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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粥熬人 ...

  •   月光把墙壁照得像一块嫩豆腐,白皙而透明,仿佛泡在清水里轻轻晃动。张思恩一觉醒来,从光线射进来的角度看,夜尚未深。这个时候在联益里,应该还有邻居家的电视声音隐约传来。然而,此地却已经死一样沉寂。再往后个把时辰,联益里渐渐进入梦乡。而这里会响起此起彼伏的哭声、呐喊声和物体的敲击声,直至通宵达旦。
      养老院,不住进来,那种感觉就说不出来。譬如解手,因为前列腺的问题,张思恩一夜要起六七趟。在家上卫生间,闭着眼睛都能走回自己的房间,头一落枕继续睡着。而在养老院却不同,放松之后特别清醒,回到床前又会有烦躁滋生,总之睡意全无。于是折返回去打开房门,走廊灯火通明,空无一人,几个来回也不会遇见谁。说到遇见,在家里起夜,偶尔途中巧遇宋宁,两人会拥抱以互致问候。当然仅此而已,搞兴奋了就不各回各屋了,那么接下来的睡眠就会受到影响。有时候,宋宁低头吻一下张思恩花白的头顶,而张思恩则仰头垫脚,也只勉强用鼻尖蹭蹭宋宁的下颌。想到这里张思恩就摇头,没办法,这辈子尽吃个子矮的亏。
      反正睡不着,张思恩推开窗,一股异香扑面。此时,金桂开得正好。张思恩下意识将头伸出窗外,从四楼向下望,满眼圆润的桂树叶片密密匝匝,纹丝不动。从枝叶间的嫌隙一直看到地面,没有他想要看到的人影。也是,这会儿才不到十一点,离天亮还有六七个小时。我在急什么呢。张思恩自嘲地笑了笑。这几天清晨,张思恩总能看到一男一女两个老人。男人蹬人字梯升入桂花丛中,采撷橙黄色的花朵在篮子里。女人生得瘦小,头发却梳得一丝不苟,拢在脑后挽一个大大的髻。她正守着树下一块藏蓝色的土布,接住缓缓落下的花粒。张思恩刹住电瓶车,单脚撑地坐在车上盯着那女人,看了好久。树上落下声音,采些桂花泡茶喝,糟蹋了可惜。张思恩忙应道,是诶,老兄你注意安全。蹬梯的人回答,不碍事。女人回头羞涩地一笑。好清爽的老太太。张思恩不好意思再看,一拧电门,向菜市场驶去。
      张思恩决定,明天一早在桂花树下等候。
      女人桂珍,是一名退休教师,丧偶后入院已经三年。桂珍奶奶是养老院的香馍馍,好几个爷爷在追求她。桂珍始终没有表态,竞争者也便未分伯仲。而张思恩的出现,好像打破了这个平衡。张厂长温文尔雅,住的是单间,好几个爷爷已经望而却步了。当然这是后话。
      张思恩问桂珍,自己可否参加劳动,也采些桂花泡茶喝。桂珍从布兜里拈出一小撮,衣袋里掏出一片白纸,包了递给他。看来早有准备,已经不止送了一个人。
      张思恩看看小花包说,才这么点。
      桂珍说,一杯茶放个十来粒,花多不香。
      哦,话多还不灵呐。张思恩摇摇头走了,只听得桂珍在说,好喝明天再来。张思恩头都没回,举起右手挥挥。这算是拒绝吗。后来两人熟稔,桂珍问张思恩,那天是不是生了气。张思恩确实生气。这女人太小气,再说树又不是你们家的,不给算了,给我也不要,人要有些骨气。然而第二天早上,张思恩又去了,两只脚不由自主,走着走着就走到了桂花树下。小老太带来一大瓶干桂花送给张思恩,装得满满登登。桂珍说,瓶子原是盛蜂蜜的,洗干晒干,干净得很。桂花晒干了,放几年都没事。桂珍还说,昨天那花不是不给你,刚采下来湿漉漉的,不好保存。暴晒吧花朵会焦,锅里炒吧,恐怕您不会,得半阳半阴晾成这样,让水分出去,花朵依然黄橙橙好看。
      桂珍说话慢且多。张思恩抱着桂花瓶子,一直听她说。别人看他挺累,其实张思恩饶有兴味。尤其桂珍说的桂花莲子粥,张思恩听得两眼放光。熬一锅好粥,首先得有好米。我就不信什么泰国米、越光米,我还是喜欢咱苏北粳米,圆圆的胖胖的服咱的水土,本地米适合咱本地胃嘛。您贵姓。哦,姓张。老张,您说是不是。得到肯定的桂珍更加起劲。那米里面加少许糯米更好,熬出来的粥更黏。米要先泡一泡,把它的筋骨泡软。泡米的时间嘛,看气温高低,冬天水冷泡久一点,图省事浸在水里一整夜,也没事。熬粥要用砂锅。锅底先放两三片姜,一勺色拉油,有熬好的猪油的话挖一小块,就可以倒进泡好的米了。然后加水。把煮莲子的水也加进去。至于水嘛,最好用纯净水,没有异味,烧开过的自来水也行。现在可以开大火煮了。有些人说煮粥要文火慢熬。我不同意。我是从头到尾,一路大火猛攻。刚开始,米粒们纷纷躺平,在水底纹丝不动,所以我们要准备一把长柄勺子,不停地搅,触底搅,防止烧焦。随着水变热,有了些温度的米粒开始浮躁,上蹿下跳。开锅了,有些米粒甚至会蹦出水面,落在锅沿甚至灶台上。你当然把它们捉回去。这时候,有趣的事来了。跳着蹦着,粥锅安静了。这时候的米粒们完成了蜕变,无论过去软弱,还是刚强,慢性子还是急躁,随大流的还是特立独行的,此刻,都变成了一锅粥。乳白色的米浆把它们融为一体,已经完全没有了个性,丧失了自我,分不出彼此。这就是粥的道理。老张我看您的样子,您是听懂了。
      张思恩说,人熬粥,粥也在熬人。
      桂珍拍一下手,太对了,就是这个意思。难得遇知音,桂珍眼里竟闪出点点泪光。他平视着她,两个人差不多身高,一般齐。不像宋宁,总要他仰视。
      张思恩抬抬手里的桂花瓶子。桂珍会意,继续说粥,莲子要预先煮烂,剔掉莲心,加进粥锅和匀。出锅前把你手里的桂花洒进去,在热粥的烘托之下,甜甜的香气会弥漫开来,熏死个人。桂珍做出了陶醉的表情,当然,我喜欢粥里面调些蜂蜜,更加好喝。
      几天后,养老院小厨房。桂珍手把手指导,张思恩熬成了平生第一锅莲子桂花粥,色香味俱佳。张思恩高兴得像个孩子,捧着粥锅就出了门。桂珍兴冲冲跟在后面,不知道他要去哪里,心想,不管去哪,这锅粥终是要分享的。只见张思恩径直走向他的电瓶车,把粥锅放在踏脚板上。临走前不忘回头冲桂珍歉意地一笑,趁热拿回家,给我爱人尝尝。桂珍始料未及,这相识不久的老张,是个骑电瓶车说走就走的主。桂珍无语。她站在那里,一直目送老张渐行渐远,拐了弯,没了人影。桂珍这才自言自语,果然粥熬人。
      第二天,采桂花的桂珍没有等来老张。第三天也未见。桂珍想问问老张,尊夫人对莲子桂花粥感觉如何。
      桂珍天天早晨在那棵桂树下等,等到花儿都摘完了,桂珍才等到消息,老张死了。就在那天,他俩熬好了粥,老张骑电瓶车载着粥锅回家,过了西洋桥右拐弯溜坡的时候,遇到了车祸。当时,黏糊糊的粥冒着热气,在高岸街上淌了一地。
      这天午后,桂珍甫一走进联益里二弄二十二号院子,宋宁就惊得一下子站了起来。桂珍谦逊地向迎出来的宋宁致意,我从阳光养老院来,是老张的生前朋友,似乎还称不上好友,我们刚认识不久。养老院的朋友,欢迎欢迎,快请进。桂珍从她的反应判断,眼前这个女人并不知道自己。也就是说,老张并未把养老院有个朋友叫桂珍的,说给自己的老婆。桂珍的心里闪过一丝酸涩和不快。来都来了,再说死者为大,不计较了。这样也好,反而轻松随意。桂珍说明来意,刚刚得到消息,我就想来看看,给老张鞠一躬。谢谢,这边请。宋宁引桂珍到张思恩的房间,听见桂珍还在解释,养老院这种地方,消息闭塞得很,尤其有人去世这种事情,院方不会主动说,估计怕我们产生联想。所以老张不见了,你不问,一般不会有人告诉。我是憋不住去办公室问了,而且问到了您家的地址。靠墙的五斗柜上,放着一幅张思恩年轻时的黑白肖像,带宽边眼镜,穿中山装,看不出矮个子,显得英气逼人。和我想象的一样,桂珍轻轻说话,缓缓鞠躬。宋宁默不作声,心里已经明白了几分。桂珍说,我不劝您节哀,您是知道的,人过八十,死亡已经不算意外。
      宋宁请桂珍移步客厅喝茶。主客刚一落座,周金谷用钥匙拧开门锁进屋。从沙发背的上方,周金谷能看到宋宁高出来的头脸。有新疆苹果,给你买了几个。走进客厅转到沙发正面,一眼看见桂珍,周金谷手里的一袋苹果掉落在地上。我有那么可怕吗。桂珍解嘲地问。宋宁连忙介绍,我丈夫周金谷,这位是思恩的朋友。看得出来,这会儿轮到桂珍惊讶了。然而,桂珍并未把她心里的疑惑说出来,更是什么都没有问。以至于后来两人朝夕相处,桂珍也始终没有问她觉得不该她问的。而宋宁,更是从未对桂珍说起,她觉得与她无关的往事。周金谷说,不知道你有客人。人高马大的周金谷弯腰捡起苹果,放在茶几上,转身走出客厅,拉开屋门。直到周金谷出了小院,宋宁都没有吭一声。气氛有些尴尬。桂珍说,抱歉今天冒昧了,来之前没有打个电话。见桂珍要告辞,宋宁说,正好您来了,我想打听一下住养老院的情况。
      冬天来临的时候,阳光养老院住进来一位高个子老太太,拄着拐杖,腰有些不太好,其他没有毛病。之前宋宁只有一个要求,要住张思恩住的那个单间。这让院方为了难,因为那个房间已经住了人。可是宋宁坚决不松口。为此,她儿子盖帽专门找了院长。鉴于这位老太太不住儿子家,也不跟女儿去美国,单对阳光情有独钟,院方破例协调并赔偿,终于劝那位客人搬到其他房间,让宋宁住了进来。据说头两天,宋宁足不出户,也不让别人进,任何人都不欢迎。好在饭食送进去,她还是吃了,让人放了一点心。第三天的午后,桂珍来轻轻地敲门,说我是桂珍,我想进来和你说说莲子桂花粥,就是老张最后给你熬的那锅粥。门就开了。桂珍从清人王士雄《随息居饮食谱》“粥饭为世间第一补人之物”说起,说到袁枚和李渔,说到“粥乃世间第一神品”。桂珍说先贤把粥说得如此出神入化,令今人感叹,这是一种对生活的热爱,也是一种人生态度。宋宁说,你不会以为我把自己关在屋里,会想不开吧。桂珍说,不然呢。宋宁说,思恩在这屋里睡了一百六十八夜,我想静静地,能不能闻见他的气味。我现在后悔来晚了,让陌生人住过了。宋宁问,桂老师您刚才说的思恩为我熬粥是怎么回事。桂珍抬眼仰视这个比自己高出两个头不止的女人,突然不想告诉她了。不过,从此宋宁开开门,走出了这间屋子。大家都松了一口气。高个子宋宁和矮个子桂珍,两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太,成了养老院里形影不离的好朋友。她们自称闺蜜。
      周金谷倒是经常来养老院,他是来劝宋宁继续和他一起到篮球馆去跳舞的。每次来,总能遇见桂珍,周金谷便多看几眼。桂珍疑惑地问周金谷,你为什么要她跳舞。周金谷说,你是不知道,在那里,只要音乐响起,你就会脚痒,你就坐不住,你就像一粒米,和另一粒你中意的米黏在一起。在许多米的世界里,你们旋转,旋转,所有的米都一起旋转,粘的像一锅粥。好像世界从来就是这样,本来就该这样的,没有曾经,也不需要什么未来。周金谷告诉桂珍,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不信你问她。宋宁笑而不语。桂珍说,那好办,我联系办公室,你在我们这里的饭堂,领着大家跳舞。周金谷想了想说,两头没有篮球架,恐怕找不到感觉。桂珍立马笑了,所以啊,你还是一粒米,还没有羽化成粥。桂珍对周金谷说,你还得熬。
      联益里二弄二十二号小院空置了好久,没有长草,因为张思恩早就给院子的地面做了硬化处理。曾经张思恩为给宋宁的合法丈夫腾地方,去了养老院。张思恩越是这样,周金谷越是不肯住进来。突然张思恩走了,儿女们料理完丧事各回各家之后,周金谷为陪伴宋宁倒是住进来过几晚,就睡张思恩的房间,老同学也勿需忌讳。再后来桂珍把宋宁带去养老院,周金谷也便搬离了联益里。至于也进养老院,周金谷不愿意,他说他自由自在惯了。
      在宋宁几乎忘却了拆迁这档子事儿的时候,拆迁终于来了。这一地块规划建造科技新城,意义非凡。各项激励政策相继公布,什么先搬先奖励,先拆先选房。更多的人想多拿补偿款,为子女到学区去买房。反正各有各的打算。所以拆除老城如摧枯拉朽,进展很快。渐渐地,钉子户也相继浮出水面。富有经验的工作老手们明白,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经过仔细摸排,其中最特殊的钉子户当属联益里二弄二十二号,户籍成员二人,户主宋宁,配偶周金谷。初步接触的结果是,宋宁的意见,将来新房的户主是周金谷,你们去找他谈,只要是他答应的,我都同意。周金谷的意见,我和宋宁再婚才年把,当初她和张思恩离婚,提出和我结婚,也没有说明真实目的,我现在如梦初醒。你们说,我能够平白无故要别人的房子吗。所以,这个事情我无话可说,那个房子里也没有我的任何私人物品。你们要怎么拆,我无权干涉。不过有一点,你们要欺负宋宁,我不答应。死去的张思恩也不会答应。宋宁的房子,当然由宋宁做主。皮球又踢了回来。再去养老院找宋宁谈,她甚至拿出了书面承诺,只要周金谷同意将来的新房归他,他提出的任何要求,本人均同意。他签字,我就签字。周金谷面对这份承诺书,对工作人员大喊,你们这是要陷我于不仁不义。见老人今天情绪激动,工作人员决定明日再谈。然而第二天,周金谷不见了。找了几天,到处找不到。还好现在实名制,查个人不难,周金谷几天前就上了驶往新疆的列车。问题是,宋宁获悉这一消息,情绪非常失控。宋宁说,先不谈拆迁,你们逼走了周金谷,现在首先要做的是,你们还我丈夫。
      据说,来年九月,真有工作人员去新疆寻找周金谷。新疆很大,工作人员很敬业,去了很多地方,均未发现周金谷的踪迹。
      临近春节的时候,拆迁办再次约谈宋宁。宋宁仍然请桂珍陪同自己。那天下着冷雨,两个人打伞走去养老院会议室。宋宁手里提着两袋水果,雨伞便由桂珍撑着。桂珍把她的右手极力向上举,伞面才勉强遮住宋宁的头顶。宋宁歉意地说,累吧,过去我抱娃,思恩就是这样给我撑伞的。他受累了。
      她俩走过一株很高大的桂花树的时候,宋宁突然对桂珍说,你长得特别像我们一位老同学,一位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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