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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短篇小说《八十》 ...

  •   宋宁向张思恩提出离婚。
      是年,宋宁八十,与丈夫二人同庚。
      这话是吃晚饭的时候,在红木小餐桌上说出来的。宋宁嘴里有一根讨厌的鱼刺,吧唧半天实在剔不出来,估计嵌进牙缝了。她干脆连满口假牙一起吐在面前的瓷盘子里。张思恩见状皱一皱眉。
      恶心了吧,宋宁将身子缓缓靠向椅背,继续慢条斯理地说出了这句话,张思恩,我们离婚吧。
      张思恩没想到,但也未讶异。他总觉得,去年得新冠肺炎,从重症病房捡一条命出来之后,她就变了,常常不可理喻。于是,他一声不响站起来,一副漠然置之的样子,说句散步去,把她一个人晾在那里。出门的时候,张思恩听见宋宁还在说,我是正式的。
      走在隆冬的夜色里,张思恩实在觉得好笑。正式的?从未见你非正式说起过呀。离婚?发昏了吧,老婆子!二十岁结婚,六十年了你才想起来离婚。这也太好笑了。两个人早就长连在一起了啦!离不了咯。张思恩想想还是觉得好笑,便掏出手机,与美国的女儿张宝宝微信通话。
      此时的张宝宝正忙早饭,吆喝上小学的外孙动作快点。早晨有点儿紧张,一般她不会选择在这个时间段与父母通话。现在爸爸主动打过来,她心里一紧。听说是母亲要离婚,她立马放松了下来,歪着脑袋把手机夹在肩头,继续煎她的荷包蛋。
      这又闹的哪一出哇?
      谁知道。
      我妈她跟您开玩笑的吧。
      不像。不过我倒觉得,真个笑话。
      谁笑话?
      她笑话。
      未必吧。宝宝决定跟老父亲开个玩笑,老太太有外遇了?还是您老的小三被她发现了?
      正经点。你以为我们是你们吗?
      张思恩马上意识到自己这话不妥。
      我们怎么啦?电话那头叫嚣着。
      张思恩只得匆匆说,外面冷,我要回去了。便兀自收了线,溜之大吉。
      其实张宝宝并未生父亲的气。这话虽然戳中了女儿的痛处,但那也早就是过去式了。何况是父亲说的。
      倒是说错话的张思恩,他自己心里咯噔一下。因为他想起了一个人,周金谷,自己的大学同学,当年化工系篮球队的队长。当时,周金谷正疯狂追求着班花茹嫣,天天缠着要教她打篮球。结果却是,茹嫣的闺蜜,土木工程系的宋宁同学爱上了篮球,而且一路打进了校队,差一点成为专业篮球运动员。后来,高个子周金谷如愿娶了娇小的茹嫣,而小个子张思恩却和大长腿宋宁结了婚。婚后,宋宁主动把篮球和专业都丢掉了,一心相夫教子,数十年不改其志。谁料想,问题出在了六十年后。周金谷对宋宁说,过去我是你的篮球教练,现在我要做你的舞蹈教练。说来也怪,新冠肺炎之后,宋宁的腰就直不起来了,要靠一根拐杖撑着。偏偏同学聚会遇到周金谷。如今的周金谷,篮球他是打不动了,可他并未离开篮球场,因为篮球场现在是他的跳舞场。什么华尔兹、伦巴、恰恰,周金谷样样精湛。而宋宁却像中了魔怔,天一亮就拄着拐杖去舞场。音乐一响,拐杖扔一边,周金谷就成了她的拐杖。
      算起来,茹嫣去世也要快四十年了。
      大学毕业刚参加工作那会儿,茹嫣就因为家庭出身问题遇到麻烦。周金谷不肯划清界限,还在一次批斗会上为保护妻子,与激愤的群众动了手,打伤好几个人。这下事情闹大了,周金谷当然被抓了起来。可是这个人怎么定性呢?上纲上线是够不上,周金谷父母都是苦大仇深的工人阶级,本人平时没有不当言论,也不是学术权威,专业水平一般般,就是篮球打得好。他在里面还坚决不服,认定保护自己老婆无罪。扬言这次是手下留情了,谁再欺负他老婆就杀了谁。这事影响太坏,况且那几个伤者还躺在医院不肯出来。最后,为赶上那一批送新疆劳改,匆匆给定了个“流氓罪”的罪名。幸亏茹嫣怀有身孕,被留在原籍接受劳动改造。没想到在原籍,从此再无人为难茹嫣,大概是慑于流氓周金谷之淫威吧。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劳改释放回来呢。
      问题是,既然周金谷的问题无法政治定性,那么后来平反,自然也就没他的分。而当年送他劳改的材料当中,是不写劳动改造多少年的。于是乎,周金谷被遗忘了。一九八零年,茹嫣摘了帽。她的自由身子几乎一天没耽搁,便开始了为周金谷的奔走。当年怀的孩子,八个月胎死腹中,如今却反倒了无牵挂。茹嫣从市里跑到省里,从江苏跑到新疆。四年跑下来,终于有了眉目,而茹嫣,却因为积劳成疾,客死在新疆。那一天,周金谷亲手把茹嫣葬在自己屋前的一棵灰枣树下。他把释放自己的文件,和一大摞纸钱,一起烧了。并且,捧出了所有的书籍报刊,交代材料,往来家信及底稿,家里所有有字的和没字的纸,全都烧了。他说多烧些,买车票费钱。
      张思恩一路想着,拉开了自家的院门,屋里灯还亮着。宋宁已经回房休息,自从起早跳舞之后,她都睡得比较早。红木小餐桌上残羹剩菜就那样摊着,并未收拾,这在过去是不可能的事情。客厅沙发茶几的正中央,静静躺着一份打印好的离婚协议书。
      这么快!这是早就预谋好的。
      张思恩再也不能不当回事了,气也不打一处来。他当即打通了儿子张盖帽的电话。
      盖帽,你回来一下。现在。马上。
      什么事啊?爸。
      你妈要和我离婚。
      什么?
      离婚协议书都写好,打印好了,就等我签字了!
      你有没搞错?爸。
      我拍给你看。
      照片传过去。一会儿信息传回来,我明天回来,爸您先不要着急。
      我能不急吗?明天回来,明天什么时候?张思恩突然感到很无力而且无助。他重重地跌坐在沙发上。
      次日天刚放亮,彻夜未眠的张思恩听到动静,宋宁起床了。不一会儿,拐杖戳到门口,开屋门出去了,开院门出去了。
      从窗帘的缝隙望出去,镂空的院墙外,一辆米黄色的出租车启动,缓缓驶走了。赶紧的,张思恩胡乱洗把脸,追了出去。联益里的弄堂杳无人影,冬日的晨雾在青石板和石灰水泥镶嵌的路面上凝聚成了白霜。张思恩纳闷,她怎么会有出租车?只有一种可能,有人打的专程过来接她。明白了。张思恩三步并作两步,走出联益里,上高岸街才拦到了车。
      体育广场一会就到,私家车不多,候客的出租有几辆,倒是电饼车停得满满登登。篮球馆的音响设备送出舞曲的旋律。张思恩循声而去,却被拦住要求出示凭证。张思恩说没有。没有卡不能进。守门老汉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张思恩掏出一张百元大钞塞给他,我就在门口看看,不进去。老汉大概被感动了,没收钱却让了道。
      跳舞场上人头攒动,身高不足一米六九的张思恩只能看到靠近自己的一层人影,哪里能寻见宋宁。大厅没开暖气,入口处尚有丝丝寒风游来,可是舞者都脱了厚外套,满场春色。看这情形,惟有居高才能一览全场,张思恩走上了空无一人的看台。看见了!张思恩的目光一下子便在人海中捕捉到了要找的人。宋宁一米七八的个子,几乎比场上的老少女人都高。她一头雪白的银发,穿一件黑色的羊毛开衫,趴在高出一头的舞伴的肩头。那穿大红羊毛衫的舞伴,正是周金谷。八十四岁的周金谷,当年风流倜傥,如今却清癯而挺拔。相比发福的宋宁,舞者周金谷反倒显得更风姿绰约一些。看呆了的张思恩,内心暗自叹服。
      一曲终了,有人举头四顾。独立看台之上的人,尤为醒目甚至突兀。张思恩怕被宋宁发现,连忙走到一排椅子后面,蹲了下去。
      老哥哥,您不像要锻炼哪,是在找人吧。
      张思恩应声回头,是刚才收门票的老汉,便胡乱应了声嗯呐。
      这么多人不好找,咱们门口等着吧。
      我再看看。
      那我陪着您,老哥哥。老汉挨着张思恩坐了下来,这一大早的寻人,也不容易。老哥贵庚啊。
      八十。
      看不出来,长我十六了,身体好啊,万事得想开点,多活几年是真的。
      没事。我这没事,你忙去吧。
      那可不行,老哥哥,咱这儿可不能出事。我有责任啊。
      看来不走是不行了。明天要来,先买张卡。张思恩只得跟在这人背后,悻悻走出篮球馆。
      下一支舞的曲子响起。张思恩不用回头都能看到,宋宁又攀附在了周金谷的肩头。两个人一红一黑,像两条金鱼,在鱼群里相伴相随,煞是般配。
      张思恩这时候想起了自己和宋宁高女矮男的反差。六十年的日子过下来,张思恩真心忘记了。现在看来,你忘记了,不等于别人也不记得了。何况这个差距曾经是那么显眼。记得儿子小时候抱在宋宁怀里,一家三口外出散步,那个高度恰好方便儿子用他的小手捶打爸爸的头顶。宋宁告诉儿子,这叫盖帽。张思恩觉得幸福,自己的脑袋被他们母子当篮球,一有机会就来一个盖帽。为了留住这种幸福,儿子的名字就叫盖帽。幸福啊,还有比我的头更愿意被盖帽的篮球吗。一旦下雨天出门,盖帽得爸爸抱着,因为宋宁打伞正常举着,就可以遮住三个人。如果是张思恩打伞,需要把手臂举直了,加上伞柄的高度,才可以为妻儿的脑袋挡雨。
      张思恩一路想着,径直走进了西洋桥菜市场。老张今天好早。说话的是肉摊老板娘。张思恩一愣,放眼一长溜新鲜上市的食材,从口袋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今天的采购清单。
      吃过午饭,宋宁回房休息去了。
      张思恩今天没有午睡,他清理掉残羹剩菜,把餐具分门别类放进洗碗机,摁下开始键。程序是早就设定好的。然后,他走到客厅在沙发上坐下来,摊开了功夫茶的茶海。
      冬阳懒洋洋透过西窗照射进来,落在静默的张思恩身上,竟久久不动。
      张思恩猛然抬头。他听到了宋宁的房门响。
      等宋宁从卫生间出来,张思恩从沙发后面伸出脑袋,说,大宋过来坐,我泡了你最喜欢的陈皮老白茶。
      宋宁躲不过,也不想躲。她戳着拐杖稳稳踱过来,一屁股坐在沙发上。面前是自己昨晚放在那里的离婚协议书,此刻还躺在茶几的那个位置上,给人感觉从未被打开过。午觉醒来,宋宁感觉神清气爽。自从晨舞,比过去好睡了,有时候连中午这一个小时,都有梦。刚才就一直看见张思恩站在山顶,雾气缭绕,好似神仙。宋宁回想,那仙境该就是篮球馆的看台。早上她看见他了。他一上去,她就看见了。当时幻想手里有一枚篮球,她可以冲他来个远投,正中三分。她还下意识地摸了摸周金谷的头。周金谷那一刻觉得受到鼓舞,随音乐旋转得更加起劲。
      张思恩熟练施茶,茶盏端过来,轻放在宋宁面前。宋宁用两根手指轻叩茶几。汤色金黄。宋宁捏住面前的茶盏押一口,茶泡得真心不错。白牡丹略带药味的醇厚绵柔中,新会陈皮的清冽冲出来,恰到好处地刺激一下味蕾,随后将回味归还给甘甜。完美。
      宋宁由衷赞叹,你这种精致男人,就没你泡不好的茶。宋宁补充说,到老都这么精致。
      张思恩不无得意地微笑,拿起公道杯,将茶汤斟入宋宁的茶盏。
      听这意思,不全是赞美。
      宋宁答道,精致虽好,太累人。
      让你受累六十年,对不起了。
      确实。我一粗人,还是喜欢简陋,透着豪爽。
      就像周金谷。
      宋宁一笑,竟带着几分娇羞。一个八十岁女人的羞涩,在冬阳的映衬下,显得特别优雅。
      这么快就切入主题了。看来,再老的甲鱼都有憋不住气的时候。憋不住就浮出水面来。装什么潜水艇。
      张思恩正阅读着宋宁的美丽,没有在意她的刻薄。
      见宋宁没有否认,张思恩便靠船下篙。
      周金谷回来,要有七、八年了吧。
      马上春节,就是整八年。
      记得挺清楚啊。
      能不记清楚啊。也是这个时节,茹嫣去世三十八年。
      说到茹嫣,两个人之间的气氛一下子凝重了起来。
      宋宁又说,我还记得清清楚楚,周金谷被送去劳改那年,五十四年前,也是这个季节。茹嫣和周金谷结婚,五十九年前,春节。为什么他们的故事,都发生在冬天将尽,春天到来的时候。
      张思恩抬头,想看看宋宁的眼睛有没有湿润。
      宋宁猜到了,用双手护着茶盏,挡住了自己的脸。二开茶汤被徐徐送入口中。
      好茶。
      张思恩斟茶,说,这不又要过年了。只是归来已不年少,如今除了死,什么大事都不会再有了。
      这个不好说啊。宋宁接口道,张思恩别问为什么,明知故问。宋宁朝桌上的协议书努努嘴,签字吧,咱都八十了,别闹,让人笑话。
      是啊,八十岁离婚,本身就一笑话。张思恩因为宋宁的紧追不舍而有点上火,我还是要问,我就是要问,为什么?
      自己活一次。自己安排一次自己的生活。不行吗?
      我给你安排得不好吗?
      好!当年你资助我五个弟弟上学,你是我们家的大恩人。我嫁给你,放弃掉自己的事业和追求。都很好。都拜你所赐。可是,你在意过,我愿意这样的安排吗?
      愿意不愿意,这一辈子快结束了。牛过河拔不了尾巴啦。现在说这些,还有用吗?
      是晚了。我原也认命了。可是,去年从鬼门关回来,我不这么想了。那些天,我一个人躺在ICU,脑子里就像过电影,一幕一幕不停地过。我以为我真要死了,因为我想起了好多事。想起来越多,遗憾就越多。越不想死。后来我知道,人不想死,是死不了的。我这辈子跟了你,先是全市最大化工企业氮肥厂厂长夫人,后来是市属化轻总公司法人总经理的太太。一双儿女,儿子在市委机关,女儿大学一毕业就下海经商,做化工原料生意,早就赚足钱移民出去了。这些都拜你所赐。我不知道外人怎么看我,可我心里明白,我早就不是我了。我和我的儿女我的家人,都是因为张思恩,而活成让人看着羡慕的样子。用你的话说,安排得很好。可是现在想想,你安排得越好,我心里越恨。为什么?你说为什么!我凭什么事事听你的安排。六十年,大事小事我都得听你的。这几年更加不得了,平日里口味重一点还是淡一点,电视看哪个台,就连家里买不买一张搁脚的凳子,全都要听你的。你喜欢整洁而有秩序,东西摆在哪里都有固定的安排。可是我喜欢随意,甚至乱一点,人待着放松。两个人的家,为什么非得听你安排不可。而事实上,我全听了你的。这么些年,恰恰是我的忍让和妥协,成就了你的任性和自私。还有更让人恨的,外人看我们家,现在烧菜做饭甚至洗衣打扫卫生,都是你老头子在做。儿女出钱给我们请保姆,你说自己身体好,目前还用不着。人家都夸你,可是人家不知道,你不请保姆的真实原因,是你有洁癖,你不能容忍你洁净的家里有外人的气味进来。而我,多希望你不要忙这些琐碎的家务,陪我出去走一走玩一玩。可是我还是随了你。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消失的自我。也许早在大学的时候。那个时候,我只以为茹嫣在资助我。没有她,我就要辍学了。可我不知道她借给我的钱,大部分是你出的。你爱茹嫣,对吧思恩,你是因为茹嫣才帮助我的。我去年在弥留之际见到茹嫣了,我问她了,是不是因为这个,我这辈子就得像一枚果核,被张思恩包裹了。人们只看到水果的光鲜。我也曾以为那可爱的水果就是我了。其实不是,果肉里面那枚丑陋的硬核,才是我。连我自己也忽略了。我这辈子,好多事情都没有按照我的意愿去做。再不做,就来不及做了。我跟茹嫣说了我的计划。她同意了。她还说,她会保佑我成功。
      宋宁说得满脸潮红,双手微微颤抖。
      张思恩确实惊到了。因为她很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在他的记忆里,他们很少大声争执,以至于他竟回忆不起来,他们上一次吵架是在什么时候。
      张思恩走过来挨宋宁坐下。他抓起宋宁的两只手,想把他们攥在自己的手掌心里,可是因为没有妻子的手大,包不住,他只得改为摩挲,不停的摩挲。
      许久,宋宁终于平静了下来,她恢复了惯有的轻缓的语调,思恩答应我,让我做一回主,好吗?
      我答应。以后我事事听你的,你来做主,家里的存款也都交给你掌握。可是,没必要非得离婚吧。
      有必要。
      大宋,你还是要多休息。我感到,去年新冠之后,你一直没有恢复好。
      你是说我有病。我不正常。不。我告诉你,我比什么时候都要正常和清醒。
      那么你说,你要的自我,甚至家庭的权力,乃至自由,我统统给你。为什么还要离婚。张思恩说着,把离婚协议书往边上推推,我不签这个,我可以和你签协议,把我以上的承诺都写在里面,白纸黑字签个协议,总可以了吧。大宋,咱们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不要再做离婚这种可笑的事情了。好吗。我爱了一辈子的大宋,就让我再爱你几年吧。请你再忍耐一下,没几年了,不会很久了。
      宋宁沉默了。
      长时间的沉默之后,宋宁说,那么,我的计划又要落空了。
      宋宁想,果然不出所料,要做成这件事情,没有张思恩的配合是不可能完成的。于是宋宁说,我知道瞒不住你。
      宋宁的计划是这样的,她从一个做官的学生那里获悉,联益里所处的城市近郊地块被人看中,已经列入政府的土地收储计划。拆迁之前他们夫妻离婚的话,可以多拿一套房。
      骗房。张思恩着实吃惊不小。你是说,我们假离婚,来骗取一套拆迁房。
      真离婚。我们做得符合政策,不违法。宋宁说。
      我们少这一套房吗。
      是的。
      你多要这一套房子,干嘛用。
      给一个没有房住的人。这个人,在外漂泊了五十年,回到生他养他的城市,居无片瓦,身无分文,在亲戚家轮流寄居。
      宋宁这回没有掩饰,任由眼泪流过脸上的沟壑。
      这辈子,我欠你的,欠茹嫣的。我曾经依靠别人的资助,现在我要帮助别人。我要还我上半辈子欠的债。
      宋宁继续说,或许你会说,我们可以给他一笔钱,我们还可以租房甚至买房给他住。请问,以他的性格,他会接受这样的施舍吗。那么,你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张思恩陷入了深深的沉默。周金谷在篮球场上运球的年轻时的身影,周金谷在篮球场上旋转的年迈的舞姿,交替在张思恩的脑海里沉浮显影。张思恩是个思维缜密的人,此刻,他有点理不出头绪了。
      怎么这么乱。
      这天从下午到深夜,张思恩和宋宁夫妇谈了很久。天快放亮的时候,双方在离婚协议上签了字。
      后来,事情的进展恰如宋宁的预设。
      春节过后,宋宁和张思恩到民政局自愿离婚,结束了他们长达六十年的婚姻。夏天来临的时候,在宋宁的疯狂追求之下,周金谷终于跟宋宁到民政局领取了结婚证书。周宋婚后,周金谷落户在女方的居所,联益里二弄二十二号。这户人家的户主还是张思恩。新来的家庭成员与户主的社会关系一栏里,填写着“非亲属”。
      张思恩把这本户口簿翻了又翻,看了又看,苦笑着摇摇头,锁进抽屉里。然后,张思恩给自己联系了一家养老院。不过,他只是夜里去睡觉,等于租了那里的一张床。每天天一亮,他还在那家菜市场买菜,拎到联益里小院去做饭烧菜。所不同的是,如今他做的是三个人的饭菜。
      做了宋宁的新任老公之后,周金谷的生活几乎没有任何变化。联益里小院,他没有住过一夜,饭没有吃过一顿。
      至于宋宁,对这两个男人再无要求。每日里手机不离手,打开最多的网页,是政府拆迁网站。
      她期待着她希望的“拆迁公告”快快上墙。

      2024年2月21日初稿于盘香沟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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