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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掌柜的,您慢点儿走!哎呦——”

      窦溪提溜着一堆坊市上买的小零碎,很是费力地从瓦亭仙拥挤的前堂穿行。一身着藕粉织锦衣裙,外披杏色薄氅的少女闻声回头,折身轻快地跳下台阶,接过些他手里的物件,不大好意思地笑:“不小心又把你落在后面了豆子。”

      “嗳,这有什么,我开玩笑呢。”窦溪傻呵呵笑道,又全部提回到自己手上。上楼梯走了没两步,就见前面的人缓缓停下,偏头望着另一边的楼梯。

      “掌柜的,您认识?”窦溪左看右看,没瞧明白。

      少女清隽的脸上有淡淡的疑惑一闪而过,随即豁然展眉,摇了摇头:“不认得,应该是王爷的朋友吧。”

      “公子,池枕秋池掌柜貌似认出你了。”

      “无妨,”巫楚尧瞥了他一眼,“她对我们没有敌意。”行至大门外,巫楚尧略一抬手止住尉迟栎的步伐:“你暂且先住在这里,若非要紧事你自己定夺。”

      “这有点难为我…那公子你呢,说上话了?”尉迟栎支棱起耳朵,碰到巫楚尧的眼神猛地一噎,花生米卡嗓子眼咳嗽了半天。

      煌煌太极殿,丝竹管弦余音绕梁,歌舞升平,美人摇曳生姿。陛阶之下,群臣各怀心思。

      许蒙恩是直殿监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太监,做着洒扫各殿和廊庑的营生。今日他被吩咐来太极殿伺候,待君臣尽欢后收拾桌案上的残羹冷炙。

      他对此一向能逃就逃,生怕皇帝一个不顺心砍了自己的脑袋。素日里也绝不多管闲事,老老实实完成分内的活儿。同僚觉得他嘴笨,胆子小,吐不出点贵人们爱听的话,所以一直得不到提拔的机会。许蒙恩却不以为意。

      今晚则是着实找不到可替代的人选,因为天子要在皇宫为翊安王接风洗尘的缘故,他们本就不多的人手一早便被使唤去了各处忙活。许蒙恩低头看地,动也不动站在一侧。

      偌大的殿内来来回回就是那么几句场面话,听得他耳朵都要起茧。许蒙恩趁着乐声吸引众人注意时,才壮起胆子偷瞄。

      他正前方是当朝内阁首辅薛书廷,今已年过花甲,须发皆白,却仍精神矍铄。膝下一儿一女,长女嫁与献王,小儿子刚调任不久,在豊京城防营挂着个闲职。整个薛家正是如日中天,太后摄政时尚能与之在朝相抗衡,现在便不好说了。

      更何况又多了一个得胜回朝的翊安王——许蒙恩瞄向薛书廷席位的正对面。他其实并未见过牧渊臣,即便对话寥寥,但说是一面之缘又不太准确。

      不知是从哪里传出的说法,将翊安王视同洪水猛兽。许蒙恩偶然听到,心中不禁无语至极。转念一想,牧渊臣自袭爵后基本不曾露面,再之后去了西境,见过的人更是少之又少,有这种谣言流出倒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筵席上,牧渊臣非但不嚣张跋扈,反而进退有度,无半点居功自傲之意。许蒙恩瞧他行动自如,多年的疑虑稍稍放下,看起来起码比当年好了很多。

      许蒙恩收回视线,继续装死。没消停多久,第四次被叫过去把酒壶倒满时,他是真觉得薛家少爷脑袋不太灵光。

      “在下观翊安王今日风采,百战百胜,掌天下雄兵,越来越像当年的老王爷和世子殿下啊。”

      许蒙恩心里咯噔一跳。

      天下?

      老王爷牧沅,死于兵败所受的重伤,也死于旁人轻飘飘的一句“翊安王未必没有造反之意”。

      怒急攻心,不日撒手人寰。

      薛元墨坐在父亲身后,面露恭维之色,看向牧渊臣的眼神却是明晃晃的挑衅和嘲弄。

      小声的议论像潮水一样铺开,臣子们神态各异。

      “王爷三千铁骑踏平古遥渡,挡十倍兵力于城外,为帅者,用兵如神自是一脉相承。”程秋裕搁下木筷,径直盯着薛元墨。声音一出,掐灭不少人深挖下去的话头。

      “薛兄谬赞了,本王还差得远。历来沙场上取胜,靠的是陛下洪福庇佑,和将士们血战不退,怎会是一人占尽风头之事。”牧渊臣笑意浅淡,瞳仁宛如一池清水,叫薛元墨尖锐的恶意扑了个空,消散于无形。

      “陛下恕罪,犬子酒后无状,御前失仪,待老臣回府一定严加管教。王爷大度,不必同他计较。”薛书廷缓缓出声,苍老却浑厚有力。他端正坐着,岿然不动。

      紧接着他拧眉厉声道:“休要在陛下面前放肆。从前你屡屡登门切磋武艺便罢,如今竟越发不讲规矩!”

      大殿鸦雀无声。许蒙恩冷汗涔涔,恨恨瞪了眼这出一唱一和的戏码。薛元墨从始至终没醉过,此刻更未见丝毫惧色,晃晃悠悠磕了个头,敷衍回道:“陛下恕罪。”

      “薛爱卿言重了,朕岂是蛮不讲理之人,”皇帝反倒大笑,“起来吧薛元墨,你若是不服翊安王,朕不介意你二人在这太极殿上比试一番,让众爱卿都来做个见证。言川,你意下如何?”

      听到皇帝唤自己的字,牧渊臣一怔,拱手作答:“全凭陛下定夺。”

      薛元墨垂着头,眼珠一转,对着牧渊臣轻蔑地勾了下嘴角,“微臣也无异议。”

      “陛下,末将也想领教薛公子的本领,”程秋裕眼中划过精芒,“许久不活动手脚,末将一介武夫,都不习惯了。”

      “子恒,”牧渊臣低声道,“退下。”

      他起身离案行礼:“陛下,此事因微臣二人而起,不便让他人牵涉其中。”

      皇帝欣然应允。不多时,宫人们取来两柄木剑,分别呈递至两人面前。程秋裕还在兀自恼着,牧渊臣持剑掠过身前,示意他放心。

      太极殿中央,牧渊臣淡定自若,潇洒而立。袭爵称王后的处变不惊和不经意间散发出的少年意气糅杂于他一身,牢牢吸引所有人的注意。他微微一笑,似是如昨日风景乍现,只是对手换了又换。

      他挽起剑花:“薛兄,请赐教。”

      许多年以前,薛元墨与翊安王府的兄弟俩尚能算作是朋友。父母慈爱,兄长宽仁,幼弟活泼,在一众充满权欲争夺的世家大族里,显得格格不入。

      剑身相撞时,薛元墨想,这一刻他算是个人。他故意拿老王爷和世子刺牧渊臣,心中隐秘地颤栗,总算找到他自认可以肆意取乐践踏的东西。薛元墨憎恶他不感到恼怒,仿佛翊安王府接二连三的悲剧从未发生过,仿佛朝堂对他们而言还遥不可及,那么多的生离死别,只是一场虚幻。

      这样很好。牧渊臣仍然是当初轻狂恣意的黄口小儿,薛元墨仍然是不甘心输给他、一次一次找上门打个灰头土脸的蠢货。薛元墨天真地想以此向父亲证明他会变得优秀,可悲的是他从没赢过,这辈子也不会是被引以为傲的那个人。

      父亲厌弃他,是因为自己的出生建立在母亲难产出血带来的死亡上,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木剑杀伤力弱,分量却足。接下牧渊臣横切来的一剑,薛元墨被震得虎口发麻。他空出的一只手逮住了机会,势大力沉的一拳凶猛砸向牧渊臣腹部。

      程秋裕的眼神像要活扒他一层皮。至于吗?薛元墨满不在乎地想,又死不了人。

      牧渊臣面色一白,但仅仅是眨眼的功夫便掩盖如初,寻不见丁点破绽。他动作不停,拧腰回身,剑柄直攻薛元墨脸颊。薛元墨毫无防备,被打了个踉跄,后撤半步拉开距离。牧渊臣不给他这个喘息的机会,径自提剑而起,他身法轻巧,衣袂展开有如无声的利刃,稳准狠地控死对方。

      这简直不是常人能敌。一招一式信手拈来,身影飞掠间便可取人性命,不费一点力气。如果不是在太极殿,薛元墨在他手里恐怕开始即结束。

      许蒙恩看着牧渊臣剑指对方咽喉,暗自感叹。

      “我赢了。”

      四座皆惊,鼓掌叫好。

      筵席散去。薛书廷乘马车扬长而去,始终不曾正眼瞧过薛元墨。全无怒色或斥责,唯有对待空气一般视若无睹。

      “关系这么差吗,回家都分开回,”程秋裕走下台阶,嗤笑道,“何必呢,输给王爷不丢人。”

      “嘀咕什么呢?”牧渊臣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敲了下程秋裕的肩膀,“不早了,快回去吧,陛下找我还有些事。”

      “回了京城,切记不可莽撞行事。兵符我已交还陛下,我不在,军中交由你和阿鹤,万事以陛下和京城百姓为先。若有军令调遣,兵部会先行派人去大营告知。”

      见程秋裕不接话,牧渊臣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疑惑道:“发呆呢?”

      “听你说话呢,”程秋裕被他晃得愈发心烦,嘴里絮叨着挥袖走人,“薛兄薛兄,人家朝你身上招呼的时候把你当兄弟了吗真是……”

      牧渊臣摇摇头,无奈笑了,转身独自一人朝太极殿走去。

      赵景正在擦拭朝臣进献的一把弓。

      他随意取了支箭,搭弓认弦,太极殿的大门敞开,箭尖正对着一片漆黑的夜空。牧渊臣跟随通禀的侍从走近殿内,看到皇帝的举动,从容见礼:“陛下。”

      所有侍奉的宫人纷纷退下,殿门合拢,烛焰被涌动的风掀倒。赵景笑笑,错开牧渊臣的眉心,手指一松,箭矢“嗖”地一声,钉在厚重的门上。

      年轻的皇帝缓步走下陛阶,扶住牧渊臣的手臂。牧渊臣承着那股不容置喙的力道直起身,久违地近距离打量这张褪去稚气的脸庞。

      “朕以为,你不会回来见朕了。”

      牧渊臣微愣,轻叹道:“臣既已答应陛下,岂有失约的道理。”

      “坐吧,”赵景脸上漾出笑意,“朕有事与你商量。”

      说罢,他走回御案边,抽出一封折子递给牧渊臣,“翻开看看。”

      “这是…刑部的奏章?”牧渊臣快速阅至末尾,眉心微蹙,“越狱?”

      十天前,一关押在天牢的朝廷钦犯打伤多名狱卒,连夜逃出豊京城一路西行,潜入江平府后不知所踪。今日刑部尚书叶朗上奏,于江平府辖内的琢县树林里发现许多残破布料和碎肉白骨。布料的确出自逃犯所穿衣物,并在皮肤上找到半枚囚犯刺青,如此看来,恐已被野兽吞食。

      千柏华,幽谒城人。

      “这位姑娘所犯何事?”牧渊臣合住奏折,神色复杂,“陛下若是存疑,臣可以同刑部再核查一番。”

      “刺杀銮驾,未遂。但她的死,朕不感兴趣,”赵景坐在龙椅上,支起胳膊,略微歪头看着他,语气意味深长,“这里还有一封殿前卫的线报。言川不妨再猜猜朕的心思,朕不会怪罪。”

      朝廷为了捉拿千柏华,足足花了大半年才将人羁押归案。所以当听闻是这位大名鼎鼎的要犯越狱,途经的各地官府纷纷调集了一部分府兵协助搜查千柏华的下落。

      大燕天和三年八月,江平府暴雨二十余日,堤坝溃塌,江水决于原州城,致使洪水泛滥,今年依旧,现下仍在四处修补毁损的城池。江平府受此影响,能用上的人手几乎都派去了原州,追查逃犯的府兵还是从相邻的峪原府借调的。

      其后的动向,据殿前卫上奏所言,江平府的百姓在洪灾里死伤惨重,重建城邦缺少劳力,故而兵部着令峪原府府兵暂且留下。

      这横竖看不出什么差错,借调协助修缮的府兵不止峪原一府。真要细究有何不同,只能想到献王——与今上一母所出的兄长。峪原府地处西南,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是献王赵韫的封地。

      江平府虽不与豊京毗邻,却能依水路从峡谷之间横穿嵬山山脉。一旦跨过这道天然屏障,往东便是一马平川,豊京尽收眼底。

      牧渊臣沉默良久:“除此以外…陛下可有其它要让臣看的?”

      “怎么,言川认为,是朕疑心过重?”赵景似乎想起些趣事,目光深幽,“你可曾听说过斑驳简?”

      斑驳简,书天下言。数百年前,中原尽归于一朝,名曰晟。“斑驳简”由开国君主书写,历代相传,得之可平定天下。待王朝覆灭,斑驳简也随之销声匿迹。长久以来,不乏有执着追寻此物的人。

      “…略有耳闻,”牧渊臣思忖道,“臣以为,不过是编纂出来哄骗世人的把戏罢了。旧朝已亡,就算它存于世间,陛下仍是天子。”

      “天子。言川,大燕的朝臣里,有多少人和你一样,认同朕是天子?”

      “他们以为,太后一死,朕的皇位也就朝不保夕。今夜太极殿,他薛家父子可曾把朕放在眼里?又有几人,是真心实意站在朕这边的?”赵景不急不缓道,“朕知道,他们更钟意的是朕的兄长。献王如若安分守己,朕倒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做个好皇帝。”

      “这便是陛下召臣回朝的原因?”牧渊臣轻声问道,“献王殿下性情敦厚,与薛姑娘自幼是青梅竹马,能够结为良配是意料之中的事。仅凭一次调令,没有任何实据,假使献王殿下并无反意,陛下又当如何自处?”

      “慈不掌财,义不掌兵。言川,你总归是心肠太软。献王不反,薛书廷难道会善罢甘休?有他在,朕与献王,早无转圜的余地。”

      赵景站定在牧渊臣案前,俯下身,眼神诚挚,恍惚间像是登基前那个怯怯的少年,“坐上这个位子,太多事便由不得朕。”

      “陛下…与臣记忆中的不一样了。”牧渊臣最终道。

      “这是好事。即便当初登基的不是朕,想法只会和朕相同,”赵景直起身,“胤前太子十六岁弑父作乱,却轻易把皇位送给了自己的叔祖。言川,你可知他为何不在乎?”

      “认清之后,能及时抽身未尝不是幸事。”

      赵景笑了,衣袍上的金色巨龙栩栩如生。

      “不。”巍巍太极殿,辉煌灯火令魑魅魍魉无处遁形,映出张牙舞爪的影子。

      “那是他还没尝过万人之上、权倾天下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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