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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逐风 ...

  •   十一长假徐缓结束了学校的事务,特地飞回C城给徐璨过生日。风尘仆仆打开门的瞬间,徐璨咯咯的笑声穿越客厅而来,捧着仙人掌想要飞奔到哥哥怀里。徐缓一只手抵住他的额头,将他稳稳挡在两步开外,逗他说,“你就这么往我身上冲,到底是想要迎接我呢,还是想要谋杀我呀?”
      徐妈妈正在摆弄餐盘,听见大儿子回来的动静,探头望了一眼,嗔怪小儿子道:“哎呀,小心别把你哥给扎了,把那玩意儿宝贝得跟个什么似的,成天捧着到处乱窜——小笨猪。”
      徐璨正像不甘被斗牛士阻拦去路的小牛一般,撒开蹄子想往前乱冲,闻言停下脚抬起头,恍然大悟,与哥哥有几分相像的面孔咧嘴笑起来,眼睛亮得像要滴出水来。
      徐缓托着徐璨的胳肢窝把他举到与自己平齐,祭出与小朋友说话的口气问弟弟:“小菩萨,你想干嘛呀?”
      “哥哥你快看!”徐璨激动地指着仙人掌大喊,“开了三朵欸,比去年还多一朵!”
      徐缓一开始就看到了。主株顶部一朵,旁枝各表一朵,生机盎然的亮黄色永远那般惹眼而悦目。
      去年夏天,徐缓一边忙着在贵州做文化保护活动,一边筹划摄影比赛,也是直到十一才得空回来给徐璨过生日。房间窗台上忽而多了一盆仙人掌,微风中摇曳的窗帘不停拂过,两朵仙人掌花的影子仿佛穿上了美丽的裙子,在阳光下变幻万端。
      他立刻知道了仙人掌的来处,连肩上的包都没来得及放下就快步去了隔壁,摇醒午睡中的徐璨,问他那盆再熟悉不过的仙人掌的来历——自然是画蛇添足,明知故问。
      “谁给的?”
      “一个姐姐。”
      徐璨掉了乳牙,连说话都漏风,病猫一样的声音,仿佛下一秒又要睡过去。
      “什么时候?”
      “就是哥哥本来说要回家,但是又没有回家的时候。”
      “暑假?”
      “嗯。”
      小男孩只记得“一个姐姐”,却不知道那一天原来叫作“暑假”。
      “那个姐姐说什么了吗?”
      “就说‘把这个还给你哥哥’。”
      “还有呢?”
      “没有了。”
      “真没有了?”
      “真没有了!”
      徐璨怒了,他一点儿也不想知道哥哥为什么对那个姐姐如此上心,这会儿他只想睡觉。
      徐缓有些黯然,给徐璨掖好被子退出了房间。
      她把她给他的东西再次还给了他,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留下。徐缓倚在窗边,俯视着开得正艳的仙人掌花茫然若失。窗帘转而在他肩头拂动。
      他第一次怀疑自己是否做错了选择,放弃了生命中与性命相对等的某样东西——那么,相当于他已死过一次。
      他将桌上平日里一直扣下去的相框扶起,拇指一遍遍抚着校服女孩久违的笑脸。
      她还在怨他,怨他的不告而别。
      小徐璨光顾着睡觉,忘了告诉哥哥,那个姐姐是哭着离开的。

      一个校友约徐缓拍照,时间定在了收假的前一天,徐缓无法,本打算在家多享受两天难得的安闲,此时也只好提前返回上海。
      第二天因为返程的奔波疲倦,他一不小心睡过了头。他推开游泳馆厚重的玻璃门,一边快走一边四面张望。再过一个星期就要为迎接冬天的到来而关闭的游泳馆,在假期里显得更加杳无人迹。空阔的穹顶下灯光大亮,愈发衬得幽蓝池水一派静水无波。
      远处一个身着风衣的女孩背对他立于池边,静静眺望着邈远的城市,不长不短的头发流过肩胛。
      徐缓不觉停下脚步,一路过来有节奏的足音戛然而止——那本是死寂里唯一的热闹。
      他在收到那个陌生号码的好友请求时毫不犹豫选择了通过。说明来意拜托帮忙拍照的校友,只要不是时间绝对安排不过来,他一般都会尽力答应,即便对方是个约在游泳馆会面的怪胎。
      即便起了疑心,但他最终还是赴了约。
      “你还是来了。”
      伊莫转过身来,双唇轻抿,笑得无比动人。身后是水,远方是天,她看起来仿若漂浮于秋水长天之际。
      徐缓一愣,伊莫有些憔悴的脸与相框里那个笑弯了腰的校服女孩反向重叠。他还没来得及伸手抓住什么,伊莫后跟退了一步,轻飘飘地从水天相接之处坠落人间,仿佛一只受伤的白鸽。
      徐缓眼中最后一个镜头,她还是那副多年前与吞没她的池水一般清澈的笑容,恍若什么都未曾发生过,希望什么都未曾发生过。
      竹林,湖水,竹筏,阴云翻涌……游游池水满目血色。
      心脏骤缩的一瞬,徐缓紧随着跳进了泳池,水花溅起的巨大声响,在这个本该慵懒惬意的早晨,除了他自己,没有惊动任何人。
      逐渐沉入水底的伊莫没做过多挣扎,双眼自然闭拢,呼出的气泡环绕在颊边,显得安然而笃定。
      那是一心求死之人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
      徐缓陡然怒不可遏——伊莫的笃定无疑是一场豪赌。溺在大海中的人故意划破手指,血腥味在指引搜救队之前,率先招引的是獠牙森森的巨鲨。
      徐缓紧紧扣住伊莫的腰,水流的阻力让他的动作与慢镜头无二。天光在另一层世界熠熠流转,他带她脱离满池腥红,重回水天之际。
      “你想死能不能换个地方?深水区有多深你不知道吗?!”
      徐缓把伊莫抱上岸,自己才紧跟着爬上来,湿漉漉耷拉下来的头发令他看起来像一只泄了气的皮卡丘。可这只皮卡丘电能满满,恨不得把对方揍一顿。
      伊莫大口喘着粗气,湿透的牛仔裤与上衣都紧贴在身上,她蜷缩起身体,努力将自己的颤抖控制在能够抬头仰望徐缓的程度。伊莫顺着他的膝盖一路望上去,隐形早已无影无踪,水珠从睫毛与眼皮上滚滚而下,朦胧中她对上的,是因暴怒而失去冷静的一张脸。
      伊莫一点都不怕此刻冷得快让人窒息的徐缓。他有什么好怕的?伊莫伸手牵住他的一片衣角,甚至对他笑了笑。
      “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我只是想让你明白,你不必对我心存任何的顾虑和愧疚,第一次你救了我,往后的无数次你都能够救我。如果那时我的感谢还能向你诚挚道来,那么这次我的感激只会无以言表。
      “我对不起你,我妈妈也为她欠妥当的言辞向你道歉。所以不要生气了,也不要用那种对待陌生人的态度对我,好吗?那样我会觉得自己十恶不赦。”
      伊莫好像小孩在拉大人衣服,眼里的请求,让一向不肯示弱的她少有地卸下防备,将所有的懊恼与忐忑捧到他面前。
      徐缓缄默着听完伊莫长长的剖白,凝定得如一尊石像。
      “说完了?”
      伊莫只是望着在灯光下有些刺眼的他,倔强地不愿放弃最后一丝希望。
      “那就放手。”
      伊莫轻轻咬唇,把他的衣角攥得更紧,最后,慢慢松开手。
      徐缓大步扬长而去,留下玻璃门砰然关上的声音在游泳馆内清晰回荡。
      那年C城大雨中,他抱回家的那只落汤猫回到伊莫眼前。少年微屈着身子,将气若游丝的猫咪裹在校服里,温柔小心的模样,一如怀中所呵护的是新生婴儿。
      良久,失败了几次之后,伊莫才支着溜滑的地面勉力站起来。
      同样是狼狈至极,她却连一只猫都不如。

      伊莫接连好几天高烧不退,把兴冲冲返校的李来佳吓得手忙脚乱,每天深夜定闹钟起来给她喂药喂水,白天就和姚桐两人轮换着在宿舍里守她。
      “我俩差点以为你快挂了,吓死个人。”
      伊莫滴溜着爬满血丝的双眼,一宿舍的被子都裹在她身上,连想翻个身都难。姚桐正坐在伊莫脚边写实验报告,见状替她去了一层被子,扶起她边喂水边嘟囔。
      “他让我换个地方死,宿舍床上倒是个理想之地。”
      “呸呸呸——你脑子烧坏了吧?别光说话,吃药吃药。”
      姚桐以为她在没头没脑地说胡话。
      “帮我个忙。”
      “干嘛?”
      “帮我把手机拿过来一下。”
      伊莫打了个喷嚏,自以诱骗的方式让徐缓加了她的微信之后,这是第二次点开与他的对话框。
      “你还好吗?上次穿着湿衣服回去容易受凉,有没有感冒?感冒了要记得吃药,不要像以前那样每次都硬挨过去。我药箱里有常备药,给你送点过去?”
      伊莫忘了她自己明明连床都下不来。
      对话框直到伊莫恢复元气都没有再亮起。

      戴着隐形掉进水里,一来二去,眼睛也发炎了,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带上框架眼镜,伊莫查了下天气预报,放得好好的雨伞又不知去向。她条件反射想翻个白眼,结果自己千疮百孔的眼睛又翻不出来。
      伊莫没告诉爸妈生病的事,以至于夫妻俩在她卧床期间仍不停给她分享旅拍照片,高昂的兴致也让伊莫黯然的心情照进了一缕阳光。
      还完快到期的书从图书馆出来,一场秋雨如期而至。
      “It rains cats and dogs.”伊莫不觉间小声念出来,喉咙未愈,咳嗽几声,她把滑下的口罩拉高,戴起耳机,撑开李来佳的碎花伞踏入雨幕中。
      正是上课的时辰,雨丝绵绵不尽,大道上人影稀疏。一个黑色身影抱着大纸箱从矮松林间闪出,望着雨势踌躇片刻,毅然跳下台阶,不管不顾地往前赶。那副“老子最大”的无所谓模样,倒像头顶挂的不是铅云,而是一颗明晃晃火辣辣的太阳。
      偶尔有学生路过,但没人将伞分他一隅。他的姿态传递出一种信号——老子不需要。
      伊莫保持距离跟在他身后,对这所各奔前程的精英校园里难得的孩子气感到啼笑皆非——他其实想说,老子不是不需要,老子只是比较羞涩。
      雨伞忽而像变戏法一般遮住头顶,黑衣男生讶然,向上望望,又转头俯视身侧。
      “同学,你要去哪儿?我可以送你一程。”
      男生保持着低头动作,仿佛想从伊莫遮得严严实实的口罩下看清她的脸。伊莫话音落完许久,他仍没能从始料未及中醒来。半晌,他才连忙红着脸紧张道:“不用了不用了,我下雨天没有打伞的习惯。大头大头,下雨不愁。人家有伞,我有大头。”
      伊莫笑出声,指指被濡得软塌塌的纸箱子,说:“可你的箱子它……好像很需要打伞。”
      男生终于不再逞强,最后的顾虑也云散雾开。“好像确实需要。男生公寓7号楼,谢谢啦。”
      “不客气,反正我也顺路。”

      “我叫仲珩。”
      一路上两人无话,伊莫一方面是因为找不到什么话题,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嗓子确实疼得厉害。男生似乎还有些不自在,从头到脚都显得很拘谨。因而,当他中气十足地试图用自我介绍打破沉默时,场面竟有一丝荒诞。
      “哦。”
      “什么叫‘哦’?你不应该接着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男生语速加快,紧张迅速褪去,似乎一晃眼恢复了他平时的状态。
      哪有人真的这么按游戏规则来的?又不是小学生交朋友,竟然还如此直白地说出来。伊莫又差点笑出来,幸而有口罩遮挡,才没让对方察觉。
      “你愿意叫什么就叫什么吧,叫奶奶我都不介意。”
      “那就叫——”
      “到了。”
      仲珩正在专心搜寻词汇,很快就到了目的地。他只觉得这一路真短,甚至连手里大纸箱的重量都快荡然无存。伊莫引着仲珩上到干燥的门厅外,他这才注意到伊莫的右肩几乎全部被淋湿。
      原来她全程将伞向他倾斜。他光顾着扭扭捏捏,为什么到现在才注意到?
      “你……”
      仲珩觉得心里痒痒的,可无奈舌头打结,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伊莫等了半天下文,见仲珩还是沉浸于自我混乱,只好截了他的话头。“走了。”说完,不等仲珩作出反应,重新戴好方才挂在脖子上的耳机,一转身又融入雨幕中。
      待仲珩放下纸箱,伊莫已走出一段距离。他对着扎马尾的女孩大喊:“所以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雨声在整个世界蔓延,耳机隔绝了一切。
      伊莫冒着斜飞的雨丝头也不回。
      仲珩灵机一动,用手机拍下了伊莫消失前最后的背影。

      徐缓感冒了。一个人不声不响消失了好几天,秦君芮直到今天才见到他。
      期中考试临近,姜弘约了她和徐缓一起来图书馆自习,可反倒是东道主自己睡到昏厥,到日上三竿都没见到鬼影子。
      徐缓自习到一半出去打电话,秦君芮出门忘了带平板,借了徐缓的平板正漫漫然复习课件。
      徐缓的外套摊开来搭在椅背上,两只长袖软软地垂下来。秦君芮趁他不在悄悄拉住他衣服的袖子,在想象中拼命让衣料温暖的质感靠近徐缓手的触感。
      她掩嘴笑起来。即便是这样幼稚的小动作,都能令她开心得像在过年。
      平板上的微|信提示弹出一条新消息,秦君芮甜甜的笑容霎时凝固在脸上。
      “你还好吗?上次穿着湿衣服回去容易受凉,有没有感冒?感冒了要记得吃药,不要像以前那样每次都硬挨过去。我药箱里有常备药,给你送点过去?”
      徐缓没有关平板与手机的微|信同步。
      联系人一栏“伊莫”二字太过刺眼,喧宾夺主得令课件上所有的文字、公式悉数化为了可有可无的背景。
      她望了望门外,确认徐缓还没有回来,而后颤抖着指尖点下了“删除”。看到伊莫的名字从一堆眼花缭乱的头像中遁形,她心中得逞的快感裂了道缝,隐隐的罪恶感从中流淌而出。
      虽然删除一条消息并不会减损任何东西,但有时候嫉妒令一切无用功都变得自有其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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