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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巴洛克珍珠(二) ...

  •   那个年代的爆款下课铃,是久石让的《永远同在》。伊莫没看过《千与千寻》,却很喜欢这首曲子的温情。
      琴声响起,伊莫立马把桌上的书一股脑全扔进桌肚,挎起书包拔腿就要跑。今天是周五,外婆哭得稀里哗啦的肥皂剧今晚要大结局。伊莫从小的家教是,就算作业都写不完,也要守在外婆身边陪她老人家追八点档,全权负责递纸巾、擦眼泪。今晚老人更是勒令她能多早回家就多早回家,还煞有介事地说这叫什么“对演员的尊重”。
      伊莫哭笑不得,只得遵命。
      伊莫刚从徐缓身后挤出去,便被他一把抓住胳膊。伊莫冷不防背后受阻,猛地回过头,盯着抓住自己的那只手。脊背一紧,怔了怔才开口:“……干嘛?”
      徐缓浑不在意,问她:“能不能带我去最近的书店?四年前的那家闭店了,我昨天大老远去还扑了个空,新开的书店我又不知道在哪儿。”
      见她没反应,拉着伊莫的那只手缓缓放下,徐缓讨好般勾起嘴角,等待她回答。
      伊莫心中的白天使和黑恶魔原本打得正欢,可看见徐缓傻笑的脸,绷紧的后背放松下来。她知道那家书店的漫画杂志每周四到货。“黑恶魔赢了。”
      “你说话我怎么越来越听不懂了?”徐缓锲而不舍地追问。
      “说得好像咱俩好像认识很久一样——我在发癫。”
      “你们是要去书店吗?”一直在座位上默默听两人对话的陈迈,此时扶着椅背转过身来。
      又来了,那种闪躲不定的眼神。伊莫此刻全然忘却了被徐缓抓过的手臂上残留的微麻感,只是留心观察着陈迈脸上变幻的表情。
      “我知道一条近路,出了学校很快就到。比走大路至少短十分钟。”陈迈瞄一眼徐缓平静的脸色,“反正今晚没作业,我可以带你们去。”
      “行,那我们三个一块儿去吧。”
      伊莫蹙眉,心想:那我为什么还要去……

      两个男生走在前头,又兴致勃勃地聊起伊莫并不感兴趣的话题。她跟在后面不时看看表,计算着八点档的倒计时。
      路旁树桠上的鸟雀不时被惊飞,扑棱棱掠过天际,余下颤颤巍巍的树枝将天空分割得支离破碎。傍晚的风斜吹过来,伊莫打了个寒噤,紧了紧校服领口。
      小镇上的人家大多住得分散,距离学校的路程远近不一,因此学生们上下学大多依靠自行车。不过据陈迈说,那条小路上有一段路堪比川藏线的盘曲,自行车很难通过。于是三人将自行车锁在校门外,步行前往那条所谓的近路。
      绛紫色的天空一点点暗下来,偏僻的巷道里,两侧的红砖墙投下斜长阴影,在水泥路面上明暗交错。层云背后漏出余晖,洒在徐缓颀长的后背上,散发出黄昏时分特有的和暖气息。
      徐缓是个极度依赖认同感的孩子,不时中断与陈迈的交谈,转过头来索取伊莫的肯定。“你说是不是,伊莫?”
      伊莫只好点头附和,实则光顾着走神儿连他问的什么都没留意。
      “欸,《火影忍者》真的超级棒,特别适合你们女孩子看。”徐缓又一次回头。“我不喜欢那些打打杀杀的。”
      “你都还没看过,怎么知道是打打杀杀的?”
      “那当然,影音店、旧书店、文具店,”伊莫扳着指头,“海报和盗版碟片都泛滥成灾了。租动画的和租小黄片儿的前
      几天还干了一架,我们这种淘旧书的最没存在感。”
      一直把伊莫当空气的陈迈表情很是为难,打断道:“要不,你回去吧。”
      “你先前怎么不说?”伊莫很反感被人召之即来呼之即去,当然,谁都不喜欢。隐忧未散,伊莫的不悦写在脸上,对逐客令听而不闻。
      陈迈一张看不出情绪的脸涨得飞红,双手攥着书包带有些不知所措。
      “你小子还想不想在二班混了?敢对班长下逐客令。”徐缓猛然勾过陈迈的脖子,对方重心不稳,踉跄得手舞足蹈。
      徐缓保持着大大咧咧的姿势对伊莫扬眉一笑:“走吧。”
      有我在,走吧。

      一路至今,约莫走了半小时,怎么看都不像捡了便宜。若是照着大路走,这么久估计也早该到了。
      时间拖得越久,陈迈愈加显得心事重重。对于徐缓高昂的兴致,他也只是心不在焉地随口随答,听起来不怎么过大脑。
      “对不起!”陈迈突然截住了徐缓的话头,透支不曾有过的勇气,艰难吐出这三个字。
      “哪门子的对不起。”徐缓步履不停,语气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走散步去。”伊莫诧异地望向他。他和她,都猜中了什么。
      陈迈双肩无力地下垂,双唇嗫嚅着,欲言又止。伊莫擦过他身边,跟着徐缓拐进了一条小胡同。
      一条,死胡同。
      一群小混混痞里痞气地立在前方,伊莫恐惧之下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不是没有见过小混混,那一类人,小镇上不乏其数。只是伊莫曾经以为,他们只会在夜里狂喝烂醉,撒撒酒疯,群聚在小河边砸碎啤酒瓶子逞能。她以为,只要听大人的话,天黑前乖乖回家,便一辈子不会和这种人扯上半点关系。却万没料到,某一天,这样避而远之的人,会活生生出现在自己面前,连怀疑自己是不是做梦都没有时间。
      落日之下,小河边闪耀的幽绿光芒,在她回忆里,明明那般明亮。
      “哟,四眼狗,今天胆子肥了啊,还敢搬救兵?”
      梳着油腻大背头的男人慢慢踱到陈迈跟前,挥手狠狠扇他的头。身体遭受重击,陈迈神志模糊,剧烈摇晃几下后,靠住墙竭力站稳。
      “钱呢?”大背头看看沉默的徐缓和伊莫,又笑眯眯转向陈迈:“看在两位客人的面子上,爷大人有大量,今天就给你涨个三倍吧。您看,六百怎么样?”
      “我没钱!”陈迈怒吼一声,转眼又像只被戳破的气球。“我同学他……他……打架很厉害的,你们都给我……当心点!”
      “夸的你吗小姑娘?看不出来啊,长得文文弱弱的,打起架来这么厉害——”大背头笑眯眯又要凑近伊莫,语气夸张又滑稽。
      伊莫不吭声,又往后退了几步。这才想起,自上学期以来,坐在离她不远处的陈迈身上,经常出现又青又紫的瘀伤。起初,伊莫间歇性记起自己是班长的时候,好心向他问起过,他却总是飞快拉下袖子,遮盖住那些根本就挡不住的瘀痕。默默盯着漫画书的他,过了很久才答道:摔的。畏畏缩缩蜷在角落中,酷热的盛夏里校服外套都从不离身。班里同学瞧着他怪,更没人愿意搭理他了。
      既然他不愿多说,伊莫便也不再过问。如今想来,论起拙劣,他和她不过五十步笑百步的关系。
      陈迈抓住伊莫被盯上的空档,准备抽身逃跑,却被大背头迅捷地揪住肩膀。
      “你他妈还敢跑?!”
      大背头抡起拳头又要照陈迈脸上招呼,此前一直沉默的徐缓,忽然伸出手,狠狠捏住对方壮硕的手腕。陈迈吓得闭上眼,双手紧紧抱住头。
      “你小子又是哪根葱?没活腻就给老子放手!”大背头吼声刚落,一直在边上看戏的各色黄毛绿毛红毛们纷纷提起手边家伙,蠢蠢欲动。
      “你们这些下流胚子,又他妈的算个屁!”徐缓将大背头的手腕越捏越紧,目光锐利,毫不示弱地回视着对方凶煞的眼神。
      如此冰冷的徐缓,伊莫还是第一次见。
      她头皮发麻,心中翻涌的不安早已被更为强烈的恐惧所取代。
      他纵然再逞强,也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孩子罢了。
      “你快跑。”徐缓空着的左手挡在伊莫身前,将她轻轻往后一推,语调又恢复了往日的冷静。他回头看着她,双唇几度张合,做着快速而无声的口型。
      伊莫顷刻间便懂了。于是她不再犹豫,转身拔腿便跑。
      去找人。他说,你快跑,去找人。
      伊莫很清楚,之所以无声,是因为徐缓知道,一旦小喽啰们听见她要去搬真正的救兵,那么她必然会成为新的焦点。如此一来,她这个本就不该被卷进来的人,也吃不了兜着走了。

      入秋之后,白日渐短。远方着上了墨色,群山外的残阳也只剩下稀薄的尾巴。伊莫沿着来时的红砖小巷奋力奔跑,拼命寻找着最近的出口。眼中泪意翻涌,胸口滚烫。
      笨蛋,你就活该被卷进来吗?眼前蓦地闪过那只轻轻推开自己的手,伊莫心中一阵发酸。
      她从眼前最近的一个出口冲出,瞬间便置身于宽阔的大街。她喘着粗气,不知道哪边才是真正的异时空。时过七点,小镇的人家次第亮起了灯。沿着昏黄的路灯光望去,双层住宅鳞次栉比,在傍晚的静谧中,绵延向远处飘渺的山岚。
      伊莫不管不顾地奔去一户住宅前,不断猛拍铁门。梆梆的闷响夹杂着哭腔的叫喊,主人家紧张地开了门。
      “你——”
      “帮帮忙叔叔!您现在能不能找些人去那条巷子死口上,我同学被一群混混欺负了……求求您了!”心中的忧急愈发疼痛,伊莫无法不将仅有的希望无限放大。
      大叔二话不说奔出门去,女主人交代伊莫赶紧进屋打电话,捡起大叔跑掉的鞋,匆匆消失在了暮色中。
      伊莫拿起听筒,由于双手剧烈颤抖,试了好几次,才终于拨对了那个再简单不过的号码。
      “您好,镇派出所——”
      “救救他!救救他……”
      伊莫第一次悔恨自己生错了性别。

      伊莫拼命往回跑时,才感觉到背上轻了许多。不知什么时候,沉重的书包早已无影无踪。
      她再次拐进死胡同,几个男人正把三个没跑掉的痞子摁在地上。其实,无需旁人,鼻青脸肿的他们早已没了还手之力。陈迈的眼镜粉碎一地,捂着肚子蜷缩成一团,面部肌肉痛苦地抽搐着,费力将染血的牙齿吐出。
      伊莫大脑顿时一片空白,循着那红白交错的身影拨开人群。
      她跪倒在徐缓身旁,压抑了许久的眼泪终于汹涌。
      徐缓上半身倒在砖石堆中,白校服上血迹斑驳,青肿的头侧向一边,早已失去了意识。左腿上骇人的刀口,仍有鲜红的液体汩汩流出。
      “已经叫救护车了。”陌生大叔走过来,皱着眉替徐缓紧急止血,紧绷的脸上满是怜惜。
      伊莫目不转地睛盯着那片越来越深的红色,眼泪愈发止不住,长长的指甲抓进了肉里。
      徒劳的哭泣减缓了疼痛,但比疼痛更加沉重的无力感,却仿若千万根细针一齐刺向心脏。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双腿麻木到失去知觉,伊莫一直守在他身旁,眼泪啪嗒啪嗒滴落在他脸上。
      徐缓他呀,还是笑起来好看。
      女孩伶仃的背影,像水墨画一般镌刻在那个萧瑟的秋夜里。
      她想告别弱小,告别颤抖。但她不知道,究竟应该拥有怎样的强大,才能守护她喜欢了很久的男孩。
      她最后还是没能遵守与外婆的约定,没能看到公主和王子的美好结局。
      可她自己的结局,又有谁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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