鬼子残害说到爹娘早逝，他自己拉扯大弟弟有多辛苦，直说得自己一把鼻涕一把泪。
　　韩妈妈站在旁边听，表情从泪中带笑到无奈，最后忍不住给司仪打招呼，让他赶紧夺了话筒，止住自己丈夫这起了头就再也停不下的滔滔不绝。
　　再之后，敬茶，发红包，扔捧花，拍大合照，诸如此类，折腾了差不多一个小时，终于，司仪宣布可以离场了。
　　吃饭的酒店就在小区外马路边上，走路过去也就十分钟。苏明柔跟韩路方说，想让他跟家里大人商量下，吃饭的时候匀出来一个包间，让他们这几个年龄差不多大又比较熟悉的坐一起。韩路方心说这有什么商量的，他早点过去占个桌子不就得了。
　　谁知事与愿违。作为本家，韩路方一直被留到拍完最后一张照。等他过去，席上早已坐满了人。
　　比起刚才在会场，酒店里的大家兴致明显更高。韩路方突然意识到，其实比起这场婚礼，大家都更在乎这顿饭。
　　不过没关系，因为韩路方也不在乎，只是个仪式而已，就算不办，他小婶也还是他小婶。
　　跨进饭店大门，韩路方一眼就看到苏明柔。
　　苏明柔和她妈妈一起坐在靠墙的一桌，旁边一位阿姨正拉着她的手跟她妈妈讲话，其间配合着她脸上时不时出现的笑容。
　　很明显他们想象中的单独包间未能实现，他的其他几个同龄人朋友也都各自坐在自己家长身边。
　　韩路方举高手冲苏明柔的方向挥了好几下。隔着好几个桌子，韩路方看见苏明柔回了他个白眼，他只能无奈地耸耸肩。
　　寻摸一圈，眼见没空位，韩路方准备跟他妈说他自己回家随便吃点。这个念头刚出来，他妈妈就拎着个凳子从人群里走过来，然后把他塞到了随便一桌。
　　同桌的人都很贴心，他还没坐下，就递碗递筷子又倒水的。一切准备就绪后，给他送上了亲切的问候并围绕他展开了一系列话题，诸如“上次见你还只有一点大啊，现在都长这么高了”“上几年级啊，学习成绩怎么样”“他爸爸是那个谁，韩武”……
　　韩路方感觉自己在被面试，不停地点头加微笑，时不时还要再回答几个问题。好一会儿，等到周围人都不再关注他，开始各自跟身边的人闲聊时，他才放松下来。
　　一桌子十几个人，韩路方认识的不超过五个，最熟悉的是住他们家对面的王奶奶，坐在间隔他四五个人的斜对面。按说是参加婚宴，但王奶奶脸上却没什么喜色。韩路方想打个招呼，摆了摆手没人理，他也就不再有任何动作，专心等饭菜上桌。
　　先上冷盘后上热菜，但不管喜不喜欢，韩路方都只捡自己眼前的吃，一边吃一边可惜，怎么同桌的人下手都那么快，自己爱吃的每次转过来都只剩个底。他暗自忧愁小叔小婶怎么不多定几桌。
　　小叔跟小婶正在挨桌敬酒，吉祥话一轮又一轮，说来说去，无非都是早生贵子，和谐美满之类的。两个人好像也都听累了，等敬到他们这一桌的王奶奶时，小婶脸上连笑容都没。王奶奶祝福话说完，小婶一句话也没回，喝完杯子里的酒，就拉着小叔走去了下一桌，小叔尴尬地边举着酒杯回头作揖边跟着走。
　　韩路方感觉这样有点不太尊重人，想说点什么打圆场又离得太远，只能隔着桌子递过去个笑容。幸好王奶奶好像并不在意，冲他笑笑就坐下来继续吃饭了。
　　韩路方不禁想是不是自己又想多了。
　　他环顾四周，发现并没人在意刚才那个在他眼里可以称得上是婚礼小插曲的事件，大家都在专心吃饭，不仅吃还打包，这个八宝饭，他小孙子爱吃，打包了，那个扣肉，没人吃，打包了……
　　韩路方叹服的同时默默祈祷自己妈矜持点，别大兜小兜地往家提，毕竟今天是他小叔的婚礼，主人让着客人，是本分。
　　屋里热闹得很，吸烟喝酒的都有，空气浑浊得让韩路方有点头脑发昏，所以尽管没怎么吃饱，他还是决定先走人。
　　韩路方绕了好几桌挤到他妈身边，弯腰凑过去，表示自己吃饱了要先回去。他妈妈好像喝了点，跟韩路方舅妈聊得正热络，根本没空搭理他，摆摆手表示随他便。
　　没被骂不懂事，正合韩路方的意。
　　走出酒店，呼吸到新鲜空气，刚才还脑门发昏的韩路方立刻感到神清气爽，心想五一假期，他本来是应该去爬山游水的，可惜，被他小叔的婚礼耽误了。不过没事儿，今天天气不错，在街上多吹会儿风也还行。
　　湛蓝的天空上漂浮着大团大团棉花质感的白色云彩，伫立在街道两边的树虽然不高，但生长得很繁茂，绿得很清爽，干燥温暖的风从身上拂过，韩路方心里越发畅快，看马路边树下正跟人吵架悔棋的老头都顺眼了不少。
　　韩路方慢悠悠地晃到小区门口，还没进去，就看到一辆银色轿车隔着一条马路冲着他滴滴直响。本想假装没看到，奈何车上的人非常固执，车喇叭响个不停，韩路方犹豫了下还是过去了。
　　还没走到车边，驾驶座上的人就迫不及待地把头探出了车窗，韩路方定睛一看，发现确实是熟人。此人是他的一位堂哥，他们有同一个太爷爷。
　　韩路方的这个堂哥叫韩宇鸣，说起来也是个挺励志的人。
　　他跟韩路方一个辈分儿，但却是跟韩路方的小叔一起长大的，只比韩霈小两岁。没拆迁的时候，他们两家在村里还是邻居。因此从小到大，他们两个老是被拿来比较，且由于较差的文化成绩，韩宇鸣总是被贬低的那一位。
　　一般来说，从小生活在别人家好孩子阴影下的小孩，心里多少该有点怨恨，但他这个堂哥，心好像尤其大，再难听的话到了他这儿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不仅不在乎，他还特别爱跟韩霈一块儿玩，没事儿就往人家里跑。韩霈朋友不多，所以也乐意得很，俩人明明差着一辈，却成天称兄道弟的。
　　在韩宇鸣17岁那年，他与韩霈这场仅存在于别人口中的较量终于结束了。由于实在听不进去课，韩宇鸣偷偷摸摸地给自己办了辍学手续，结束了自己的学生生涯。
　　以前，亲朋好友爱把他俩放一块说，是因为两个人就算看起来差距再大，也总归是在一个水平线上，现在，一个重点大学生，一个高中辍学生，再拿出来比，多少有点伤人自尊，所以从此，就没人再拉他们两个进行比较了。
　　辍学后，韩宇鸣做了两年家里蹲，他爸妈觉得让他这么混日子也没个头，应该给他找点事干，就凑了点钱，把他送去做海员了。
　　三四年海上漂泊的生活，把韩宇鸣性子磨得稳重了些，同时也让他攒了不少钱，靠着这些，韩宇鸣顺利地相亲结婚。婚后没多久，韩宇鸣就辞职改行去做生意了。
　　韩路方不太清楚他这个堂哥生意具体做得如何，只知道最近两年，但凡人多的场合，他这个堂哥总能作为成功男人的例子被提起，而且每次说，必会加上诸如大智若愚，傻人有傻福之类的话。韩路方也搞不懂这话里，到底是夸多，贬多还是嫉妒多。
　　成家又立业，万事万物都在变，不变的是他这个堂哥跟他小叔的友情。哦不对，还是有些变化的，以前呢，他是自己去找韩路方小叔，现在则是拖家带口地去。因着这层关系，韩路方跟他也很熟悉。
　　“小路，你怎么没在饭店吃饭。”韩宇鸣扯着大嗓门喊。。
　　“酒店里有点闷，我出来透气，宇鸣哥你怎么在这？”
　　“你小侄女老哭，闹着要找姥姥，我送她跟你嫂子过去。”韩宇鸣指指后座。
　　“行，堂嫂好，那你们赶紧回去吧，我在小区里再逛会儿。”韩路方跟后排座椅上的人打招呼，一眼瞟见旁边委委屈屈撇着嘴的小朋友，赶紧催着走，生怕再多说两句小女孩眼泪就开闸。
　　“要不你跟着一块来呗，送完你嫂子我开车带你逛逛，那边风景不错的。”
　　韩宇鸣的老婆边哄小朋友边热情地招呼，“就是，一起来吧，那边这三天还有庙会呢。”
　　韩路方想去，但觉得跟他这个堂哥单独俩人没什么可聊的，到时候会尴尬，还在犹豫，韩宇鸣已经打开了车前门，“走呗，把兴梁也接上，我记得你俩是同学，一起钓鱼去。”
　　于兴梁是韩路方的同学，也是韩路方妈妈口中你少跟他鬼混的狐朋狗友。
　　既然有熟人，韩路方就没什么顾虑了，利落地上了车。
　　车头一拐，汽车开进了对面小区。
　　韩宇鸣把手机递给韩路方，让他打个电话，通知于兴梁赶紧下楼。没几分钟，车就开到了于兴梁家楼下。
　　于兴梁站在路边，身边堆着一大堆东西，兴奋地朝他们招手，车子还没停就能听见他的声音，“谁跟我去楼上，东西还没拿完呢。”
　　“我。”车一停，韩路方就自觉地下了车，开始帮着于兴梁往车上搬渔具，搬完俩人又一块上楼。
　　于兴梁边走边搂住韩路方的脖子往自己这拽，“大哥，这么不懂事，你小叔结婚，你敢提前离席。”
　　“哥们儿这个地位确实，随心所欲哈在家，说起来，你当孙子的怎么不去。”跟同龄人在一起，韩路方自在很多。
　　于兴梁推开家门，拖着韩路方往里走，“去你的吧，我妈就交一百块份子钱，你还想让她带着我们全家去啊。”
　　又往车上塞了一堆乱七八糟的，系好安全带，他们发动车子往东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