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以后》青丘得鹿

4、巴洛克珍珠

　　“附近有什么好吃的？”
　　上午的课甫一结束，徐缓便将桌面的书码整齐。他打个响指，补充道：“除了食堂。”
　　“食堂怎么你了？”
　　“食堂在我的西兰花里搁毛毛虫。”
　　“毛毛虫有的是蛋白质，你多补充点。”不知道为何面对他，伊莫特别喜欢呛人。“行，跟我走。”
　　徐缓大步跟上，伊莫回头提醒他，“下次记得举报，一旦属实奖励两千巨款。”

　　距校门不远，在一片住宅区的街角，坐落着一家在小镇上远近闻名的麻辣烫老店。风味绝佳的同时，吃五次送一次、再附赠一次免费抽奖机会的活动，也招徕了不少图实惠的学生。
　　伊莫空闲时偶尔也来光顾，上初中以来零敲碎打收集了许多盖满红章的优惠卡，但抽奖，她却一次都没有参与过。收银台上陈列的奖品，放眼望去都是些小玩意儿，着实没什么可稀罕的。
　　伊莫带着徐缓走到店门口，苍蝇小馆里早已挤满了人。氤氲的水汽中，喧嚷声此起彼伏，聒耳却热闹。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叔，少加点辣子！”后厨的老板便大声答应着，抓起搭在颈间的白毛巾抹了一把汗，端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麻辣烫走了出来。
　　徐缓本打算连伊莫的那份也一起付了，却不料伊莫见状赶忙摸出一张百元大钞，猛地拍在收银台上，急促中摆出一副“老子超级有钱”的架势。
　　老板被伊莫雄赳赳的样子吓得一愣，徐缓却低下头，扫一眼伊莫昂起的侧脸，想笑却好歹憋住了。拗不过伊莫的一根筋，徐缓的好意只能作罢。
　　伊莫心中叫苦不迭，这张最大的毛爷爷，原本是外婆嘱咐替她买东西的钱。
　　算了，为了装逼而挪用公款，值。无论如何也没有相识半天就让人请客的道理，她心中那股倔劲儿也不会答应。

　　两人坐在门外的塑料凳子上，原以为还得再等一会儿位，不料刚巧一小桌中学生起身要走。伊莫赶紧扯了扯徐缓的袖子，示意他腿长的人跑快点儿，别被人抢了先。
　　“米饭里竟然还加了玉米碎，头一回见。”徐缓盯着黄白错落的饭碗赞不绝口。
　　伊莫一边动筷一边观察他吃饭的模样。饕餮而满足的神情，像极了俏皮的七八岁孩童。
　　“店家的小心思。”
　　“难怪生意这么好。”
　　一时间再找不到话题，两人都沉默下来，只顾埋头吃饭。
　　“你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转学？”
　　活了这么久，伊莫还从未遇到过有人会在初三这个节骨眼儿转学。不仅如此，还专挑这种边远小镇。到底为的什么，她琢磨了一上午也不得其解。想知道却又怕冒犯，只好吞吞吐吐开口。
　　“我老妈怀孕了。”徐缓从扫荡一空的汤碗上抬起头，语气淡淡的。“她和我爸都自顾不暇了，哪儿还有精力周旋一个中考生。”
　　“所以就把你打发走了？”
　　“嗯。在我祖父祖母这里住一年，中考完就回去。”
　　伊莫捏筷子的手微微一顿，一缕道不明的情绪掠过全身。一年，至少足够让两个陌生人成为朋友。
　　“不错嘛，要抱小弟弟了。”伊莫夹起一片油豆腐，向徐缓笑笑。
　　“神棍啊你，万一是女孩儿呢？
　　“是女孩子的话，就一定要教她弹钢琴。”
　　白衬衣映出的鲜红领结在记忆深处若隐若现，随着男孩身体的弧度摇曳不止。每晚睡前聆听的曲调，此刻又开始缓缓在心头流淌。
　　如果当年坐在钢琴前的不是他，而是一位宛如画中走出的女孩，会不会，又是另一番精彩绝伦？
　　能成为那样的女孩，该有多幸运。
　　“为什么？”
　　伊莫回过神，见一双大眼睛正好奇地盯着自己。想到方才的异想天开，她有些不好意思，局促地轻咳两声，表演出一副被噎到的样子。
　　“你别管。”
　　徐缓被搞得摸不着头脑，刚想开口再问，伊莫却伸手指了指柜台边几个仍在排队的学生，说：“我们快点儿吃，人家等很久了。”

　　伊莫一手抱臂，一手拿笔头支着下巴，凝神谛听徐缓与其前桌陈迈滔滔不绝的谈话。
　　陈迈在班里向来沉默寡言，独来独往，周身散发出社交无能的气场，连老班见了都要避他三分。惟有旁人一时兴起，向他打听日本漫画的事情，他脸上的阴霾才能透出些许阳光。不得不承认，那时，在大多数男孩都酷爱的热血漫画方面，他确实称得上当之无愧的行家。
　　徐缓对于日本漫画的痴迷程度，大概也就一些沉浸于言情小说的女生能掰掰手腕。两个男孩聊起漫画时相见恨晚、惺惺相惜的心情，伊莫也不是不能理解。不过，已经过了两天，陈迈那不同于往日的热情却丝毫没有减退的迹象。不仅如此，伊莫感到，他言语中对徐缓百般的附和，甚至掺杂了卑微的讨好。
　　伊莫将眉飞色舞的二人打量了个来回，对徐缓宣布：“你挡道了。”
　　“我挡谁了？”徐缓不明所以。
　　“你海拔太高，挡我阳光了。”
　　徐缓闻言乖乖往后一仰，伊莫掉开脸，如瀑的阳光洒落于头顶。
　　“你刚说的线索是什么？”徐缓接上对话。
　　“什么线索？”陈迈茫然道。
　　“您这是刚穿越回来啊？刚你说你灵光乍现猜到了面具男的真身是谁。”
　　“噢……我、我记不得了。”

　　后来，时光若水，女孩在年深月久中蜕变为女人，而曾经给阳光让路的男孩，也终于成长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她偶然望向他，沉入他那如诗般清澈的眼眸，轻声叹道：“那时，我要是再聪明些就好了。”
　　他从身后抱住她，微凉的脸颊贴上她的发。
　　“线索断了，故事才真正开始。”

　　升入初三，小镇上的中学终归不比市重点，老师们只是照例说了些“卯足劲儿考进城里去”之类老掉牙的场面话，学生们也大多迷迷糊糊，提不起什么干劲。
　　然而，一到烈日暴晒的体育课，一众男生却拿出十二万分精神，大喊大叫着在篮球场上跑来跑去，每逢有谁抢到球，一群白校服便迅速扑过去，胜似猛虎落地的气势。手脚并用，人影交杂，看得伊莫眼花。
　　体育老师只关照男生，似乎已渐渐成了学校的惯例。比如此刻，体育老师含着哨子站在球场边，观望着男生们激烈的战况，神情肃然，全然忘记了这世界上还存在着另一种性别。被抛弃的女生们，结伴偷偷溜去小卖部，雪糕与甜筒齐飞，沁凉的冰爽感，便是那个年纪的少女们小小的满足。
　　伊莫和罗媛媛坐在树荫遮蔽的花坛边，双手支着膝盖，呆呆吹着时有时无的微风。好在，即便没有风，花坛也是整个操场最凉快的地方。
　　为了抵挡不时从树缝间漏进来的刺眼阳光，罗媛媛干脆将校服外套披在头上。伊莫见了，诧异地问了句“不热吗？”可那孩子只顾望着对面篮球场傻笑，并不应声，大概连听都没听见。
　　伊莫嘟一句“花痴”，随着罗媛媛的视线望去。
　　他身着一件校服白T，高高的个子在乱作一团的男生中间很是亮眼，偶尔抬起手臂蹭一蹭淌在脸颊上的汗水，被打湿的一绺绺发梢便轻轻拂动，在初秋的日光下映射出细碎的微光。
　　所谓青春最美好的生命力，大抵便是在十五岁未满的某个九月，我在远处按捺着心跳，而你白衣轻扬，一笑生花。
　　“你说，这么多叽叽喳喳的女生都是在看谁啊？”罗媛媛愣愣开口。
　　“他吧。”伊莫淡淡应道。
　　“哦。”
　　无需点明“他”是谁，两人都心照不宣。
　　“真羡慕你啊，能做他同桌。”
　　“要不咱俩换？”
　　“真的？！”
　　“假的。”
　　“……”

　　不久，外班的几个女生嬉笑着走进树荫下，其中一个拍了拍罗媛媛蒙着外套的脑袋，嗓音清甜。“同学，你们班那个新来的男生，叫什么名字啊？”
　　两个班一起上体育课不奇怪，但跟在菜市场摸萝卜似的随便上手的外班女生，罗媛媛倒是头一回遇见。加之对方那腻得流油的娇滴滴语气，听得她气不打一处来。
　　“张三，张——三——”罗媛媛从外套下仰起脸，笑得十分“真诚”。
　　“张三？”对方大吃一惊。
　　伊莫从旁观察着另外几个女生闹肚子一样的表情，不吭声。
　　“对不起对不起，是王五，王五。”罗媛媛一拍脑门，作恍然大悟状。
　　“王五？！”
　　女孩最初甜甜的嗓音霎时间高得尖锐刺耳。罗媛媛望着女孩扭曲的脸，无辜而坚定地点点头。
　　“算了算了。”身后的同伴拉着为首的女孩准备离开，转身前，还不忘奉上白眼，“神经。”
　　望着她们径直走向篮球场的背影，伊莫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她左手搭住罗媛媛的肩，说：“你怎么这么坏。”
　　罗媛媛撇撇嘴，就势倒在伊莫怀里，泄气地说：“长得好看的人果然在哪儿都是行走的奢侈品。”
　　“是啊，奢侈品，可惜咱俩都没钱买。”
　　伊莫和腿上的人大眼瞪小眼，扭过头重又望向前方。不过一恍神的功夫，几个女生已经蹿到了徐缓跟前。
　　正值中场休息，男生们纷纷坐在台阶上喝水。忽然间跑来几个女生抢着搭话，徐缓大约觉得自己一个人坐着不礼貌，立刻站了起来。几张嘴争先恐后地张张合合，徐缓客客气气的，适时说着些什么。
　　众星拱月的人，与她横亘霄壤之别。出身、家庭、教育、性格，一切都是伊莫畏缩的理由。可她原本不是一个容易自卑的人。不知道。她想，人心比巴洛克珍珠还不如，千变万化，茫然易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