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蔽》浣月汐

102、第100章 噩耗

　　坐在对面的于和林见状，伸手拿过桌上的电报去看，只见上面写着：

　　【杨红叶同志在北平遭到日军和伪警的枪杀，已经确认牺牲。我们会永远记住她，节哀，陈茂鹏。】

　　二嫂似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拼命闭了闭眼，再看了一遍电报内容，抬眼望向高振麟，发现他已经开始默默流泪。

　　好像是第一次，高振麟这么任由自己在人前失态。

　　从前不管心底有多大的波澜，无论震惊、愤怒，还是欢喜、讶异，他都能抑制住，沉沉压在心里，以最理想的状态示人。

　　而此刻，他神态虽然依旧如常，那泪水却像决了口的堤坝，倾泻而出。

　　他迷濛的视线里，好像出现了奔跑着的杨红叶，身后有几个敌人在穷追不舍。突然，一声枪响，她倒在地上，合上了眼睛。

　　他重重地闭了下眼，从裤兜里掏出手绢擦拭眼泪，可是泪水还是不停地往外奔涌，最后他不得不趴在桌子上，抽泣不已。他还是不相信红叶就这样离开了自己，然而他可以不信高亚麒的话，却无法置疑陈茂鹏。

　　他突然直起身子，抬头朝着屋顶，一瞬间有种想大声嘶吼的冲动，但他知道自己身处群敌环伺的中心，所有的真实情感都要深深地埋在心底，再多的悲伤也不能流露分毫，稍有不慎，便会导致无法估量的后果。

　　他脚步凌乱着回到站里，在宿舍里拿了一瓶酒就去找薛吉。

　　薛吉开门，见到神情哀伤的高振麟猛吃一惊，让他进屋后关上门，问：“出什么事儿了？”

　　高振麟一屁股坐到凳子上，把酒瓶放在桌子上：“红叶走了……被枪杀了……”

　　说完，高振麟已是满脸泪水，他举手捂住眼睛，但是眼泪却从指缝间肆意往外流。

　　听到杨红叶牺牲，薛吉呆住了，缓缓坐下，喃喃地问：“什么时候的事？”

　　“……大前天。”

　　薛吉一听也跟着高振麟流起泪来。

　　“我和她刚订了婚，就接受任务来了西安。我一直坚信我会和她结婚，坚信我们一定会在一起的。只是没有想到，她也接了任务回到北平，刚一回去就遭了不测……”哭诉着，高振麟拧开酒瓶的瓶盖，仰起脖子一口气喝下三分之一，吐了口气，继续道，“在分别的每一天，我都在想她，想着她在婚礼上的模样，想着我们婚后带着晓光一起生活……可现在，只剩下我和晓光了，不知道晓光知道了会怎样——我的心也跟着红叶去了——要是我在她身边的话，我愿意那颗子弹是打在我的身上，可以替她去死！”

　　说着，高振麟又喝了一大口酒；薛吉一把抓过酒瓶，也喝了一大口。

　　“我对红叶是一见钟情。当初在礼堂看见她唱歌，我就喜欢上了她，后来总想尽各种办法出现在她的附近——要么去礼堂看他们唱歌，要么就在她教室附近徘徊——就是想看她一眼。那次游行，我拉住她，那是我们第一次那么近接触。她是那么勇敢，周围都是敌人，她还要去救同学……”

　　薛吉流着泪听着。

　　“后来那天送她回家，等她上了汽车，我在她身后说了‘我喜欢你’，她上车后就那样看着我。她看我的样子，我一辈子也忘不掉……”

　　拿起酒瓶，高振麟又仰头喝下一大口酒：“可是后来，我告诉她，我是军统，我想加入共/产/党——她去向组织汇报。那段时间，她回避我，我找不到她，就在校园里乱窜，希望能找到她……但是现在，我再也看不到她了……以后永远找不到了……”他用手背擦泪，“后来，我问她，是不是不相信我，她说……她说那次游行时，她就开始相信我了，说我不是狗特务。再后来，我们第一次去戏园子，在送她回家的路上，我给她唱了一路的《林冲夜奔》，那是我们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去戏园子……”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她的样子……”薛吉哽咽地说，“那么明媚、那么健康，她的笑容充满阳光和魔力。我们去爬山，我还记得你牵着她的手往上爬……她站在烽火台的边沿，向着群山呼喊的样子，还有那声音，就像在昨天……”

　　高振麟呆呆看着薛吉，一会，说：“我现在想找个地方大喊，这种生活太压抑了。”

　　他拿起酒瓶还要喝，却被薛吉拦住：“再喝你就醉了。”

　　“你让我喝，让我喝醉一次，哪怕一次。”他说，“自打来到西安，我不能喝酒，就怕喝醉了失言。今天我真的想喝醉，我不知道怎么叙说失去她的心情……更不知道怎么去排解……我现在脑子里都是我和她的过往……”

　　说完，高振麟却是撤了拿酒瓶的手，低下头，额头抵住桌子，开始是轻轻撞击，慢慢地他开始用力，一下又一下，用头重重地去砸桌面。

　　薛吉赶忙拉住他：“振麟，别这样。”

　　“薜吉，你能理解我吗？你知道什么是一见钟情？刻骨铭心？我这就是，我心里痛啊……”

　　“我知道，我也理解，可振麟，现在红叶走了，还有晓光需要你照顾。”

　　“晓光，晓光也不在我跟前，我这是什么生活啊——”他突然抬起头，望着天花板，“是的，我还有晓光，我还有任务，我还要给她报仇。”

　　“你想出去走走吗？”薜吉提议。

　　他点头，于是，薛吉和他一起走出宿舍。

　　两人并肩走在街上，他说：“我们去城墙上走走，一直想去，一直没寻着机会。”

　　薜吉应了，和他一起去到城南，爬上了破败的城墙。两个人面朝北方站在最高处，努力向远处张望着，似乎这样能看到延安，能看到北平。迎着微风，他说：

　　“红叶知道我爱她，知道我想和她结婚。可有个事情她不知道，我也不好意思对她说，就是我想要一个我和她的孩子，最好是个闺女，长得要像她……要是我不离开延安，我们现在已经有孩子了吧，那一定是个闺女……一个像她的闺女……”

　　***

　　延安杨家小院里，杨妈妈正坐在窑洞门口，看着晓光在院坝的地上写字。不知不觉间，两行泪从那双经了风霜的眼睛里流出来，却被杨妈妈快速抬手拭去。

　　晓光看看杨妈妈，把写字的小棍放在地上，走到微微扬着头的杨妈妈身旁，在小凳上坐下。

　　杨妈妈轻咳了声，问晓光：“怎么不写了？”

　　晓光轻轻摇了摇头，也不说话，只把小小的身子依偎过去。

　　“晓光……懂事儿了……”

　　说着，杨妈妈伸胳膊搂住了小家伙，把另一只手里攥着的一张照片举到两人眼前，那是杨红叶和高振麟的合影。

　　晓光看着照片上熟悉的两张面孔，问：“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杨妈妈摇头，嘴巴紧紧闭着。

　　“我想去找他们。”

　　杨妈妈侧头看晓光，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好，等你长大了就去找他们。”杨妈妈轻轻拍了拍晓光的后背，又说，“我出去拿个东西，你继续写字。”

　　杨妈妈起身走出院门，朝着农大的方向走去。

　　半路上，杨妈妈就遇见了杨良书。俩人停在路边，杨妈妈说：

　　“孩子在家里，我不能哭……”

　　“……我在办公室，也不能……”

　　两个人就这么神色凄哀地互相看着，似都有千言万语却无法言说。

　　过了好一会儿，杨妈妈张了张口，还没出声，眼泪却再一次流了出来，她这一流泪不打紧，杨良书眼眶中蓄着的泪也再没了束缚，扑簌簌落下来。

　　在他们没看到的远处，晓光静静地站着，手里拿着那张照片，一会儿抬头瞧瞧他们，一会儿又低头看照片，就那么站了很久。

　　***

　　杨红叶头七这天，二嫂去了趟集市，买了香、纸、蜡烛等祭奠用品回来。晚上，高振麟和齐淑珍先后过来，三个人一起在狭小的院子里祭奠杨红叶。

　　高振麟取过一根粗大的白色香烛，用打火机点燃后插在地上，然后朝着北方烧了三柱香，插进香烛前的土里，齐淑珍和于和林也相继各燃了香。接着，二嫂把一个脸盆放在香烛前的空地上，三人围着盆子开始烧纸。他们往盆里一张一张添着纸，燃起的火苗窜了很高，灸烤着三张悲戚的脸，一股股热泪从三双红红的眼眶里分别流下。

　　放完最后一张纸，高振麟对齐淑珍说：“让我去北平一趟。”

　　齐淑珍看他：“你的心情我理解，但是组织纪律是必须要遵守的，杨红叶还在的话，一定也不希望你违反纪律。”

　　高振麟眼里含着泪，呆呆看着那渐渐变弱的火苗，直到所有的纸成了灰烬，他们才起身和二嫂一起收拾了东西，先后离开。

　　夏末秋初时节，早晚已有凉意，却远不及高振麟心底被火焰包围着的那层沁寒深重。

　　这些日子，他对杨红叶的想念达到了顶峰。

　　只要得空，他就在宿舍里弹三弦，最频繁弹起的曲子是《夜深沉》。每每弦音响起，他脑子里便全是杨红叶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