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竹令》西西江

7、玉珏

　　梅府门口，少年双手捧心，睁着那双与玉书一致的乌眸，眼神清澈无辜，一脸崇拜看着谢岑。“姐夫记得多来找我玩。”

　　天真的模样，十分的呆萌可爱。

　　谢岑脸上露出招牌的浅笑，像玉书一样慈爱的拍了拍玉珏的头。

　　谢岑的笑声如清泉，悦耳叮咚。想不到他眼神炯炯，长相锐利逼人，声音却柔和。

　　玉书看着这个弟弟，眉头拧在了一起。这个梅玉珏看似在给自己送行，却不知何时跟谢岑站在同一阵线，才见一面，他就觉得他的新姐夫什么都是好的。心里不免感到闷闷的，本欲对他说的一些嘱咐，都硬生生的吞进了肚子。

　　玉书微微地撇开了脸，懒得看他。却见另一边乳娘拿着包袱跟了出来，欲言又止。似乎打算跟着她回了谢府？玉书一脸为难，谢府她自己都处境艰难，哪是随便带谁去就可以带去的。

　　玉书低下头，道，“乳娘，这不合规矩吧。”

　　乳娘见小姐神色中似有苦恼，也知自己这样做不大妥当，但是她实在无法安心。

　　乳娘委屈的低头，呜呜的哭了两声，复又抬起头来，混浊的目光紧紧地盯着玉书，“姑娘这样不安，老奴更是放心不下，如果姑娘觉得困扰。老奴只在那里待上几天，待看姑娘一切安好。”

　　盯着那张满面泪痕的脸，玉书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谢岑上前一步，看向玉书，温声道：“乳娘说她照顾惯了你，就让她跟你回去吧。”

　　玉书愣愣地瞪着谢岑，很快醒悟过来，原来，乳娘知道玉书不会同意，便自个儿求到了谢岑面前，谢岑也同意。

　　人家家都同意了，她还能说什么。玉书收回眼眸，径自走进车里。

　　马车缓缓启动，站在门口的玉珏突然“扑通”一声，不及防备，跌倒在梅府的门口。他满是愤怒，浑身颤抖，呲着牙咧着嘴，抬头茫然四顾。

　　是谁？是谁用一个不明物体打他的腿？

　　马车撩开的一角帘子，露出玉书满眼笑意的脸，正皱着鼻子，眯着双眼得逞地看着玉珏。

　　玉珏懊恼地抱着腿看向缓缓驶开的马车，愣是没想明白自己又哪里得罪姐姐了：小人！彻底的小人！

　　卧房内一片灯火通明，乳娘一边絮絮叨叨，一边给玉书铺床。窗外庭院深深，夜半的庭院寂静得异常。

　　玉书先是有些回避的站起身望了会窗外。见乳娘絮絮叨叨，未有停止之势。她觉得无趣，闲来无事，拿起一旁的未做完的鞋底，坐着打发时间。前几日绣了一点，再做一做，便可出一双鞋了。半大的伙子最是费东西。想这个弟弟，玉书便忍不住生气。这家伙一点良心都没，她还挂念着他的衣食住行。

　　乳娘玉书坐在一旁绣着鞋底，甚感欣慰。虽然拿不准小姐的脾气，但是如今来了谢府倒是愿意拿绣花针了，愿意拘在屋里绣花，愿意做一个贤妻良母了。

　　想当初在梅府，乳娘让玉书拿绣花针，也是万分困难。小姐总是说，她知道在哪里该做什么事。在乳娘的记忆中，这些年来，为了让少爷读书写字，她以身作则，每日把自己泡在书房里，天刚亮便起床进书斋，总是捧着一本书坐在藤椅上看，让春和在一旁剥核桃，一边看书一边吃，等到油尽灯枯才上床休息。所以这些年也看了不少书。

　　虽然乳娘觉着，小姐现在应该在书房陪着姑爷灯下闲读，红袖添香。

　　昏黄色的烛灯摇摇欲熄。时至深夜，姑爷还未回房。乳娘想了想，打算劝小姐要不要趁夜送点宵夜给小姐送去。

　　玉书先一步察觉到她的心思，耷拉着脑袋，一副极度疲倦的模样，装模作样地打个哈欠，撒娇道：“乳娘，我困了。我要去睡觉了。”说完，她无视眼前的乳娘，在床上躺倒，打算好好地睡了一觉。

　　乳娘欲言又止，还打算说什么。却见玉书脸上倦意甚浓，心下一软，终是放弃了。

　　“嗯，那……小姐先睡吧。”乳娘将松软厚实的锦被，轻搭在訾槿的身上，轻声说道。

　　玉书眯着眼，看着乳娘关门离去后，再次睁开眼，眸底已没有了方才的疲乏。

　　玉书其实还挺乐意看书的，但是谢家的书房是谢岑的，她没资格踏足。

　　嫁入了谢家，她便被拘在房间这一隅天地。

　　没嫁人，拘在梅府那一隅天地里。嫁人之前，是这样一个人生活着，在世人嘴里，她是没人要的老女。

　　如今嫁了人，还是这样一个人的生活着，只不过在世人嘴里，她不过是不得夫君喜爱的谢少夫人。

　　心境不变就好了，谢岑从始至终与她无关。她真的觉得这样也挺好的，跟之前未嫁之时没什么两样。

　　玉书躺在床上，似是呢喃一般低声回道，眉宇之间有着淡淡的倦意和恍惚，微微地合上了眼幕。

　　“我要你发誓。发毒誓，此生此世都不会再爱他，妄想嫁给他，若违此誓，将父死母亡，家破人散，众叛亲离。”

　　“不！”她惊声尖叫，神色悲痛绝望。

　　半醒半梦之间，玉书见到了那张永远镌刻在记忆深处的那张苍白的脸。

　　那日，梅夫人弥留之际，将玉书叫到床前。

　　昔日京城第一美人正在凋零。

　　梅夫人昨夜又吐了一身的血，如今勉强的同玉书说话，不过是回光返照。似是感觉到了玉书在床畔守着，她勉强的睁开双眼，抚着女儿稚嫩的脸庞。

　　那双美丽的乌眸，盛满了眷恋，也盛满了哀伤的绝望。

　　她的儿女还这么小，她却不能好好的看着他们长大，看着他们成婚。他们是她的牵挂，是她明明病入膏肓，却一次次勉强的撑着身子不愿就此离去的原因。

　　梅夫人微笑着看着女儿，有气无力道，“娘要你答应三件事。”

　　趴在床边玉书眼泪朦胧，眼眶的泪珠将落未落，她怔怔的看着娘亲，想也未想，连连点头。

　　梅夫人声音微微加重，不容抗拒妥协：“这第一件是……永远不要再幻想嫁给谢岑……他不爱你……执迷不悟只会万劫不复，为娘不想看你步我的后尘……”

　　梅夫人气力将绝，说话也断断续续，玉书不敢打断。

　　“第二件……便是答应为娘……要好好看着弟弟长大……不要让他从军……步你爹的后尘。”

　　“第三件……你太过冲动……答应为娘……以后行事三思而后行。”

　　待她勉强说完最后一个字，玉书眼底一片悲绝，“我答应，我全都答应。”

　　最终，梅夫人带着遗憾闭上了眼睛，与一双儿女绝望的诀别。

　　玉书从梦中惊醒，又回到了娘亲过世前的场景，她还记得自己答应了娘亲那么多。

　　她疲惫的叹了口气，伸手拭了拭脸上的汗水。

　　如今，她是一件都未做到。

　　乳娘端着脸盆进来，为她穿衣洗漱束发。

　　谢岑一夜未归房。乳娘也是个精明的，自是看出了玉书与谢岑之间的不妥，昨夜她已问过春和，自成婚后，姑爷一直在书房休息，再未踏足卧房半步。她心中涌起惊涛骇浪，整夜不得安睡。

　　所以一早她便来到卧房，她要向玉书打听清楚。

　　铜镜前，玉书坐在的椅子上，任由乳娘拿起篦子细细地梳理着长发，浑浊的眼珠盯着铜镜里印出玉书正闭目养神的脸，担忧之色渐渐浮起，低声问，“姑爷可曾苛待小姐？”

　　玉书摇摇头，“我们之间是圣旨赐婚，即使他再不愿，也不可能违背圣旨。”

　　“姑爷为什么不喜欢小姐呢。我觉得我们小姐是顶顶好的人。”

　　“你当然觉的我好了，况且这种感情的事，是没有道理可言的。”

　　谢岑对她只是有点冷，但算不上是苛待，只是不喜欢她罢了。只是谢岑还是那个谢岑，梅玉书早不是那个梅玉书了。

　　乳娘见她浑不在意的模样，眉头却皱得更深了，心中担忧也更甚。思索了良久后，又忍不住问，“谢家老爷夫人知道吗？”

　　听闻乳娘如此直接的发问。

　　玉书心下一惊，蒲扇般地睫毛轻轻地颤动了一下，蓦然睁开眼，露出那双沉静的乌眸，迟疑着说，“应该……知道吧……”

　　自成婚以来，玉书清醒自知，对与谢岑的关系有着清醒的定位，从不越雷池半步。后来，谢家人也对她客客气气的，也保持着距离，相安无事。

　　“我知小姐如今愿意嫁进谢家一是因为圣旨，二是为了梅家有个后盾，不至于再被欺负了去。”

　　玉书脉脉不语，若有所思地盯着地面。

　　乳娘听出玉书已微微松口，连忙说道，“可是，不同房怎么行？小姐万不能以为嫁入谢家就万事大吉了，这一切不过是个开始。如今只有小姐早日诞下子嗣才能在谢家站稳脚跟。”

　　奶娘愁着脸，也不管玉书是否使性子，不厌其烦的在她的耳边念叨着这些。

　　只听乳娘继续道，“想当初夫人和将军也是媒妁之言，婚后恩爱……”

　　玉书突然道，“我不会顾我母亲的后尘。”

　　乳娘不解，浑浊的眸子怔怔看着小姐，道，“小姐何出此言？夫人如此幸福……”

　　玉书却道，“母亲若是真幸福，便不会终日郁郁寡欢，积怨成疾。”

　　乳娘继续道，“可是……”

　　“我知道你一心护主，但此事我意已决，休要再说！”玉书的乌眸满是寒光，厉声说道。

　　乳娘脸色异常地阴沉，抬起头，观察着玉书的脸色，当即不敢再言。自此对谢大人歇了心思后，当真绝情的要命。也是，谁叫当年那件事，也差点要了姑娘的小命。

　　“老奴先退下了。”乳娘躬身回道，谨慎地退出了卧房。

　　看着乳娘佝偻离去的背影，玉书突然变得恍惚。

　　世人只道梅将军夫妇夫妻恩爱，羡煞旁人。却不知她父母之间貌合神离，母亲临终之前向她悔悟，叮嘱她万不可再嫁给不爱自己的人，将自己的心放在一个心里有别人的男人身上，那是何等的辛苦。

　　“那心是何等的疼……”玉书生生将欲夺眶而出的泪珠逼回，喃喃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