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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番外一 ...

  •   鸣笛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又消失在深不可见的黑夜之中,老旧的门锁在闭合时发出令人牙酸的锈声,薄薄的门板徒劳地隔绝现实,虞白失魂落魄地僵立在原地,连手指都还搭在门把上没来得及挪开。
      半晌,他生硬地抬起头,企图从黑暗中挖出什么,只看到一具似乎被砍去四肢、亦或是坏掉的布娃娃一般的躯体,正七扭八歪地堆叠在床沿与地板之间。
      “你怎么这个姿势。”虞白冷冰冰地问。
      没有回应。
      虞白蹲下来,双腿似乎没了知觉,他拨了拨她的胳膊,又问,“你醒着吗?”
      脑子很沉,喉咙发痒,也许身上的淤青和伤口都在作痛,但现在,除了快把人逼疯的恐惧之外,虞白什么都感觉不到,也什么都无法思考。
      滚烫的温度给沉闷的夏夜带来了更多的窒息感,虞白来不及多想,一把抓住虞冰河的手腕将她的胳膊扯到面前,看到她露在外面的皮肤全都烧得赤红,虞白不敢喘气,吓得跌坐在地上。
      他已经连轴转了一整天,饥肠辘辘,挨了骂又挨了打,此时已经快要昏厥过去,就连近在咫尺的虞冰河的身影,他都看得不甚清晰,他一路磕磕绊绊地退到墙边,看着像是死了一样的虞冰河,一手抓着自己的头发,不住地干呕起来。
      想到死,而且要死在这样悲惨的境遇之中,虞白只能尽力用一种更丑陋的东西来淹没这一片凄厉的哀号。
      不知过了多久,虞冰河因为疼痛而抽搐几下,彻底摔砸在地板上,虞白这才应声回过神来,他花了很久重新找回眼睛的聚焦,看到虞冰河满面惨白,从嘴角挤出来一丝讥讽强撑着尊严,显得荒诞又可笑。
      他顺着墙慢慢站了起来,冰冷的四肢先是一阵酥麻,才感到了冷,他猛咽好几次口水,说,“你……醒着就先喝水。”
      应该先吃药。虞白对自己说着,飞快地回想能退烧消炎的药,也许还需要消毒水和绷带,或者应该先去处理骨折,更或者其实应该先对现在的局面说点什么好,可他已经什么都做不到了。
      虞白用力深呼吸好几口,却感到窒息。有时他充满死的预感,仿佛无尽的黑暗在往他的身体里流,他不自觉地去摸从出生时就戴着的玉佩,这才意识到大概是白天和虞冰河父母动手拉扯时扯断了,这会也不知道去哪儿才能找到,在脖子上留下一圈赤红的勒痕,让他看起来像是含恨而终的吊死鬼。
      虞冰河才是受害者,虞白知道得很清楚,但他既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要把她救出来,也无法捋清现在到底该做什么,他不该僵在原地,不该语气冷淡,不该把她一个人关在屋里一整天,不该……不该一时脑热去救她,把自己的本就混沌的人生搅成如今这不可挽回的烂摊子。
      哪怕是爱,也该给自己退路。虞白一直以为自己做得到。
      现在说什么或做什么,都不知如何开始,那样子真是尴尬,好像一个无所适从的演员,相也亮过了,戏也演完了,帷幕却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落下来,于是只能一边被观众耻笑,一边悔恨自己不该登场。
      叫天天不应,唤地地不灵,世界也许是末日了。

      世界不会末日,太阳依然会升起,两个人七扭八歪地倒在地上睡到天亮,虞白比虞冰河先一步醒来。
      开了卧室门,妈妈正在餐桌前吃饭,虞白甚至还没想好到底要不要过去,碗筷便朝他砸了过来,筷子从他身上反弹后沉沉落下,虞白突然恍了神,他一边希望既定的真实不会改变,一边心怀侥幸地期待着时间可以倒退,给他一个后悔的机会。
      虞白听不清她在咒骂什么,只觉得刺耳得无法忍受,他本该说点什么,却不知道到底是该开口还是该回去卧室,慌乱间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只好僵硬地站在原地,目送她扭开门锁,摔门离开。
      卧室老旧的门锁喀嚓一声,锈迹斑斑的合页发出尖叫,尸体般骇人的虞冰河扶着门框一言不发地望着他,哑着嗓子说,“神经病……”
      凝固的空气突然裂开一条缝隙,虞白从胸腔中艰难地挤出一丝气息。
      “你他妈的才……”虞白本想直接骂回去,可眼神落在虞冰河肿地发黑的小腿和遍布全身的青斑上后,只好生硬地抽搐着嘴角扭转了语气,“没什么,夫妻一场,应该的。”
      “是吗?”虞冰河含糊不清地问。
      “不然呢?”虞白再一次如此说服了她,也说服了自己,“我们一直都是夫妻。”

      看到虞白端着一个巨大无比的洗澡盆进家门的那一刻,虞冰河一个字都来不及说,第一反应是逃。
      虞白瞥了她一眼,沉默地扛着盆进卫生间,放水的声音让虞冰河产生了溺水的幻觉,她还没来得及理解现状,虞白就已经走到她面前,面无表情地架起她往卫生间里搬。
      “喂,喂!虞白!”虞冰河急得直喊,“你放……停手!”
      把虞冰河搁在马桶上,虞白反手把几件自己的旧衣服往门把手上一挂,淡淡地说,“新衣服过几天再买,先穿我的。”
      “你听我说话没,神经病!”虞冰河一把揪住虞白的袖子,怒视着他。
      “先穿这个,过几天和新衣服一并买。”虞白从兜里掏出一包便利店买回来的一次性内衣。
      虞冰河一瞬间涨红了脸,被虞白的发言吓得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虞白的脑子里停止了运转,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伸出手,按着虞冰河的四肢,把她的衣服全都扒了下来。
      她的身体绝对称不上好看,甚至可以说是不堪,干瘦到病态的身体好似枯萎多年沉木,伤痕则像青苔一般在她的身体上肆无忌惮地蔓延,大腿根部布满久坐后残留的红黑色印记,此时她捂着身体蜷缩在马桶上,不住地颤抖着,崎岖的背脊高高隆起,如同一只寄生在她身上的畸形怪物。
      青春期的男生对性有着许多幻想,毕竟就连他和虞冰河,都只是一场关于“爱”与“夫妻关系”的玩笑。
      班里口无遮拦的男生会对杂志上的女模特说下三滥的话,会指指点点女生的肩带,会对她们露出的肌肤恶言恶语,会讨论配菜,更有甚者,会对刚毕业的女老师,嬉皮笑脸地问她多少钱一晚。
      虞白当然也有过很多幻想,他幻想过牵手,幻想过接吻,幻想过肌肤相亲,幻想过许多甚至没有细节的性。
      一想到要洗澡,虞白就忐忑起来。这是害自己入学第一天就被卷入霸凌的同桌,是他舆论中的“妻子”,是几乎把自己的人生搅到天翻地覆的罪魁祸首,他既爱又恨,一边知道这份紧张的情绪不合时宜,也知道这件事是别无他法,一边依然不可抑制地幻想着什么特别的情节。
      然而心上人的裸体以如此滑稽可笑的姿态出现时,他满心只剩下了悲哀。
      虞冰河扯着嗓门骂了很多话,甚至抬手扯他的头发,还砸了他几拳,她挣扎着想逃走、想推开他,虞白缄默不语,用蛮力镇着她,拉着她的腰把她直接塞到洗澡盆里。
      “你松手!”虞冰河尖叫起来。
      热水立刻翻涌溢出,没过了虞白的脚背,她拼命护着自己的身体,盆是小孩用的,虞冰河根本施展不开,只好抬起腿,以一个奇怪的姿势僵持在盆里,虞白便抬高虞冰河的右腿搭在自己膝盖上,扭开花洒开始给她冲头发,准备速战速决。
      虞冰河的身体一览无余,如果说内心没有波澜,是假的,但虞白此刻什么都无法思考,就连疼痛都慢了三拍。
      虞白笨手笨脚地打湿虞冰河枯草似的头发,艰难地把洗发水搓出泡沫,泡沫流进虞冰河的眼睛,挣扎中还抹了虞白一脸,劣质香精的味道刺得两人呲牙咧嘴地喊叫起来,花洒应声摔在地上,被水流推着一通乱转,瞬间卫生间的每个角落都淋得湿透,虞白边吐水,边挤着眼睛胡乱伸手关掉水阀,扶着水龙头不断地揉眼睛。
      虞冰河借机狠狠地踹了虞白,他脚底一滑重重地摔在地上,将地上的积水溅起,虞冰河挣扎着搅动盆中的水,水浪在盆壁和虞冰河的身体一下一下地拍打。
      等到刺痛弱了一些,虞冰河终于不再挣扎,屋子安静下来,两人沉默。
      一人坐在盆里,一人坐在地上,积水打着漩流入下水道,将理智也扭曲拉扯成一团乱麻,冲下去,传回稀稀拉拉的回声。
      虞白勉强维持着气息的平静,他随时要昏过去,可他依然强打着精神,伸手去扶虞冰河。
      他想问她疼不疼,告诉她别害怕,可没等他摸到她的肩膀,虞冰河猛地弹了起来,又被伤口拉扯着跌回水中,她颤抖着嘴唇说不出话,像看到了什么可怕的敌人一样,用布满血丝与恨意的眼睛,无声地怒视虞白。
      那眼神刺一般,濒临崩溃的虞白终于头晕脑胀地哭了。
      “你不……”虞白说,“不要这么看我,不要好像是、好像是恨我……”
      他在哭。但这哭既不用力,也没有痛苦和战栗,像所有心地纯洁的无罪的孩子一样地哭着,不言不语,没多少声音。一滴滴没有温度的泪水融化在发丝滴下的洗澡水中,被他不着痕迹地抹去,唯有微弱的哽咽声在证明他的泪。
      话没说完,却实在说不下去了,虞白咽下几口唾液,再次伸出手把虞冰河摁回了洗澡盆,过度惊吓后的虞冰河不再反抗,她只是徒劳地用胳膊遮挡着身体,维系着最后的倔强,“你别看我……”
      就连说些逞强的话,都已经累得张不开嘴了,虞白眼前发黑,他机械地抓着毛巾一段段擦拭虞冰河的身体,大颗大颗的眼泪落在她的后背上、胸口上、头顶上,虞冰河被这些水珠吓得一抖一抖。
      虞白慢慢地抚摸虞冰河的发丝,温热的水已经变得微凉,他的指缝间满是虞冰河干枯的短发,将他的十指牢牢缠绕,她扭过头来,乌黑的眼仁死死地盯着他,仿佛一只凄厉的女鬼,企图将他拖入无尽的深处。
      比起身,心的裸露让虞白无地自容,如果连最起码的体面都已经失去了,那还有什么好坚持的呢,何况在她面前,自己从来都没什么体面。令人窒息的沉默搅着窸窸窣窣的水流声,虞白觉得自己快疯了。

      早就过了挨打的年纪,虞白却还是挨了巴掌。
      虞白家从没有过半天消停的日子,鸡毛蒜皮的事也能吵得像是世界大战,早在虞冰河来之前就是这样,虞白早已习惯这个家充满着争吵和矛盾,甚至这些需要他承受的怒火并不需要他真的回应什么,于是虞白学会了忍气吞声,低着头闷闷地听着受着,祈祷父母能早点骂累了打累了,就能饶了他。
      炮火般的争吵声中,虞白听到卧室传来一声巨响,他一反常态地跑回了卧室,只看到虞冰河僵着腿瑟缩在书桌底下,蜷着身子抱着头,如同被抛弃的幼兽,可怜地发出呜咽声。
      遭受了大起大落与身心的折磨,虞冰河最近总是一惊一乍,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让她惊恐。
      “磕着头了?”合上门,把所有的咒骂都挡在身后,虞白咽了咽唾沫平复语气,尽量平淡地问。
      “不说话是吧?”虞白又说。
      青春期的少女总是羞涩的,哪怕是虞冰河也不例外,现在该看的不该看的全都看得一览无遗,为此她也和虞白歇斯底里地吵过几次,换来的只有虞白冷冷的一句“我对你没想法,你要是不想落个残疾就老实点”。
      羞耻心被逐渐消耗殆尽,两人的关系也趋于平和,以前他们还会经常吵架,这几天的虞冰河安静到匪夷所思,虞白甚至产生了她被哪儿来的鬼魂给夺舍了的错觉。
      他们总是会争吵的。为了根本没意义的一个眼神,为了随口的一句气话,为了他们之间的不理解。越是争吵,虞白越觉得虞冰河还在乎,这些天虞白已经演了太久的独角戏,情绪被逼到边缘,居然期待她能再和自己没事找事。
      “说点什么吧,虞冰河。”虞白来到虞冰河的面前,看着她后脑勺打了结的头发,还穿着自己洗到褪色的旧卫衣,她似乎和自己成了货真价实的夫妻,又似乎和自己毫无联系,现实与梦境交杂的荒诞感让虞白忍不住哀求,“你也说点什么吧。”
      “你想要我说什么?”虞冰河的脸深深地埋在臂弯之中,她浑身颤抖着,仿佛打开了开关,哽着嗓子结结巴巴地说,“你他妈神经病,你迟早要后悔,你一定会抛弃我的,你不能和我永远在一起,你为什么要来找我……”
      像是听到了什么匪夷所思的答案,虞白微微张开了嘴,却说不出半个字。
      “你会让我回去吗?”虞冰河问。
      虞白摇摇头。
      “你能不能不要抛下我?”
      虞白依然摇头。
      “那你为什么!这你也要说‘夫妻一场’吗,你想要用这句话搪塞我到什么时候!”虞冰河一把揪住虞白的裤脚,被她啃得鲜血淋漓的十指留下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指印,她攥着他的脚腕,抬起脸来,原本凌厉阴森的脸上遍布泪痕,那眼神仿佛要将她所憎恨的一切生吞活剥。
      虞白感到混乱。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的心,更何况是用语言去回答,虞白把自己粗砺丑陋的爱尽数奉献,甚至称得上卑微,或者其实他早就知道答案,反反复复地否定只是想维持自尊的体面,难道也不可以吗?
      虞白颓丧地看着虞冰河,那刺眼的目光让他难以忍受,其中恰到好处的恶意,使他疲惫又腻烦。如果说得模糊,大概又会纠缠不清,于是虞白鬼差神使地伸手捂住了虞冰河的眼睛,也遮住了自己混乱的心。
      “我每天都后悔,我就不该救你。”半晌,他用细雪般冷淡的语气如是说道。
      “你说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我也没法成全你,我又不爱你。”似乎觉得不够伤人,虞冰河愣住的瞬间,虞白耗尽最后的力气深吸一口气,如释重负地冷笑一声,自暴自弃地说,“不如你恨我吧……反正我也恨你。”
      彻头彻尾的伤害比半吊子的安慰更干脆,疑问有了明确的答案,虞冰河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眼泪来得突然又汹涌,黑暗中她迷茫无措地抓住虞白的手,失魂落魄。
      虞白筋疲力尽,他的感情又太过贫瘠,于是眼睁睁看着她哭喊,那声音几乎将他的五脏六腑都碾碎,他却无动于衷,虞白只感觉自己心底肯定也有什么被她的眼泪带走了,大概是恨,大概是自尊,大概还有他寥寥无几的爱情。

  • 作者有话要说:  请看我家小夫妻洗澡(大拇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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