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蔽》浣月汐

103、第101 剜心痛

　　他想起在北平的那个深秋，他们俩一起爬上西山，在漫山遍野深深浅浅的红枫间穿梭，飘洒着高高低低的欢笑声。山顶上，杨红叶摘下一片叶子，眼睛亮晶晶地对高振麟说：

　　“到了延安，我就叫杨红叶。”

　　看着她手里的那抹红色，高振麟觉得这个名字太配她了，于是笑着抬头看向秋日的晴空：“那我就叫高飞。”

　　那一幕深深刻在他的记忆里，至今已过去三年多，却还清晰如昨。

　　这样的情景时不时从脑子里跳出来，让他每天无时无刻不怀念着那个曾经笑魇如花的美丽女孩儿，但他不能流露丝毫，怀念，抑或是悲伤。

　　他还是像往常一样，早晨起来跑步，然后坐到童钊对面，处理一些并不存在的工作。

　　有天他无意间发呆，被童钊看出来，问他：“你怎么了？”

　　高振麟挑了下眉，迅疾收回自己的怀念：“昨晚上没睡好，老想打瞌睡。”

　　这一下子警醒了他，对面坐着只奸滑的狐狸，自己哪怕有一丝丝感情外露，都是极其危险的。于是，打那以后，他更是时时处处小心谨慎。

　　而暗查“边塞”的工作也没有进展，延安来电说监视石汀和胡世祖的工作一直没有放松，但至今未见异常，这更增添了他心底的郁郁。

　　有天，曹天浩把他叫过去说：“‘边塞’情况不太好，这么久了才给重庆发了一个电报，也只简单说了自己的处境，还说没有要紧的事情就不发报了。你看看，还是□□厉害。再看我们追查‘古城’的进展，到现在没有一点线索，情报还是在不断流向延安。”

　　说这话时，曹天浩语气不大好，说到最后，干脆变得怒气冲冲了，这明显就是指责高振麟追查“古城”不力。这也难怪，毕竟最近这一个月，高振麟并没有找到一点有价值的线索，因此他也不辩解，只低眉受着。

　　过了一会儿，曹天浩情绪略微平复了些，又道：

　　“前几天，北平站来电话，说那个和你订婚的女□□被宪兵队击毙了。”

　　高振麟想杨红叶已经走了一个多月，北平站才得到消息，可见这个事情军统多半并没参与。

　　曹天浩说着，伸手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文件袋，放在桌上，推给坐在对面的高振麟：“这是他们寄过来的照片，因为你曾经和那个女□□有来往，所以他们特意寄了来，给你看看。”

　　高振麟心里十二万分不想去碰触，但在曹天浩的逼视下，不得不面无表情地拿过文件袋，抽出里面的照片。只一眼，他便被那如同火焰一般的画面灼痛了双眼，但面上依然波澜不惊。

　　那是杨红叶牺牲时倒在地上的照片，各个不同的角度。

　　他再一次提醒自己：此时此刻，那些过往就是——也只能是——被利用的关系。他强压着内心深处不断翻涌的情绪，冷眼看完那些照片，再放回文件袋里，推回给曹天浩。

　　而他那冷漠的眼神和淡然的表情，丝毫未逃过曹天浩的观察。直到文件袋被推至眼前，曹天浩终于失望了，那就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的照片。

　　下一刻，高振麟直视曹天浩：“宪兵队居然能找到她，看来是有人打进了北平地下党。”

　　“对，我也这么想。北平站也是厉害，这一番动作不仅有收获，还把地下党蒙在鼓里。再看看我们，”曹天浩又把话头转回到查“古城”上面，“你下一步怎么办？”

　　“既然‘古城’一直在给延安情报，说明他有电台，那么我们就要从查电台入手。”

　　“你认为他们的电台会在哪里？我派的人曾经接近了一部电台，但没想到不等我们有动作，□□就立即转移了。”

　　“在哪里？”

　　“梁府街。”

　　高振麟闻言心下暗惊，看来当时齐淑珍的判断是准确的，及时要二嫂转移离开了梁府街，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他面上不动声色：“这个情况您不说，我还不知道。”

　　曹天浩咧嘴笑笑：“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在查‘古城’吗？不过，你刚才说到查电台的工作不能断，要继续追查下去。”

　　高振麟马上觉得二嫂现在住的地方也不安全了，看来要做好时刻转移电台的准备。

　　曹天浩继续追问：“除了追查电台，你还有什么计划？”

　　“目前‘古城’的身份只有延安那边知道，那我们是否可以通过‘边塞’提供‘古城’更进一步的情报？”

　　一说到“边塞”，曹天浩立马就变得警惕起来，道：“这个很难做到。我不是说了吗，‘边塞’已经引起□□的注意和怀疑，被限制了活动。所以，现在要他提供‘古城’的情报是不现实的。”

　　这话让高振麟暗自高兴了片刻：看来延安对嫌疑人的监视起到了作用。可转念一想又有些懊恼，无论他怎么努力，曹天浩仍然保密着“边塞”的真实身份。

　　“那这样的话，查‘古城’的事情我还要仔细再筹划一番。”

　　曹天浩看向高振麟的眼神中透出不满的情绪，跟着挥了挥手，高振麟起身走出站长办公室，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坐了好一会儿，却无法有任何动作。杨红叶双眼紧闭、唇角溢血的安静模样像是印在了他的脑子里，挥之不去。

　　而这画面，却是杨红叶留在世上的最后一个模样，他不禁又悲从中来。

　　***

　　曹茜茹听到高振麟离开的脚步声，就起身收拾了桌面文件，拿起手袋走了出来，对曹天浩说她有些不舒服，想回家休息一下。曹天浩自然说好。

　　下了楼，路过花圃时，曹茜茹看到那两株绣球已呈凋谢状，不由蹙起了眉头。

　　回到家里，见舅母不在，曹茜茹便对齐淑珍说了刚刚在办公室听到的事情，然后又说：“在我看来，高振麟和杨樱柠是真的订了婚的。”

　　齐淑珍正在低头剪干辣椒，听到这话，忽然觉得眼睛被辣到了，同时感到一阵剜心的痛，屏了下息，才说：“你这话可不能对你舅舅说，不然他又开始疑神疑鬼。”

　　说罢，齐淑珍抬起头，看向窗外树枝上微微有些泛黄的叶子，喃喃道：“振麟也是不容易。”

　　曹茜茹洗完手，一边擦手一边看着齐淑珍说：“她是被人出卖的。”

　　齐淑珍“哦”了一声，继续操弄着剪刀：“你不是认识杨姑娘吗？你现在心情怎样？”

　　“很震惊，又有些伤心。舅舅还把杨樱柠遇害时的照片给高振麟看，这就是往他伤口上撒盐。”见齐淑珍抬起头惊讶地看着自己，曹茜茹继续道，“晓光要是知道杨樱柠走了，不知道会有多伤心。他们一起生活快三年了，一定很有感情了。”

　　齐淑珍没搭腔，只垂下眼帘，再次剪起了辣椒。

　　曹茜茹见状，便转身上楼进到自己的房间，从桌上随手拿起一本书，靠在床头翻看起来。胡乱翻了几页，却又把书一合，放在床头，起身换了衣服下楼出门。

　　她信马由缰地在街上走了一会儿，就看见两个学生模样的姑娘迎面走来，挽着胳膊，笑着指指这里，看看那里。定定瞧了那两个说笑着的女学生两眼，她转身过了马路，上了一辆人力车。

　　来到李月端的家门口，她下车去敲门。不一会儿，一个佣人来开了门。

　　“你家太太在吗？”

　　“在的，小姐请进。”

　　佣人把门关好，抢前几步跑去给李月端通报：“太太，有人找您。”

　　话音刚落，李月端便迎了出来，笑盈盈地过来拉着她进屋：“今天怎么有空？”

　　“有些闷，就出来走走。”

　　“我还说哪天去找你，报个好消息呢。”李月端两眼闪闪地看她，“我怀孕了。”

　　曹茜茹眼睛里有藏不住的惊喜：“那你可得好好休养。”

　　两个人在沙发上坐下，李月端把佣人端来的茶递了一杯过来，曹茜茹笑着伸手接了，放在面前的茶几上。

　　每次和李月端在一起，曹茜茹就感觉心里很轻松，偶尔会想起当初一起上学时的情景，有时候甚至萌生想要跟着一起笑闹的冲动，这让她觉得有些新奇。

　　李月端拉起她的手，眉眼含笑：“你看我都快当妈妈了，你呢？和高振麟怎么样了？”

　　“还是那样。”她说着，抿了一下嘴。

　　李月端嗔怪拍了她的手背一下，道：“你主动一些嘛。”

　　听了这话，曹茜茹面色不由微微一变：“最近他的情况也不太好，太主动了只能讨人嫌。”

　　“这么说你还是喜欢他的？”

　　她迟疑一下，终是点头承认。

　　“那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你们俩走不到一起呢？”

　　面对李月端的热情，曹茜茹欲言又止。过了片刻，她才说：“还记得我给你说的那个杨姑娘吗？”

　　“记得，怎么了？”

　　“她被宪兵队枪杀了。”

　　“啊！”李月端惊讶得张大嘴，好半天才缓过神来，问，“什么时候的事情？”

　　“上个月。到现在有一个多月了。”

　　李月端眉头蹙起：“那这一时半会的，高振麟肯定忘不了她。”

　　曹茜茹缓缓摇了摇头，然后幽幽叹口气：“现在想起杨姑娘，我还记得我们一起划船游湖、一起登高爬山。后来我来了西安，她去了延安，我就再也没见过她。这次听说她回北平没多久就遇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