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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番外二 ...

  •   本就不怎么有趣的综艺节目又开始了意义不明的煽情,上次是久别重逢,这次是冰释前嫌,大家哭作一团,听不清台词,师傅师母却很吃这一套,忍不住流泪,看到虞冰河看得昏昏欲睡,二人便争执起来。
      “你就该让她出去接触接触人,怎么能成天窝在家里!”
      “哎哟,前天不是带她去公园了吗!”
      “见谁,你那群朋友?我就说她师姐去旅游该把她带上,你非要把她留在家里。”
      眼看着要吵起来了,虞冰河猛地起身说“我去接水”,打断了争论,磨磨蹭蹭喝了三大杯水,回来时节目已经接近尾声,插播了一段意义不明的意识流广告,虞冰河没话找话,盯着电视屏幕嘀咕,“要不我逛逛艺术展吧。”
      “可以啊,挺好,这个好。”师母说,“有什么想看的?”
      “不知道……就随便找一个。”虞冰河从没看过展,她是个俗人,对艺术的鉴赏能力仅限于“看不懂的就是艺术”,更别提有什么想要专门去看的艺术家。
      赶在师傅师母要开始关于“看什么展更好”的争论之前,虞冰河借口说困了,道了晚安就溜回卧室。
      虞冰河的卧室偏得几乎与外界隔绝,过了拐角,整个空间便瞬间暗了几个度,电视声瞬间变得遥远,仿佛置身于一个完全密闭的宇宙之中。
      还没来得及开灯,虞冰河踩了草稿纸,一屁股摔坐在地,大概是白天做死活题时气急攻心把稿纸撒了一地,还没来得及收拾。虞冰河摸黑在地上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挣扎,把白天的自己咒了个狗血喷头。

      从那天起虞冰河开始看艺术展,本以为看不懂艺术的人逛展纯粹是浪费时间浪费钱,可去的次数多了才发现,整个展馆异世界,没有任何虞冰河熟悉的人,没有任何能让她困扰的事,让她反而心安起来。
      虞冰河看展的次数越来越多,她寻找各种的展览,一个人慢慢地沿着地标挪动,不在乎人流的冲挤与解说员的聒噪,屏蔽掉所有无关的事情,机械且呆滞地一件件扫描着馆内的所有物品。
      她每次都消磨到闭馆时间才意犹未尽地离开,有时遇到在场的作者本人热情地和她搭话,“我看你看得仔细,是有什么启发吗”,虞冰河便木头一样阴着脸说“没有啊,我又看不懂。”
      “哪儿来偏的展子?”把车胡乱停在路边放下虞冰河,师姐伸出头来打量眼前的展馆,略显破烂的大门让她感到不安,“有必要看吗这个,你都看得懂吗。”
      “说实话……看不懂。”
      “看不懂还看?赚了钱烧得慌是吧。”
      嘴上说得刻薄,但师姐这几天只要有空就会开车送自己看展,末了还带她吃饭,拿人手短吃人嘴软,虞冰河扯着嘴角露出一个五官扭曲的笑。
      她只能逃来这正常又异常的异世界,这世上任何有关“人生”与“生活”的闲聊话,都让她无法承受。
      听到人聊到孩子在学下棋,虞冰河不自觉地感到头疼,听到有人谈起身边人的不幸,虞冰河便胃痉挛,若是有人探讨婚姻,她就用指甲在掌心抠出细而深的血窟窿,忘记如何喘气。
      虞冰河从未在乎过多余的事情,也从未理解为何名为“语言”的武器即使不对准自己,自己也会被其所伤。脆弱又廉价的伪装被来路不明的流弹轻而易举地击碎,却又不得不强行粘合,还要维持着对身边的一切都漫不关心的模样,若是不逃避的话,就实在活不下去了。
      无展可看时虞冰河就在家里发呆,她开着电视节目做背景音乐,节目里的人总在笑,笑弄巧成拙,笑无心插柳,偶尔也不为任何事,只是笑。
      电视节目的笑声此起彼伏,虞冰河靠在沙发上无声地睡着,师母替她拉上窗帘盖了毯子,靠在一旁做针线活,直到下午过去大半,虞冰河才睡眼惺忪地醒来。
      四下看去,虞冰河沙哑着嗓子问,“师傅和师兄师姐呢?都出去了吗。”
      “想吃什么吗,冰河。”师母岔开了话题。
      “没,吃什么都行。”
      “那我今晚就随便做点。”
      “今天是有比赛吗?”
      师母没有回答。
      不是比赛就是集训,最差也是开会。虞冰河打量自己手指上淡黄色的棋茧,努力回想以前的生活,发现怎么都记不起来,“我是不是很久没下棋了……”
      “状态不好也是有的,别太有压力。”虞冰河的脸色异常难看,师母起身顺了顺她的后背。
      虞冰河的世界总是狭窄的,窄到她同时只能看着一个事物,这让她能高度集中地下棋,也让她过分沉浸在同一种情绪中辗转煎熬。
      她回想起什么曾经强迫自己忘记的事情一般,这记忆让自己突然鼻子一热,可挤挤眼睛,只涌出干涩的酸痛,如同一片枯竭的沙漠。
      下棋,下棋。虞冰河的世界本该如此狭小又直接,如同能够一眼看到头的山洞,矮得直不起腰,暗得看不清路,构建起她内心那近乎病态的高墙。
      可越过了高墙,她与这个正常运转的世界格格不入,无法共处。
      攥紧光秃秃的银戒指,硌得关节刺痛,虞冰河的身体微微发颤,她竭尽全力遏制住自己全部的情绪,好让自己看起来足够面无表情。

      宇宙是空洞的,就算企图用任何的情绪去填满,得到的也只是更宽更广的空虚,黑暗之中,虞冰河伸手抓去,掌中残留的只有自己那空无一物的内心。
      而当唯一的光明被吞噬的瞬间,虞冰河才恍然间发现,原来对于整个宇宙而言,那无法忍受的冰冷与黑暗是常态,明亮才是异常。
      棋不能不下,虞冰河很快便再次回到训练场,她黑着脸窝在角落,倒也没人去招惹她。
      出了机场,虞冰河坐上前往酒店的大巴车,师傅嘱咐她别惹事的短信一条接一条。
      虞冰河想不通为什么要安排自己一个人出来参加商业对局,又是完全没去过的地方,自打成为职业选手后,虞冰河就没怎么单独行动过,同门对自己过度溺爱,她永远都只需要直勾勾地看着棋盘就好,以至于搭飞机本是家常便饭的虞冰河,居然发现自己不知道要怎么托运行李。
      不负大家众望,虞冰河下得太不留情面,对方老板恼羞成怒,两人当场便吵了起来,最后还是距离最近的师兄连夜赶来帮忙。
      摆平了场面,师兄黑着脸把虞冰河拉去酒店,一进门就狠狠给了她头顶一个爆栗,虞冰河捂着头大叫起来。
      本想多骂几句,可一看到自己这个女鬼一样阴森的小师妹,如今居也变得开朗了一丢丢,把虞冰河当亲妹妹的师兄又开始觉得她还算可爱了,于是叹了口气,“真是给你惯坏了。”
      记得许多年前初见虞冰河,她便是这个样子,攥紧拳头伫立在原地,示威一般撑起自己瘦骨嶙峋的身体,如同一只炸毛的幼兽,又如同枯萎的树,从厚重的刘海下露出煞气逼人的眼睛,大厅中充斥着她惊人的存在感。
      只不过进了长辈眼里,只是小孩子可笑的虚张声势,到现在呢?还是那个德行。
      “明天自己去给人家道个歉。”师兄说。
      话重重地落在地上,虞冰河头也没抬,又躲到桌子底下研究棋谱去了。
      “跟你说话呢!你这人,这都几年了,怎么还是这么个烂脾气,你说你怎么就能这么多年一点都不长大?”师兄加重语气,没好气地说。
      “就是这——啊!”一直都没搭理师兄的虞冰河突然一个激灵,她睁大双眼猛地抬起头,在桌底磕了个震天响,抱着头趴在地上动弹不得。
      “搞什么节目效果呢你?”师兄嗤笑。
      “就、就是这句……”虞冰河撑着胳膊狼狈地直起身来,像是地狱爬出来的恶鬼,“虞白也是这么说的。”

      所有人,甚至虞冰河那个脾气暴躁的师兄,在听到她的事情后,都意外的平静,大家似乎对这场“离婚”都抱以理所当然的态度,仿佛早就知道这一天会来,只是早晚。
      甚至因为早年时“虞冰河结了婚就不能再下棋”的传言,赛前等场的时候,居然还有人真心实意来恭喜虞冰河脱离苦海,于是三局两胜的决赛,虞冰河下得失魂落魄,直到攥着棋子耗尽了时间,裁判宣布她已是输家的声音落下,她才回过神来。
      她缓慢地俯下身去,毫无节奏地用头撞桌子,咬牙启齿地说着听不清的话,吓坏了在场的所有人,师姐冲进来压着她的头走完了剩下的流程,才算勉强收了尾。
      虞冰河从出了赛场就一直埋着头沉默,四肢僵硬,封闭的环境让她更加惊恐,焦躁之中她开始过度呼吸,抓着自己的喉咙竭力地从空气中摄取氧气。
      师姐几度欲言又止,一言不发地陪虞冰河在车里坐了很久,等她恢复了情绪才载她回家,刚到楼下就看到师母满脸焦虑地在窗边观望,没等按门铃就出来开门,迎面说,“先把她带——”
      “让她滚进来!”
      落雷般的吼声把三人都吓了一跳,师母脸色难看,强颜欢笑地交代了师姐一句,拉着虞冰河进门。
      师傅坐在客厅沙发的正中,合着眼也挡不住他每一根皱纹中缓慢滚动着炽热的怒意,虞冰河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他猛地一睁眼,低声怒吼道,“自己说!”
      虞冰河迷茫地环顾四周,结结巴巴地开口,“该赢的比赛没有赢,对不起师傅……”
      “再说!”
      “我又意气用事了,没控制住情绪,被人下了套……”
      “说!”
      虞冰河突然破了功,即使大家都知道正确的答案是什么,但她却依然企图从真相中逃避,捂着脸嚎啕大哭,“我真的不知道……”
      “哭?你哭了下次就能赢?”师傅高声压过虞冰河的声音,“你哭了就能让大家都忘记你一想起虞白就弃权了?你为那个臭小子弃权过多少次,你真以为自己天赋异禀到可以肆意妄为了?”
      “为什么要提虞白……”虞冰河哽着嗓子,“这和他没有关系。”
      “你哪次病得半死不活不是他搞的,以为只要给我承诺说他爱你就能这么折腾你?”
      ——你是觉得我挨得骂不够多吗?
      “只要他在场,你有下完过一整局吗?我说了多少遍绝不准带他去现场,这帐我都给你记着!”
      ——你为什么老把我往火坑里推。
      “谁不知道那小子真的喜欢你?我千叮咛万嘱咐让你不要早早结婚,重心放在下棋上,你倒好,年纪一够就去把证都给我拿回来了,你是准备气死我!”
      ——虞冰河,我喜欢你下棋。
      像是被点破了天机,虞冰河意识到了什么,那些熟悉的声音近在耳边,她却无论如何都回忆不出其中细节,只有模糊的语气与形状,记得一双眼睛中倒映着自己的身影,眼神的深处夹杂着恨与悲,以及那些只有她不能体会的……爱。
      爱。
      她求而不得的爱。
      她在虞白破碎的爱里折磨受尽,一次次恳求,又一次次绝望,而当她终于失去时,原本狭窄的世界突然变得宽敞,记忆如同骇浪拍打着她的神经,让她变得疯狂。
      逃避。她听到自己说。
      从计划中逃避,从责任中逃避,从视线中逃避,从回忆中逃避,她不愿承受不够明确的爱意,便装聋作哑,给一切都作出死气沉沉的应答。
      为什么明明那么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却从没读懂过他的心意。
      “不是的……”虞冰河泣不成声地拉住师傅的手,将额头抵在他的手背,颤栗着发出死限将至的困兽一般的呜咽,“他不是的……”
      逃无可逃的时候,虞冰河会期待自己突然间成五感尽失的废人,切断与整个宇宙的联系,就能一直悬浮在异世界中,用空与虚来填满一切。
      可世间万物并不能事事如愿,空虚只是空虚,只是悲哀。
      虞冰河口齿不清地说着,她一遍遍道歉,一句句纠正,用双手捧起所有的眼泪,终于第一次照清了自己的心。
      原来我袖手旁观,从未爱过你。

      虞冰河让棋越来越有经验,全程都下得愉快的老板笑盈盈地把她送到了电梯间,不忘吹嘘着“要不是我一个大意,不然这局还真不好说”,虞冰河扯了扯嘴角,含含糊糊地回了句“是啊”,便扭过头去不想接话。
      “这是刚结婚?”瞥到她无名指上戴着一枚钻戒,老板客套起来。
      虞冰河说,“我都结婚十几年了。”
      “十……”一旁的助理赶忙替老板圆场“您可真会说笑,哈哈,哈哈。”
      “难道不像吗?”虞冰河反问。
      虞冰河看助理的笑容都僵在脸上了,便闭上嘴不再多说,一直沉默到进了出租车,直接去了机场,轻车熟路地取票、办托运,仿佛从最开始起就是如此。
      尽管字字都是真心,但总是搞成这样狼狈的局面,由无数个玩笑构建的美梦崩溃后,只能在这被称为“正常”的世界里茫然无助地摸黑前行。
      虞冰河曾太过自信,有时自信到天上,相信这场青春期的玩笑永远不会被戳穿;也曾太过自卑,有时自卑到谷底,患得患失的情绪让她作茧自缚,却还憎恨虞白的不肯成全。
      茧被一寸寸地剖开来,她偶尔感到混乱,偶尔觉得不堪回首,从那淤脓中被剖出后,才发现胆小鬼畏惧幸福,被视为救赎的稻草让她心安理得地越陷越深,甚至没察觉就连攥着它都会被割伤,可与其努力后彻底一败涂地,她更情愿怀抱着虚无缥缈的可能性,溺死在拥有希望的此时此刻。
      然而现在,就连这层体面似乎都已经成为了他人口中那可耻的堕落。
      解不出题,于是不解;下不出棋,于是不下;说不出真心话,于是不说;看不清自己的心,于是不看。
      她妄自菲薄了太久,还假装是自嘲,永远缺爱,永远拖沓,还会嫉妒别人,有些感情能糊弄便糊弄过去,对自己,也不够诚实。
      渴望的一切本就触手可及,救命稻草也只是一根稻草而已,她给了太多“爱”的错觉,而所谓的爱根本不存在。
      日光透过落地玻璃墙洒进机场大厅,虞冰河被晃了眼,微微眯起眼睛。她喜欢这光,顿时时光一下子跌回了好久以前,跌回了那个金色的午后,察觉到视线的她从课桌下探出半个身子,扬起头怔怔地注视着虞白,而虞白回望她生硬的眼神,忽地露出了笑意。
      啊,这就是了。她想。
      她青春的离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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