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儿》多年前的余音

9、第 9 章

　　十七年后。
　　三十四岁的汪亦夏坐在屋头，翻动着芋头，准备挑出不太好的晚上作为一家人的晚饭。他是十五年前招赘进高邮的这户农家的，如今已有了一儿一女，儿子十三岁，在镇上作学徒，女儿十岁，还待字膝下。
　　老婆走出来，拣一条长凳坐了，趁着日头做针线。
　　“老汪！“镇上绸缎铺的高账房走过来，叼着白铜烟斗。
　　亦夏忙起身招呼，又让女人去烧开水。
　　“莫忙了！“高账房一摆手，女人还是进屋去了。
　　“老汪，北京城里铁帽子王平郡王家要娶亲，娶的是金陵织造汉军旗人曹家的女儿。曹家买了十二个小戏子，都是新人，最小的才九岁，最大的不过十二岁。而且都是坤伶。据说是老平郡王还有关外人的脾气，看满城的男人唱旦角，听不下去。可朝廷又禁坤伶公开唱戏，又禁止官员□□，你说那老平郡王气不气？这下买了十二个水灵灵的小丫头，可要过过江南丝竹的瘾啦！“
　　亦夏平淡地翻着芋头：“哦。“
　　“可那老平郡王要听《还魂记》《胡笳十八拍》，没人教呀！这些小姑娘都是白纸一张，两眼一抹黑，所以……“
　　“高先生。“亦夏抬着簸箕起来，”你等等，我让老婆烧点茶你吃吃。“
　　“哎！吃茶没什么了不起的。关键是她们得有个教戏的师父跟着上北京城啊！“
　　亦夏的眉头动了动，“你在这里说这个有什么意思？“
　　“你家儿子说的，你会唱戏。有一年除夕你喝醉了，唱什么不提防，收拾起，一唱唱了一晚上呢！“
　　亦夏把簸箕往地上一扔：“胡闹！高先生，我二十年前是和人票过几次戏，可你看我如今这嗓子，还能唱吗？再说北京城里的铁帽子王，缺人教习吗？“
　　“话不是这么说。那铁帽子王，要的就是个原汁原味。咱们江南，有的是教习师父，可那负责这事的曹家的旁支子弟，跟我相熟不是吗……话说开了，只要那些小丫头站在那儿有个亮相，会唱几句，不就得了吗？你得了大洋，我也抽个丰。“
　　亦夏冷笑一下，摇头要进屋。
　　“高先生！“亦夏的老婆迈着大脚走出来。她家就她一个女儿，当年疼她，没给她缠脚，长大后又要招女婿，这才招了外乡来的给人打零工的亦夏。如今结婚十六年了。女人大字不识一个，却很泼辣。
　　“高先生，你说我家男人去教唱一年，给多少银子？“
　　“起码十五两。小姑娘们唱得好，主子肯定还有赏。“
　　“长脚！“女人叫着丈夫停下，因为丈夫个子高，所以有了这么个绰号，”你想想吧？老大在镇上学徒苦得很，起得早，睡得晚，连个床都没有，睡在桌子上。主人家又抽大烟，还得侍奉……“女人撩起围裙拭眼泪，亦夏沉默地听着。
　　“不如你听了高先生的话，也到北京城开开眼。北京不像金陵……“
　　“是啊，老汪你是金陵来的，见过世面。这也是我找你的原因之一。那些小姑娘都是乡下买来的，要不就是人贩子拐来的，土得很，字也不识一个。你虽然土里刨食，可到底有一种气质，你调教调教她们，她们就文气起来啦！将来若给哪个王公贵族看中当个通房，你也……“
　　亦夏厌恶地把空簸箕一扔，似是想起了什么久远的往事，呵呵冷笑了两声。
　　“老汪！你再想想……“
　　“我过苦日子过惯了，不想去京城！“
　　亦夏摇摇手，回屋了。
　　晚饭就是芋头焖酱油，就一碟咸菜。刘小娥在油灯下仔细打量男人的脸：三十四了，风吹日晒，阴晴雨雪，再加上辛勤劳作，又留了胡茬，早非复当年洗净了脸庞，刮掉了胡子，那清俊的，让她一见倾心的模样，但到底还有几分说不出的底子在。耿耿的，就是高账房说的气质吧。男人平日里话不多，对儿子严厉管教，对丫头却分外疼爱。如今正把一块煨得烂烂的芋头夹到女儿碗里去。

　　“我同你讲”，刘小娥开口道，“你会唱戏，我是晓得的。好多次你梦里也在唱……”

　　男人的脸沉下来，不说话。

　　“信儿才十三，每回家来都瘦一圈。你不心疼，我还疼呢！他是我刘家的根……”

　　“谁说我不疼？”男人声音喑哑地开口，“可让我重操旧业，还为胡人调教那些可怜的女孩儿，我做不到。”

　　“又不是入贱籍，只不过是教一教她们身段曲子。人家说戏子，尤其是女戏子，不要懂几出戏的，只要漂亮，背一部在身上，就能挣银子了。十五两啊，有这十五两，信儿就不用学徒了，说不定还能上私塾，将来考个秀才……”

　　“你又在做梦了。”亦夏的心一动。

　　“十七年前你流落到这里，和我攀亲时，人家都讲你像个金陵来的秀才。”女人羞赧地笑了，“还有小夏，总得给她备点嫁妆，将来才能嫁给好人家，能做主，不受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