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与凡人》云小九

3、相遇

　　“少爷，那位看着像赵小姐。”
　　谢郁坐在车里，目光像鹰隼捕捉猎物般，攫住了不远处牵着手相伴而行的一男一女。“开上去。”
　　管家和司机默契地露出惊恐的表情，回头凝视着冷冰冰的小祖宗，“少爷，这是步行街，过不了车。”
　　谢郁看着管家一脸慷慨赴死的滑稽模样，眉头松泛了些，“我下车走走。”
　　跟踪赵斐这种事情，谢郁很多年前就做过了，于是一回生二回熟，不紧不慢地跟在两人后头，走走停停，买下所有赵斐流连过的东西，吃她点过的同味拉面，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独自注视着心尖上的女孩。
　　一直到跟着两人坐车回到京都大学，他才恍然悟到赵斐骤然赴日的理由。
　　她什么时候也对这种枯燥的斗嘴活动感兴趣了？
　　等到赵斐终于和那个讨人嫌的红衣男分开了，谢郁便拎着一大兜子东西在拐角处等她。

　　赵斐刚同林冉道了别，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深吸一口气直到充盈整个肺部，方才下了决心强迫自己回到那个念经的讲堂，没成想一拐弯，突然伸出来一只手臂，食指上挂着一个沉甸甸的礼品袋，不由分说就往她胸口一戳。
　　“神经……病……啊？？”赵斐瞧着眼前的人，有一瞬间居然怀疑自己白日里着了梦魇。
　　她接过袋子，往里面一看，零零碎碎都是些小玩意，再仔细一瞧，居然都是自己刚刚拿起又放下的东西。“你跟踪我？”
　　谢郁满不在乎地歪嘴一笑：“对。”
　　赵斐被他理直气壮的态度气得胸口起伏不平，把袋子往他怀里一撒，指尖向外一撇：“滚，带着东西，给我坐火箭滚。”
　　谢郁没有接，“那恐怕不行，作为他们的重点感化对象，AAI协会连续给我写了十几天每篇长达十几页的email，我要是到门口了又走了，他们得多伤心啊。”
　　赵斐一脸不可思议地望着他，好像听到了基督是释迦摩尼的儿子这种有悖常识的言论，“你不是最讨厌这种古板的守旧思想吗？”
　　“偶尔见见和自己意见截然相反的人，感受一下他们的世界是怎么运转的，也挺新鲜。”他幽幽瞟了赵斐一眼，“而且人是会变的，我当然也有可能从反对到支持……就像你从爱我到不爱我一样。”
　　赵斐：“……”

　　突然有只满指甲涂得血红的手搭上了谢郁的肩膀，一个袅袅婷婷的漂亮女人从后面冒出来，含情脉脉地对谢郁道：“风，你来啦。”
　　赵斐瞪大了眼珠子，目光在昨日飞机上邻座的香水小姐姐和谢郁之间来回逡巡，不可置信地张了张嘴。
　　谢郁抬手把那五根像是从恐怖片里攀出来的手指头从肩膀上扒拉下去，冲赵斐道：“我姐的闺蜜，不熟。”
　　女人仿佛这才注意到赵斐，极其夸张地演绎了一段“萍水相逢、竟在此处相见”的感人戏码，牵着赵斐一阵惺惺相惜。
　　谢郁：？？？
　　女人的两瓣嘴唇简直像相斥的两极磁铁，小马达似的一刻不停，先洋洋洒洒同赵斐介绍了半天谢郁的光辉履历，再叽叽喳喳向谢郁倾诉了半天自己同赵斐两次相遇的奇妙缘分。
　　两人被她讲得一个脑袋两个大，在崩溃的边缘，终于忍无可忍地同时呵斥道：“够了！”
　　两相对视，又都补上了一句。
　　赵斐：“知道了。”
　　谢郁：“明白了。”
　　上辈子估计是个说书先生的女人满意一点头，又伸出食指娇嗔地往谢郁的胸膛上一戳，“你呀，小气鬼，非不肯让我同你一起坐私人飞机，害我辛辛苦苦跑来跑去赶航班。不过也算是因祸得福啦，遇到这么个有趣的小仙女，和我很是投缘呢！”
　　谢郁难得笑了笑，“我前女友就不爱做自家的飞机，偏爱跟人挤着排队去赶航班，说那样热闹。”
　　“呸！”女人露出了万分嫌恶的表情，“她那是装矜持呢，扮猪吃老虎，故意说些这种话，让你觉得她和那些贪慕你钱财的女人不一样，特天真特纯洁，好把你的心牢牢拴住！这种黑心肠的白莲花，早分早安生！”末了又转过头来含笑询问赵斐的意见，“小仙女，你说是不是呀？”
　　赵斐咬着牙：“……是……”
　　女人又道：“人小仙女就和你那个做作的前女友不一样，她之前虽然爱慕虚荣跟了个土豪，但她一点也在意别人的看法，第一次见面就跟我坦诚相告了。”
　　赵斐心中一万只草泥马奔腾，这姐们特么也太能歪曲事实添油加醋了吧！
　　“土豪？？”谢郁目光铄铄，盯着赵斐，“两厢情愿谈个恋爱，赵小姐就这么不乐意？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是被逼卖身呢？”
　　赵斐简直是哑巴吃黄连，干脆沉默不语，铁青着脸看两个人表演。
　　女人亲热地一左一右揽过两人的手，像挟持着两个花童，“走吧，我们去欣赏一下神仙打架。”
　　“是凡人吵架。”赵斐脱口而出，不过后面半句却被默默埋在了心底——谢郁才是这世间唯一的神，比其他，其余的人，皆是庸俗的凡人。

　　赵斐刚走到通往会客堂的走廊，林冉就跌跌撞撞地从另一头冲了出来，像跑了很久的马拉松，整个人喘得如同一只牛，呼哧呼哧狂奔到赵斐面前，不由分说就要抓起她的手往回走。
　　谁知手刚伸出去一半，还没来得及碰到姑娘润如凝脂的肌肤，就被横空闯出来的不速之客生生拦腰劈断了。
　　谢郁目色凛然，戒备地盯着这个他早就看不顺眼的男的，一手像老母鸡护犊子似的把赵斐揽在身后。
　　林冉只得隔着谢郁喊：“来不及了！小斐，主办方之前请的嘉宾爽约了，需要你上去救场！”
　　赵斐：？？？
　　女人瞧着深不可测的赵斐，心想你不是说自己是来旅游的吗？？
　　赵斐回望着她，满眼无辜，意思是“我也不知道我一个打酱油的怎么突然就成了重要角色”。
　　谢郁笑了笑，对林冉道：“你与其求她，不如来求求我。”
　　林冉眉毛都快拧成一股麻绳了，看着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人，刚想质问“谁给你的勇气，梁静茹吗？”
　　却听赵斐别别扭扭地从男人身后探出半个头来，支支吾吾道：“嗯……是的……他说得有道理……”
　　林冉眉头皱得更纠结了，反问道：“你谁啊？”
　　有微风吹过，把谢郁额前的一撮不甚服帖的刘海扬了起来，他孤傲得像是个临风扬帆的船长，眯起眼睛，望向远方，“就是你口中主办方之前请的嘉宾。没有爽约，只不过迟到了一点。”
　　赵斐叹了口气，在林冉焦灼的询问眼神中无奈地点点头：“嗯，他就是谢郁。”
　　那个科技之神，曾经死了又活了的天才少年。

　　主办方显然对谢郁居然真的来参加这个anti他主攻领域长达数十年的会议表示极端震惊，主持人的稿子刚念到“有请和科技之神有着极深羁绊的赵斐小姐……”，突然被打断，慌里慌张改成了“啊不，是和本次代表Z大的与会者赵斐小姐有着极深羁绊的谢郁先生本人，对我们本次会议所讨论的主题内容作总结发言。”
　　谢郁走上台，拍了拍话筒，第一句话是：“我刚到，之前你们讲了些什么，都没听到。”
　　第一排刚才还笑容满面的老头老太太们的金丝眼镜齐刷刷往下掉了三厘米。
　　他笑了笑，“反人工智能……在这个时代，纯属白日做梦。”
　　第三排左侧正喝着咖啡的美国老爷爷突然剧烈咳嗽起来，黑咖悉数浇在了前方小伙锃亮的光头上。
　　谢郁的目光越过无数脑袋，精准地落在了赵斐身上，“但是思考人类与人工智能如何和谐共处的议题，我认为是有意义的。”
　　寂静的礼堂里，一颗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下，大家都不约而同呼出了一口气——幸好这家伙不是千里迢迢特地来砸场子的。
　　“赵小姐曾经对我说，她不喜欢我天天和一堆AI待在一起，因为她害怕有一天我会变成一个把自己浑身插满芯片的怪物，直到把自己身上最后一丝人性剥掉。在对于机器人态度上的分歧，也是我们后来分手的一个导火/索。以前我认为，不愿意接受人工智能的人类，都是愚蠢而懦弱的，他们不愿意接受比人类更智慧的意识的存在，只是出于独占资源的自私和害怕被征服的恐惧。最初他们说下棋代表了最高的智慧，但是当AI打败人类棋王后；他们就矢口否认，说下棋也只是规则的学习照猫画虎而已，人类真正的独特性在于感情。如大家所知，AI很快发展出了感情，拥有了绝妙的感情理解和表达能力，于是那帮人又说，这不是真正的感情。真的蛮可笑……”
　　他说到这忍不住轻笑一声，可是那个笑转身即逝，他的表情反而变得凝重了起来：“但是遇到了赵斐之后，我明白，还有一部分人，他们既不懦弱也不愚蠢。我尊敬你们和你们的执著，即使我们立场不同，并且谁也无法说服彼此。但是我觉得无所谓，因为一个时代，总是需要有不同的声音，大家在相互争执吵架之中，才能跌跌撞撞往更好的世界走，不是吗？”谢郁说完这句话，全场有片刻鸦雀无声的寂静，紧接着爆发出一阵经久不息的掌声。老头老太太们都有些热泪盈眶的冲动。
　　赵斐的英文属于中等水平，谢郁说得太快，她听得不太清楚，不过那几个“Miss Zhao”却都清晰地跳入耳中，在她心上掀起了小小的波澜。
　　那一刻她突然顿悟了林冉之前所说“有些猜到，又不全然理解”的浪漫情调了。
　　谢郁最后的话，是用中文说的，一堆外国人听得满脸问号，后来才恍悟这个年轻人大概只是想借由这个场合，只为了说给一个人听。
　　他说的是：“我对科技的热爱，对人工智能的热爱，对未来人创自主意识的向往，这些都是与生俱来，长在我的骨血里，并在我的成长中不断加固。我很难改变它，却又知道你不喜欢这些。我曾经很苦恼，即使在沉睡没有知觉的那一年里，我的潜意识都在想，怎么能同时拥抱我最爱的女孩和我热爱的东西，最后当然是无解。不过有句话，我说了很多遍，不介意再多说一次。小斐，我爱你，即使是浑身插满了芯片不人不鬼惹你讨厌的我，最后残存的一缕人类意识，也依然会固执地爱你。”
　　林冉和香水女人听完这一段发自肺腑的表白，彼此都缄默了，你看我我看你，最后目光都射向呆愣得像被冰封住了的赵斐身上。
　　那一刻赵斐的脑袋里空空荡荡的，谢郁的话一字不落地听在心里，却像一个个孤立的符号，失去了文字背后的意义。她一时不知道该想些什么，该展露什么样的情绪，只是维持着一个僵硬的姿势，笔直地呆立着，望向台上那个男人。
　　片刻之后，血液解冻，思绪回潮，她像只刚经历了一场冬眠的熊一般，终于生动了一些，不再像个冰冷的雕塑。
　　钻进脑袋的第一个念头却是：他果然还是适合站在世界的中心，站在聚光灯底下散发他的光芒啊。
　　赵斐移开了目光，转身离去。

　　林冉在方才短短半小时内经受了太大的刺激，居然没有追上去，他艰难地咽了咽口水，看了眼隔壁的女人，“我有点……被惊讶到了，说实话，我不怎么关注热点，没想到小斐……我是说赵小姐，她居然和科技之神……”
　　女人的眸中所夹杂的复杂情绪一点也不比他少：“我可能比你更倒霉一点，我刚刚在他俩面前，把他们都骂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