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里黄》其东

1、第 1 章

　　这是城市东部的一个新社区，干净的鹅黄色居民楼墙体上印着方正的黑色字体，铁栅栏内是高高矮矮的树木从在初夏绽放出的不同深浅的绿色，一种迎新辞旧的世纪初交替之感萦绕其内。
　　彼时，姜江并不住在这个地方，但很多年后，此时此地此刻的这副场景仍旧是她对这座小城的第一印象。
　　社区内在举办婚礼，大红色的地毯顺着居民楼一直铺到花坛附近的空地，用仿真花搭起来的圆形拱门立在楼栋门口和地毯尽头。为了婚礼临时搭建的台子上，司仪手拿话筒，指使工作人员调整音响设备，同时不忘向周围一些看上去似乎能是自己未来赚钱对象的人推销自己的婚庆公司。
　　不远处的健身器材上挂着几个小孩，叽叽喳喳地吵着等会儿要去抢糖。
　　一个衣着朴素略显瘦弱的女人把身边的小女孩领到旁边的花坛旁，蹲下身子，扣紧她的上衣扣子，又理了理领子，“姜江，妈妈去楼上有点事，你在这儿等我，千万别乱跑，知道不。”
　　被叫作姜江的小女孩乖巧地点点头。
　　见女儿如此，女人一直紧绷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站起来转身顺着红毯边走进了门栋。
　　姜江站在原地，目送妈妈的背景消失在楼道里，松了口气，扒着不算太高的花坛沿坐了上去。
　　自从她上次迷路找不到家，她妈妈对她就是十分的紧张与不放心，要么时时刻刻带着，要么千叮咛万嘱咐，姜江万分后悔，为什么那天要乱跑，一失足成千古恨，她没了自由是小事，让妈妈担心才是大事。
　　坐了没几分钟，姜江就无聊了，特别想在周围逛逛，但她又不想违背自己刚才对妈妈的承诺，只能拿着树枝在花坛上写写画画，写自己看过的动画片的主角名字，同时配上她歪歪斜斜的简笔画。
　　人没事干就会多想，姜江虽然才八岁，但也不例外，况且她本来就是个爱胡思乱想的小女孩。因此很快，她脑中的频道就从少儿走到了法制。完全陌生的环境让她想起很多电视上演的小孩被拐的故事，心里不由得升腾起一股巨大的恐惧感。这恐惧感加剧了她的想象力，她的思绪越飘越远，彷佛已经置身到了那个虐待她的家庭。因此，她立刻就流出了眼泪。
　　一个小男孩的声音把姜江从她那段无边无际的小幻想中拽了回来。
　　“喂，你是谁啊。”一个看起来跟姜江差不多大的小男孩带着三五个小孩站在她面前，凶巴巴地说道。
　　姜江抬头，眼里噙着泪，小男孩顿时有点无措，“你哭什么啊，我就问问。”
　　姜江并不说话，只是从兜里掏出纸巾，擤了鼻涕擦掉眼泪。
　　环顾四周，看似乎是无人给她撑腰的样子，小男孩的底气足了些，“你能去那边吗，这是我们的地盘。”
　　当下的姜江无法说出强龙不压地头蛇这样的话，但她确实有这种直觉，眼见对方人多势众，于是，她毫不犹豫地妥协了，不动声色地挪到了稍远一些的位置。
　　“韩小亮，怎么每次我见你你都在欺负人。”姜江还没来得及沮丧，身后就传来声音。
　　一个单肩背着书包的大高个走到她身旁。逆着光，又是侧身，姜江即使抬起头，也看不清他到底长什么样，只觉得阳光打过来，他睫毛的影子像是麻雀翅膀，一下两下地在他的眼睛上扑棱。
　　“这么大的空地装不下你们了，那边玩去。”大高个边说边从兜里掏出一把糖递给小男孩，“给，拿走吃吧，不许再欺负人。”
　　威逼利诱下，小男孩不情不愿地接过糖，像个落败的公鸡一样，带着自己屁股后面的人走去了别的地方。
　　“小朋友，你也是来吃喜酒的吗，你家长是谁啊。”姜江还保持着抬头的呆愣姿势，完全没注意到大高个的说话对象已经变成了她。
　　回过神，姜江转向有些戒备的姿态，“我不认识你，妈妈不让我跟陌生人说话。”
　　大高个咧着嘴笑出了声，说出了一些他这个年纪的初中男生会说的愚蠢的语言逻辑陷阱，“可是你现在就是在跟我说话呀。”
　　姜江听不懂，但她不傻，她知道面前这个人此行为名为逗小孩，便有点不开心。
　　“你的。”见姜江不说话，大高个摊开手掌，五颜六色的几颗糖果映入姜江眼帘。
　　“我不要，我妈妈说不能要陌生人的东西。”姜江干脆地拒绝了对方的好意。
　　“也行。”大高个接着说，“但是你妈妈教你这么多，没教你小孩子不能一个人待在外面吗？”
　　隐隐约约感受到对方话里有指责妈妈的意思，姜江更不想理他了，低下头，假装专心揪自己的衣角。大高个被她无视也没生气，只是不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又过了一会儿，姜江看见妈妈从楼里走出来。
　　她飞奔着跑到妈妈身边，一只手扯住妈妈的袖子，另一只手帮妈妈拍粘在袖子上的白石灰。
　　女儿的贴心让姜春月有点眼酸，她把耳边散落的头发捋上去，看着女儿好奇的眼神，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突然，女儿帽子里几颗亮晶晶的东西吸引了她的注意，“怎么把糖放进帽子里？”她从帽子里拿出糖果递给姜江。
　　姜江捧着糖果，想起了刚刚的那个大高个，摇了摇头，“不知道，刚才一个人给我的，我都跟他说过我不要了。”
　　姜春月笑笑，没再多说什么，把女儿一只手连带糖塞进口袋里，拉住她的另一只手准备离开。
　　刚走没两步，附近楼上的窗户里传来一个女人隐隐约约的怒吼，“韩路方你上来干什么，婚礼马上开始了。”
　　姜江被喊声吸引，边走边回头，目光正好与站在窗户边的大高个相遇。
　　大高个指了指自己外套上的帽子，飞快地戴上又脱掉。
　　姜江眼睛眨也不眨地看他，直到脖子和眼睛一起感受到酸痛，才扭过头专心跟妈妈走路。
　　从兜里掏出一颗糖，姜江捏在手指里细细地看。透明却斑斓的糖纸包裹着粉红色糖果，阳光照耀下，反射出梦幻般的蓝绿色。这是姜江第一次见到这种糖果。她想，以后她只要一见到这种糖，就会想起这个人了。
　　但她没想到，她还没有吃到这颗糖，就已经跟这个人再次相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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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妈，你看楼下那小孩谁啊，我看她旁边那个大人也有点眼熟。”韩路方把他妈拽到窗边，想起上楼时碰到的那张略显消瘦的面庞。
　　韩妈妈盯着她们的背影看了几眼，“这谁看的出来，我发现你这个人真是，该操心的不操心，不该操心的你又上心了，怪不得成绩不好，你看看人苏明——。”
　　最近，韩路方家所有的对话都会拐到对他的批评上，因为韩妈妈对自己的儿子并不满意，虽然他健康又开朗，但对于一个即将初升高的学生，成绩好才是唯一的优点，韩路方没有这个优点。
　　“哪儿跟哪儿啊，我就问问，不认识就说不认识呗。”韩路方无奈，打断他妈的牢骚，飞快地穿过客厅往房间里跑。
　　他庆幸这会儿屋里没别人，不然他妈妈表演欲望上头，可能又要抓起扫帚表演画荻教子了，毕竟他妈妈一直盼着唤起他仅存的羞耻心，从而让他改过自新乃至改头换面。
　　“有点热，我穿短袖行不。”声音从韩路方的卧室传来。
　　“你穿什么都一样。”韩妈妈没好气地说。
　　韩路方叹了口气，决定怎么舒服怎么穿。他飞快地冲了个澡，换了件短袖搭运动长裤往楼下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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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立夏将至，树影婆娑。
　　苏明柔就站在树与树之间的光斑上。她上身穿一件白衬衫，外面套一件收腰的浅绿色连衣裙，细细的脚踝下是白色的帆布鞋，平时扎着的头发披散下来，阳光下熠熠生辉，青春又明亮。
　　韩路方凑上前去。
　　“韩路方你怎么就穿个这，真是什么时候都上不了台面，今天可是你亲叔叔结婚。”韩路方甫一到场，就被苏明柔精准刻薄道。
　　韩路方没生气，觍着一张脸笑眼弯弯，“我这不是挺好的，还要怎么穿，难道穿西装吗，那也太正式了吧，而且这是我小叔结婚，我穿那么正式，不知道的把我当成新郎多尴尬？”
　　“哼，得了吧，人家顶多把你认成司仪。”苏明柔斜瞥了韩路方一眼，“你刚干什么去了，亲叔叔结婚现在才来。”
　　“哪有，我四点多就被叫醒去接亲了。”韩路方委屈地说。
　　“四点就醒怎么现在才来。”
　　“接完亲回来我去打球了啊，最近大家都特爱学习，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人陪我打。”
　　苏明柔无奈，“你怎么一点儿分不清轻重缓急。学习上也是，大家都把学习当回事，就你，还是这么吊儿郎当的，你说你这样考不上高中怎么办。”
　　“打住，我不可能考不上，顶多是考不上好的，这么爱操心，要不你给我补习？临阵磨枪，不利也光，这还有一个多月才中考呢。”韩路方见缝插针地创造跟苏明柔相处的机会。
　　“我才不帮你呢，浪费时间，顶多把我的笔记和错题本给你看看。对了，这都快十一点了，你叔叔怎么也不下来。”苏明柔看了看手表。
　　韩路方一脸无所谓，“不知道。”
　　“那你去问啊。”苏明柔急了。
　　韩路方无奈地往楼上走，“行行行，现在就去，我叔结婚你着急个什么劲儿也不知道。”
　　小叔和小婶的婚房在五楼。
　　大门没关，轻掩着，韩路方推门进去，看见他小婶的爸妈连同自己爸妈，一起坐在客厅沙发上，周遭零零散散站着几个他不认识的的亲戚。
　　房间里很安静，几个人，要么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要么一副要笑不笑要哭不哭不知该寒暄什么的尴尬样子。
　　看到韩路方，韩妈妈三步并两步跨过来，把他拽到厨房里。
　　受房间里气氛感染，韩路方压低声音问他妈妈，“怎么还不下去啊？”
　　韩妈妈神神秘秘的，捂住嘴凑到自己儿子身边，“不知道，刚进来就看你小婶小叔把门反锁着不让进。”
　　“吵架啦？”韩路方问。
　　“谁知道，但他俩就算爱闹，也不能今天闹吧。”韩妈妈的语气里担忧与责怪交杂。
　　韩路方没回话，放轻脚步走到卧室门口，耳朵贴近门，想听里面的动静。
　　还没听见什么，门就从里面打开了。
　　小叔手里夹着烟，俯视着仍旧保持半弯腰贴门姿势的韩路方，问，“干什么。”
　　被撞到偷听，韩路方很尴尬，他直起身子，向隔壁房间走，试图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小叔笑笑，没再说什么，走到洗手台旁，拧开水龙头灭烟。
　　韩妈妈凑过去，“今天结婚，可千万不能吵架啊，你是男的，万事都让着点小王。”
　　小叔把烟扔到垃圾桶里，“没有，没吵架，放宽心。”
　　小婶拖着白色婚纱，从卧室里走出来，笑得很开朗，“我俩刚说小话呢，走吧去会场吧。”
　　没人接茬，大家好像都还没反应过来。
　　“去之前家长不得说几句话吗。”不知道哪位吆喝了一句。
　　这一吆喝提醒了韩妈妈，她拿着话筒凑上前去开始指挥现场。
　　现场几位原本干待着不知道干什么的，在韩妈妈的指挥下，也立刻找到可做的事。扶婚纱，放礼花，往新娘子手里塞糖，好不乐哉，仿佛刚才那阵子沉默与尴尬从没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