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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赤珠(一) ...

  •   我叫挛鞮赤珠,我生来就是挛鞮氏的公主。
      因为我父亲是大夏的单于。

      单于这个称呼代表着天之子,代表着大夏部族之中无上的威权——因为是天之子,可与日月神比肩,象征神的意旨与号令。

      这个简单却又尊贵的二字音节,是我最早学会说的话,因为所以族人都如此称呼我的阿父。

      我的阿父名为挛鞮稽粥,他被所有族人尊称为老上单于。阿父从英明神武的祖父手里接过单于之位,是族中至高无上之人,也是我一直仰望且钦佩的无双勇士。

      我的阿母出身高贵,容貌姝丽,与人为善,处处都堪称完美,被无数大漠儿郎心悦。

      她本不该做阿父的大阏氏,因为她是阿父上一任大阏氏的亲妹妹。

      亲姐护佑,姓氏高贵,家财丰厚,她成了当之无愧的大漠明珠。

      ——不错,大漠明珠的称呼在属于我之前,一直都被我的阿母据有。

      仔细想想,这个称呼似乎不止代表着光鲜耀眼,背地里好像还含着那么多那么多的垂涎注视。

      ——可惜那时的阿母不懂,连我也是在很多年之后才明白过来。

      我的阏氏姨母为阿父生下了军臣阿兄。军臣阿兄是我的二哥而非大哥,这意味着他不是阿父最年长的儿子,而是充作长子备份的第二子。

      第二子与第一子之间隔着多遥远的距离,明眼人都看得分明。

      但这个距离是可以消弭的。
      消弭的方法也很简单。

      那就是杀了大兄。

      那时候我尚未出生,自然无从得知这其间的血雨腥风。总之,大兄死了,二兄赢了,军臣二哥成为了新的继承人,大夏的左屠耆王。

      屠耆即是贤,左屠耆王即是太子。

      虽然我的阏氏姨母生下了不止一个儿女,但很不幸,除了军臣二哥之外的所有其他孩子都死去了。

      罪魁祸首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奈何姨母力有不逮。

      贼人千年做贼,却很难千年防贼。失去长子的宁於阏氏拼了命也要报复姨母,姨母接连丧子丧女,终于走上了与宁於阏氏互相报复的道路,对她的幼儿同样手起刀落毫不留情。

      最终这二人走向了两败俱伤。姨母除了军臣二哥外没旁的孩子成活,宁於阏氏也只剩三哥伊稚斜和五姐拂露平安长大成人。

      最终应当算我姨母赢了罢,毕竟宁於阏氏死在姨母前头,再无力阻止姨母将我阿母送来单于阿父身边做大阏氏。

      哪怕阿母已经同一个小部儿郎成亲数载。
      破人家门,强夺妻产,这种事若落入汉国人眼中,不知他们可觉得正常。

      可在我们大夏,这一切都正常极了。

      我阿母的上一任丈夫生得俊俏,并不算十分勇武,因此十分轻易就死在了劫掠财货袭扰边郡的战场上。单于阿父为他收敛了尸骨,依照我大夏惯例,他的财货妻子就都该由单于阿父依数继承。

      哪怕自始至终都是他依附于我阿母。

      那人甚至算不上我阿母的夫君。

      但阿母的潇洒是依靠姨母才得来,所以一旦姨母要将阿母以及阿母帐下的一切财货都送给单于阿父,以此为代价换得阿父保军臣二哥为下一任单于时,阿母丝毫没有拒绝的余地。

      阿母携财货无数,风风光光嫁给了单于阿父。不久后,姨母撒手人寰。

      那时,宁於阏氏已经死了快一年。

      她们二人究竟谁赢了?应当……是我的姨母罢?

      就这样,死去的人尘归尘土归土,将那些苦怨仇恨一并带进坟墓,被泥土掩埋后又被时间消解。

      待到我出生时,阿母、阿父以及军臣二哥,已经成了和睦的一家人,将三哥伊稚斜彻底排斥在外。

      所以我一出生就是众星捧月的小公主。

      后来我知道了,阿母其实既爱我又恨我,单于阿父最欣喜于自己老当益壮;二哥狠狠松了口气,庆幸我不是个男孩;三哥则只报以一声冷笑。

      但彼时年幼的我对这一切一无所知,只是在亲人的宠爱下无忧无虑长大。

      我出生那年,东南边来了个名叫陶青的使者,要缔结夏秦之和约。

      东南边那里,或者说中原之地,实在是乱了很多很多年,时强时弱,对我大夏却是始终如一的不善。

      赵国的李牧颇为难缠,后来的秦将亦是难以击溃的劲敌。在长者的口口相传中,名为蒙恬的秦将堪称超绝骁勇,对我大夏催逼甚重,也让秦蒙在漠北威名赫赫。自蒙恬之后,我们大夏人人皆知南方秦强,称南地也多呼秦土。

      可强秦很快便没了,中原之地陷入内部纷争,我大夏由此得到发展喘息之机。

      虽然传来草原广漠的消息总是颇滞后,我们毕竟还是知晓了,取强秦而代之的新国,国号为汉。

      汉是远远比不上强秦的。

      汉没有悍勇的将军,只有莽撞的君主,以及后来软弱可欺、敢怒不敢言的君主。他们会派出惺惺作态的使者,表面端着使者的架子,背地里惊恐发抖,强撑着以安抚和亲的名义送来无数财货与奴仆。

      多好玩哪。

      这些使者厌恶又畏惧的眼神,这些礼物愤恨却又不得不屈服的行止,都让人格外欢愉。

      我驱使那些汉奴就如同驱使骡马,喜欢就是对他们的恩赐,厌恶就定下了他们的死期,赏赐是赐予无上荣光,惩罚亦是一种慷慨开恩。

      我很早就知道,我是珍贵的,重要的。

      我和那些卑贱的奴不同。

      所以我心安理得地作践他们。

      他们的身上总是带伤,衣裳破破烂烂,行走间还难免带有土腥气、汗臭味甚至粪便味。

      我会命令他们顺服地趴在地上或躺在地上,自己则灵巧地从人垫上踩踏而过;我喜欢骑在脚步稳健的壮奴肩上,让他们带着我跑出风声,或者干脆像只兔子一跳一跳地前进,我握住他们的发辫就像握住了缰绳,他们却比马更灵敏,随手一扭扯就会顺从听命。

      我是很讨人喜欢的,我知道我笑起来很甜,只要我用可怜巴巴的眼神紧紧盯住我的目标人物,他或者她一定会长叹一声败下阵来,答应我的所有要求。

      单于阿父是这样,军臣二哥是这样,其他兄姊也是这样,往来王庭中的那些大人物更是这样。至于阿母,她从来都舍不得驳回我任何请求。

      我虽然不到三岁,但人人都知道我是王庭的珍宝,我天生就会被所有人喜欢,我想要什么都能得到。

      这样的想法最终被一个意外改变。

      ——我遇到了一个汉奴的刺杀。

      我当然没有死,因为那个奴不爱笑也不擅长讨好,我并不怎么喜欢他,留他在身边不过凑个数。

      所以当他凌厉的刀锋在我面前闪过,我身边其他守卫立刻将人拦了下来,我由此性命得存,只左臂被划上一刀。

      绛红布料被割破,鲜红的血从豁口处渗出来,有两滴沿着我的掌心缓缓淌到指尖,然后啪嗒一声砸落在地,溅出一朵小小的血花。

      我没有哭,也没有笑,只静静将目光挪到那个奴身上,看着他困兽犹斗,用力挥舞沾血的匕首,嘶声呐喊咆哮,直至喉管被割破,怆然倒地。

      红艳艳的血从他喉管处淌到地上,洇成一滩血洼,像更大的血花,和我的血是同一种颜色。

      原来是同一种颜色啊。

      我在疼痛和鲜血中领悟到,所有人身上流淌的血液都是红色,红艳艳的,若割破了淌出来,人人都是一样的痛。

      疼痛和死亡是多么公平,从不管你是贵种还是奴隶。

      阿母归来后,我趴在她怀里悄声问:“他为什么要杀我?”

      阿母抬着我的左臂端详,温声问:“赤珠觉得是为什么?”

      我闷闷不乐:“因为他不喜欢我,他还讨厌我骑他。”

      阿母放下我的手臂,平视我的眼睛:“对,他不喜欢你。”

      我嘀咕:“我以为大家都喜欢我……”

      阿母闻言笑了,笑容像天上星子落入碧玉湖水荡起的涟漪:“喜欢也分真假。对你好并不代表真的喜欢,也可能是假的喜欢。长大以后,赤珠可要学会辨别。”

      哼,我今天就长大,明天就学会!

      但没做到之前,我可不会宣之于口:“好的呀,阿母。”

      我开始观察身边的人,看他们对我是真喜欢还是假喜欢。

      每观察完一个人,我就会去问那个人:“你是真喜欢我还是假喜欢我呀?”

      人人都答是真喜欢,却也有我观察着是真喜欢我的人,捏我的脸笑答是假喜欢。我从此明白了大人们的可恶,他们的嘴里没一句真话!

      但是没关系,他们蒙不住我的,嘻嘻。

      我就这样悄悄看着,看见很多大人们的小动作。比如阿母不怎么喜欢阿父,常给阿父少报牛羊粟米;比如二哥和三哥私底下非常不和,大架小架不知打了多少;再比如须卜部的叔叔喜欢阿父的一个小阏氏,会偷偷摸摸来看她。

      大人们就是这么不实诚的,哼。

      而我就喜欢拿观察到的这些问阿母,阿母从来不会与我红脸,还会替我保密,教我道理。阿父虽然爱我,却远不如阿母贴心耐心。

      我就这样长到四岁,平平安安,聪明伶俐。

      同样是在这一年,中原那边又送来了和亲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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