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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万里江南吹箫恨 ...

  •   几乎是一夜之间,一则寻人启事席卷各大校媒平台。
      寻人者挂出一张照片,画面中一个身形清瘦、衣着素洁的女孩正撑着伞打行道树边走过,背影恰如《雨巷》中青石道上的女子那般朦胧。
      照片底下风风吼吼配了两行字:哪位阁下能行行善举,告诉我她是谁?知情人请联系2010级管理学院仲珩。提供线索者,男性包养三个月,女性若单身可按喜好牵线搭桥。
      启事被大量转载,评论区也人才辈出,热闹非凡。
      好事者A:这糊得连亲妈都不认识!
      好事者B:这年头谁还在校园网上挂寻人启事啊?把人家搞得跟杀人纵火犯似的。
      好事者C:这位小哥,你是不是打算不是她红,就是你红?
      仲珩:我要找的是下凡的仙子,仙子要是那么容易找到就不是仙子了。
      校媒上讨论得热火朝天,稀奇古怪的故事编了一长串,线索反倒一条没有。仲珩有些泄气地合上电脑,对着钉在墙上的一幅画默默无语。A4纸上的人不能更丑了,有棱有角的头上支楞着一根刺,不像是马尾,倒酷似抻直了的猪尾巴。
      说到底,他连她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圆框眼镜压住鼻梁上的口罩,无论他如何试图看出点蛛丝马迹都是徒劳。
      仲珩对这种“丑”不以为意,举着画在不停帮他打听消息的舍友面前得意洋洋——不管怎样,她在他心里是美的,这惊鸿一瞥的烙印便胜过一切。
      所以仙子,如果每见你一次就能把你画得美一点点,那请让我再见你无数次吧。

      伊莫刚进门,姚桐就把她堵在了门边。
      李来佳捧着电脑从堆满杂物的位置上冲过来,把屏幕举到伊莫面前,激动得几乎要窜上天。“你你你快看!这是不是你!”
      伊莫定睛,下一秒眼珠子都快掉到地上。她不置可否,颠来倒去地看了又看。照片中那条长裙,此刻在宿舍明净的阳台摇曳得正欢。那天仲珩拘谨得手忙脚乱,不小心给她踩了个硕大无朋的泥脚印。
      伊莫震惊之后慢慢平静下来,这种惊世骇俗的把戏,是那个神经大条又不走寻常路的男生能干出来的事。叫什么来着?仲珩?再者,伊莫对自己在F大的人际网络怀有非常清醒的认识——她的人际网络就在于没什么人际网络,作为一个初来乍到的交换生,她认识并且认识她的人两只手都数得过来。因而她确信,没人会为这个傻孩子提供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是我,不过问题不大。”
      伊莫挥挥手。
      “伊老师,您大手一挥,挥走了我俩的脱单饭。”
      缠着伊莫复述了一遍事情的来龙去脉后,李来佳怏怏地缩回书桌前,末了,似乎还不满足,嘀嘀咕咕道:“每次一有点儿苗头,就被你掐死在了东非大裂谷,不是让人失望就是令人扫兴,贾宝玉到底什么时候来啊?把咱们的林黛玉收了得了。”
      “嗐,看来这姓仲的还是个情种,指不定就是你的贾宝玉呢?”
      姚桐坏笑着揶揄,伊莫比划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威胁她赶紧闭嘴。

      迟来的交换生欢迎会上,伊莫和隋欣打了个意料之外的照面。
      在浪花一般乌泱泱的人群中,伊莫怎么也没料到会碰上她。隋欣正指挥着学生会小干事给入场人员签到,叉着腰无所用心地漫然四顾,一眼便看见了踌躇着要不要退走的伊莫,短暂的吃惊之后,意味不明的神情浮现在她华丽丽的脸上。
      伊莫本想趁她还没注意到打退堂鼓,但锐利的目光刺过来,她胸中那股心气不由自主涌起,再一想这场签到无论如何躲不过,索性秣兵历马,不卑不亢迎上去。
      伊莫有意不看她,俯身签名时,能感觉到隋欣打量她的目光,巨细靡遗,剔骨穿髓。
      “你可真厉害。”
      伊莫写完“莫”字的最后一笔,隋欣淡漠的声音冷不防响在头顶。伊莫立起身,直直对上她的双眼。“谢谢,虽然我并不知道你指的哪方面。”
      伊莫忽而意识到发炎引起的眼睑发红尚未消退,有些担心会影响到她跟人剑拔弩张的气势。
      小干事虽然云里雾里,但仍然机敏地看穿了此刻明枪暗箭的局势,瞅瞅上司,又瞅瞅素不相识的伊莫,低眉顺目,杵在一旁有些尴尬。
      “座位是随便坐吗?”
      “是的是的,学姐请便。”
      伊莫软下声气,礼貌地笑问小干事。小干事深知在场的皆是来自五湖四海的前辈,对每一个来者谦恭自是不二法门。伊莫对他心生同情,肤色黝黑的小伙子就好像是被隋欣拿火钳夹着上刑场一样。
      隋欣还是那副睥睨的姿态,紧闭着唇没再说什么,伊莫对她微笑着点点头,转身走向满场鲜红的坐席。

      “忙不忙?我能见你一面吗?”
      伊莫收到徐缓这条消息时,正读古文献读得头疼。她没有被垂怜一般卑微的惊喜,只是静悄悄收了书包。出了图书馆呼吸到流动的空气,灰蒙蒙的背景下半是彤云半是阴翳,绵延远去的路灯悉数亮起,伊莫这才意识到自己又错过了晚饭时间。
      出租车上,徐缓给伊莫发来一张手绘地图,沿路的标志性建筑有模有样地标示出来,教她怎样从F大去到目的地酒店。伊莫从后视镜里望了眼司机,啼笑皆非。
      “你是在小看我,还是在小看上海的司机?”
      “当然是小看你了,在C城你都能迷路迷到火星上去,何况上海?”
      “我在你面前是不是永远不配拥有‘面子’这种高贵的东西?”
      “说得我在你面前有一样。”
      “不好说。”
      “那你还谈毛毛雨的高贵啊。”
      伊莫无声弯起嘴角,享受着久违的你一言我一语的互呛。她不清楚一场豁出命去的落水大戏是否能让他释怀,但至少,今天他愿意主动见她便是一个好信号。
      伊莫抵达约定的酒店时,夜色深沉中,月已上东山。伊莫从大堂穿过,前台的两位服务员瞅着她偷笑。伊莫不加理会,大大方方地直上四楼。
      伊莫知道她们把她和徐缓误解成了什么人,她不在乎,反正不是如她们所想的脸红心跳之事。徐缓只是想换个地方说事情,伊莫想,正好也给了她一个能再次敞开心扉的私人空间。
      柔软的地毯本就无声,但伊莫还是怕惊扰了什么一般,轻巧稳健地挨个寻找房间号。她驻足,深吸一口气,叩响房门。
      房间里的脚步声每临近一步,就好似木鼓锤越来越重地敲击在伊莫心头。门开了,伊莫的小鼓也在那一瞬敲破了。
      “进来吧。”
      房间没有开灯,满眼的漆黑把伊莫吓了一跳。
      “怎么都不开灯啊?”
      伊莫把灯摁开,视野豁然明朗,这才注意到徐缓已重新在落地窗边的浅色椅上坐好,一袭沉郁的黑衣,面色不佳,疲惫地望着窗外亮如白昼的不夜城。
      “你怎么了?真的感冒了?这么久了怎么还没好?所以我和你说了要吃药不要拖——我看看。”
      伊莫有点紧张起来,把包抛到沙发上,快步走过去坐在徐缓对面。伊莫向徐缓倾过身,伸出的手却仿佛触电一般静止在半空,良久,她像是终于下定决心,毅然将手背贴在徐缓额头。他的体温传来,伊莫的指尖禁不住颤抖。
      “没发烧啊。”伊莫悬着的心安全落地,向徐缓宣布道:“不会是给饿的吧?没吃晚饭对不对?等着,我包里有很多零食,给你拿来先垫垫。”
      伊莫说着就要去拿,徐缓站起来一把将她拉住。“别去。我不饿。”
      “行吧,那你告诉我,你脸色为什么这么差?”
      伊莫也不好意思说自己饿,打算坐回去,徐缓却拉着她不松手。伊莫看看拉着自己的手,又抬眸凝视着他。
      “我还以为,你怕我对你图谋不轨,不会来呢。”
      “你要是那种人,”伊莫莞尔,顿了顿,继续道,“我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我一个很好很好的朋友,今下午在医院咽气了。”徐缓静默片刻,说起这个话题时显得异常平静,低沉的音调中是竭力压抑的悲伤。他望进伊莫的眼睛,似乎想从两抹浅褐色中攫取些什么。
      “她是我和朴之予共同的发小,我和老朴什么调皮捣蛋的事都做遍了,她因为体弱又比我们年长,每次都向大人们求情护着我们两个。总之是个很温柔的江南女子。她回南京升高中以后,见面的次数少了,这么些年她不提,我也不知道她的身体状况恶化成这样。”
      徐缓如鲠在喉,停了片刻才继续开口。“老朴已经到南京了,原本我这会儿也应该到了。”
      终于步入正题。这才是你一袭黑衣、失魂落魄的因由所在。伊莫目睹徐缓此刻的状态,心也随着他凉了半截。“那你为什么还要让我现在来见你?”
      “有些事情我必须要和你说清楚。”
      “让我抱抱你,可以吗?”
      徐缓没有作答。
      对于他的万分认真,伊莫竟有些畏于面对,不知该说什么好,一切安慰的话语都是那样于事无补。头脑被一股冲动占据,她满心只想抱抱他,如果可以,再摸摸他的头。
      悲伤无法完全感同身受,一如水波,一旦扩散,便会变浅转淡。
      伊莫张开双臂,等待他的首肯或拒绝。她无法判断她是不是再次一厢情愿地僭越了。
      伊莫偶尔想象过,如果真能体验一次闲敲棋子落灯花,安谧中摇曳的灯影一定很美。因而当她还沉浸于头顶光影变幻的恍惚中时,已然被徐缓向前一步打横抱起,双脚离地的瞬间,她甚至没来得及轻呼,双臂下意识紧紧环住徐缓的脖子。
      徐缓一转身将伊莫放到沙发上,搂住她的腰,紧紧偎在她怀中。伊莫的肩窝感觉到他脸颊微凉的触感,鬓发扫得肩头有些痒痒的。
      伊莫收紧双臂,轻轻回抱住他。奈何徐缓个子太高,伊莫索性跪坐在沙发上,挺起身,好让她的高度与徐缓契合无间。
      “伊莫。”
      “嗯?”
      闻言,搭在徐缓背上的手指尖不觉微微屈起。他好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温柔地唤过她的名字了,远去的感受弹指间迫近,以至于她的回答显得底气不足。
      “你有没有听过菊一文字则宗?”
      “嗯,日本天皇的名刀。”
      徐缓的手穿过头发,慢慢抚上伊莫后脑的疤,伊莫心口猛地绷紧,本就屈起的指尖,这次直接在他后背收紧——她没告诉过任何人,她以为他不知道,殊不知有伤必有痕是世间再简单不过的道理。
      他原来一直记在心上,念念不忘。
      “后来幕府末期,辗转流落到冲田总司手中,被这位剑客视若珍宝。”徐缓忽略伊莫的僵硬,若无其事继续道:“过分珍爱的结果就是,他把则宗层层叠叠包裹起来束之高阁,弃之不用,生怕在打斗中沾上人血玷污了它,或被折断。后来也是因为这份珍爱,他眼见着伙伴在敌人的刀光下倒在血泊中。后来,他临终前启用则宗为伙伴复了仇,到头来,则宗还是没能逃过被‘玷污’的宿命。
      “女孩子的存在很脆弱,我怕,我很怕,我很怕我还够不到你,你就在我眼前消失不见了。我的好朋友,没留下像样的话就再也说不出话了。一个人的消失,就是如此微不足道的事,连病房外枝头上的小鸟都惊不飞。你那么冰雪聪明,一定知道我想说的是什么。”
      爱是保护,也是伤害——如果这便是你的隐喻,那么,你将最重要的一则遗落在了未来。
      “可是如果没有最后的殊死一战,冲田总司就不会在传奇历史上站得如此之高,而菊一文字也不会声名显赫到成为国宝中的国宝。‘那些隔过黑暗的花与水’,总司临终前不是如此说过吗?——他短暂的人生丰沛而闪耀,绝无遗憾。”
      爱是彼此成就,是花与水的相容相生。
      “吵架也吵不过你,说理也说不过你。”
      伊莫握住徐缓的那只手,交握着落下来覆在自己心口。“我的疤好了,没什么痕迹了对不对?你也回来吧,好不好?”
      回来吧,从前的你。
      该愈合的愈合,该放下的放下。
      冲田总司,不求你为我报仇雪恨,但求你用你的宝刀为他最后一次斩断心结。
      “就这样让我睡会儿。”
      “好。”

      天明时醒来,伊莫发现自己胡乱躺在沙发上,徐缓不知何时已经走了。
      肚子饿过了头没什么感觉,伊莫随意在书包里翻找起食物。
      一袋香蕉牛奶味饼干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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