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吕安

4、夙兴夜寐难扶将倾之木 斗转星移可喜后继有人

　　如果可以，许媛当然十万分地愿意亲自教导她的孩子，无奈随着日渐式微的冯府衰落下去的还有许媛的身体，她越来越感到力不从心，直到十月的时候，她被告知又有了一个孩子，这甚至让许媛深深地忧虑了起来。自从冯孝良常来拜访，冯府的开支就越发诡异，很多时候许媛不知从何算起。与此相对的，柳氏对管家一事越发热心。许媛无意争强，如果柳氏愿意，她甚至不介意教她。
　　时值隆冬，早上起来诺大的世界银装素裹，孩子们闹着要堆雪人，许媛准了他们一天的假。熹衍拉着两个小孩，牵起他们的手戴好手套，在雪地里撒欢玩耍。许媛卧在暖房里，手里抱着汤婆子，翻着账本一脸愁容。
　　忠良在一旁看着，几欲张口，又没有说什么。许媛被他搞得无语，抬头问：“怎么了？”
　　忠良搂着她，问道：“最近为什么总是愁容不展的？她要管就让她去，你安心养胎要紧，何苦自寻烦恼。”
　　许媛摇头，“你不明白，爹爹的生意越发艰难，我很难开源，所以只能节流。柳儿的吃穿用度有所减损这你是知道的，别说她了，连娘的用度都少了，本是为求安稳度日，可是这账本上却是一塌糊涂，柳儿这边的支出并不稳定，有时甚至会超出她的份例，有次我去问她是否够用，她又苦着脸诸多埋怨。这很奇怪。”
　　忠良思索：“就是说，她的钱来源并不只是份例？”
　　“是的”，许媛很艰难地点头，“我旁敲侧击地问过母亲了，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甚至让妈起了疑心，怀疑是我算错了账，我知道母亲是好意，担心我孕中劳累，但是我常年经手账本，孕期理账也非头一回，唯独这次实在蹊跷。”
　　“莫不是柳儿有了别的门路，她一个人也孤单可怜，常常要轿子出门去，或许是自谋了一条财路，寻着合适的时候跟我们讲。”
　　许媛冷笑：“别的门路？”

　　忠良默默无语，四周街坊流言纷飞，他不可能充耳不闻。孝良太过神秘，三叔当初走的时候他尚是孩童，这些年徒增年岁，他在做什么，如何发家，现在为什么频频拜访府上，又如何跟柳氏勾连，忠良一概不明白。

　　许媛叹了口气，接着说道：“老爷近年来体弱，一入冬就有病，怕是也撑不了几年了，吕良走了以后家里就靠你支撑，众人都知道你志不在此，所以有一次爹爹跟我说孝良想把宅子买下来，我倒也没有太惊讶。早年间他说有人想买宅子的时候我就知道估计这个“有人”就是他本人。”许媛看了看忠良不怎么好看的脸色，摸索着汤婆子，听着窗外孩子们的嬉闹声，还是说了下去：
　　“亲兄弟明算账，他如今发家了，如果有意回来一雪当年被爷爷厌恶，被家门嫌弃的仇，父亲对此好像不打算说什么，我也插不了嘴。只是担心将来真的要把宅子卖出去的话，我们一家能分到多少呢？我只怕里应外合，最后人财两空。”

　　忠良思索着。许媛不是头一次跟他说这些话了，但是他确实优柔寡断，无从下手。

　　不管流言如何，孝良现下确实在帮着家里的财政，他没有办法直接去质问这件事情；他肩不能提手不能扛，没有发财的门路来继承老太爷的遗志让孝良死心，甚至他现在忙活的营生也不过是父亲生意上的边角料，让他显得有点事情做，没那么游手好闲而已。

　　柳儿现在和孝良家是什么关系，传言越来越离谱，甚至有人说她一人侍父子。他听着心烦，只是一味地逃避总不是办法----过去二十多年他都在逃避，是因为有家族做依靠，如今家族摇摇欲坠，他得尽一个丈夫和父亲的责任。

　　很明显，他做不到。

　　许媛很明确这一点，所以她也不着急，一直在自己慢慢想办法，顺便提点忠良几句。若是以往，没有办法就没有罢了，和忠良躲进书屋，何须在意外来的风暴，苟且度日，了此残生。

　　可是我的孩子们该怎么办呢？许媛摸着显怀的肚子，听着窗外的嬉闹声，陷入愁思：冯家已现颓势，哥哥也不会再回来了。她现在在面对一个无法解决的难题，谁都帮不了她。

　　许媛继续算着账本，或许能从柳氏的收支里算出来柳氏获利后可支配的大概数目。路是人走出来的，总有办法。

　　窗外的嬉闹声渐渐小了下去，过了一会儿，熹微和木姑娘钻了进来，手里捧着一只红梅，想来是在东南角摘的。

　　“妈妈你看！”熹微快乐地冲她嚷嚷。
　　许媛笑，就着他拿花枝的手上前闻了闻，“真香啊！”

　　熹衍和李妈妈在后面跟来，熹衍直接钻到许媛怀里，小心翼翼避开肚子，然后搂着许媛的脖子，撒娇一般抱怨道：“熹微跑的好快，我追不上他，他都不回头看我！”
　　忠良敲熹微脑袋，“下次要拉着姐姐一起跑，知道吗？要照顾好女孩子。”

　　熹微点头。他伸出手，很有风度地对熹衍说：“尊敬的大小姐，请问您愿意离开娘的怀抱，和您的弟弟一起去玩吗？”
　　熹衍牵住手：“既然你如此诚恳，本小姐就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木姑娘在一旁笑，她接过熹微的梅花枝，找了一个瓶子插了进去，摆在房间的书桌上。李妈妈帮三个孩子整了整衣服，三个人就逃也似的跑出去玩了。

　　许媛看着梅花定了定神，揉揉眼睛，接着翻起了账本。
　　“熹衍该上国中了，孩子怎么都长这么大了”，忠良想让她休息一会儿，于是开启了一个新的话题。
　　“是啊，老爷说全看咱俩的安排。我本来是想让她去女医学院，我记得当年木姑娘体弱多生病，熹衍都快急哭了，说是想当一个大夫的；不过后来又说想学文学，像熹征一样去北京高等学校师范附中，给熹微和木姑娘写故事讲故事……大学她能不能考上就是个问题，而且我也不知道她现在是什么主意了。”许媛对熹衍现在的生活多有疏忽，想到这一点她有点难受。
　　“北京师范？哦对，附中也开始收女学生了。”
　　男女合校，许媛想起安表姐，安表姐是南京人，辗转来到北京求学，寄宿于许家，曾经很热切地跟哥哥还有她一起讨论过男女合校的可能性，再后来……

　　北京高等学校师范附中也在推行男女合校，许媛不禁为熹衍的未来忧心忡忡。少年少女共处一室，互生情愫，后来迫于命运而分离，最后天各一方郁郁而终的事情她见过，经历过，更害怕会重复上演。
　　但是如果熹衍希望去，她当然以熹衍的意愿为先。

　　远远的传来叮铃咣啷的响声打破了许媛的沉思，这声音在片刻之后又愈行愈远，夫妻两个人都知道，这是柳氏的轿子外出归来了。

　　熹衍已经上过初小了，明年就要考虑国中或者是预科的事情。从小听母亲讲当年她的哥哥和表姐在学堂的生活，母亲对没有机会去上大学堂只能在家族学堂的遗憾，以及熹征哥哥在她小时候讲过的无数关于大学堂的趣事，她对日后的学习生活无比向往。

　　熹衍很向往男女合校，但是她能看出来许媛现在的压力，所以课余时间都在忙家务，未曾多言一句。

　　女子上学本是一件不易的事情，家里也并非人人开明，她明白家里父母对她的支持多不容易。她庆幸父母对她学习的支持，但是即便如此也能感觉到危机的潜伏。在随着柳婶婶不论是在家里甚至是在学堂都越来越多地被谈论，以及父母对熹德哥哥他们的冷漠和疏离，让她感到一种难言的不安。

　　母亲的身体越来越糟糕，熹衍能感觉到，母亲并不是什么身强力壮的女人，这很明显，家里的光景一日不如一日，她也从日益复杂和常常出现自相矛盾的账本中深有体会。
　　每天的夜里，熹衍会在睡梦中被小心翼翼的推门声吵醒，醒来一看是母亲来了，熹衍便继续闭上眼睛装睡。

　　熹衍在里间睡着，李妈妈和木姑娘在外面守夜，这动静也会惊醒守夜的李妈妈，她仿佛会看到母亲对着李妈妈抬手做“嘘”的动作，李妈妈一定会悄悄地点头，然后会停留一会儿----应该是在看看木姑娘，再然后，母亲会蹑手蹑脚地走到熹衍的床边，或是摸摸她的头发，或是帮她掩好被褥，轻轻地在熹衍的脸颊上吻一下，再轻轻地起身，走出去，阖上门。

　　熹衍会睁开眼。偶尔会刚好听到打更人遥远的报更声，她会明白母亲今天又忙活到四更天。
　　在母亲面对她和熹微时深深的愧疚和力不从心，熹衍看得清楚，所以她只能尽力帮助母亲理账，训斥她知道的那些乱传流言蜚语的人，悉心教导熹微，慢慢地填补家里母亲没有照顾到的地方，并尽力和柳婶婶和谐相处，连一些正房和二房之间的交流，有时甚至都要通过熹衍来沟通（许媛会把柳氏算过的账本复核一遍，熹衍负责账本能放到合适的位置）。渐渐地她成为了除了母亲以外，冯府第二个深受众人钦佩和喜爱的人。
　　但是与此同时，熹衍也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女。越是看得多，越明白现在的日子有多艰难。
　　刘妈妈和熹微住在正房院里的一间厢房，紧邻熹衍住的房间。熹微也开始上学，父母对他而言太过遥远，所以每天上学以后的新鲜事，他要和熹衍聊聊。
　　“姐你知道吗，我们班毛毛好厉害！他跑得特别快，我们都叫他飞毛腿！昨天因为撞拐输了摔在地上，我们都以为今天他跑不了了，谁曾想他今天跑得还是最快的！”
　　熹衍笑：“我老听你提起他，吴毛毛是吗？”
　　熹微点头，“他大名不是这个啦，不过自从那次她妈妈暴露了他的小名，就没人在乎他本来叫什么了”，熹微很淘气地笑，“他说这是家族天赋，他们家的人也跑的特别快，每次他交作业没带作业的时候，一溜烟就跑了，□□在后面气得干瞪眼，我们就在后面哈哈大笑。”
　　熹衍不禁想到熹征哥哥说起吴晨好友的时候，她笑了笑，姓吴的都跑挺快？

　　熹微看她一副追忆往事的样子，不由得问道：“老姐呢？你们当年上课玩什么呢？我撞拐撞得好糟糕，我还不如毛毛。”
　　“我们才没有那么武力”，熹衍很傲娇地把头一扭，“我们都是文明的，有礼的，温和而又谦逊的……”
　　“所以你们玩什么？”
　　“…踢毽子。”
　　“太文明了太文明了！”熹微哂笑着热烈鼓掌，木姑娘在旁边捂嘴偷笑。

　　熹衍是踢毽子的高手，上学的时候从来都是女校里最靓丽的一个。她甚至很热切地教过熹微和木姑娘，结果可想而知，俩人对此都没有什么兴趣，熹衍在学堂的优越感在此二人面前荡然无存。
　　熹衍无所谓，本姑娘优点多的是，你们爱还来不及呢，不跟你们一般见识。

　　北京高等学校师范附中迎来了他们的新一批学生。男生们气宇轩昂，豪情壮志，上学给他们有了凯旋般的意气，与此同时他们极力地维持着君子的风度，对一同入学的女学生非常礼貌且热心。

　　熹衍在和母亲翻看家里丧葬嫁娶花费的间隙跟母亲聊起，笑得不能自已。

　　“真是可爱的一群人，他们又战战兢兢，又想显得很大方，结果大多数的时候都在手足无措，但是你又很难苛责他们，毕竟他们是真的想帮忙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许媛很好奇地问：“那他们有没有确实能帮上忙的？”

　　熹衍点点头，“当然啦！新生帮不上忙主要是因为他们也不熟悉，但是学兄们和学姐们还是很靠谱的。论起学兄，熹征哥哥是他们的老学兄呢！我看到他们就想，他们是和熹征哥哥一样好的人。”

　　许媛欣慰地看着她笑，理了理额前掉落的碎发，这恼人的账本也顺眼了些，“熹征当年在学校还觉得压力很大，同侪之间多有豪杰，他常常会感到自愧不如，”许媛冲她家姑娘眨眨眼，“你感觉如何？”

　　熹衍很是喟叹，“何止是豪杰，娘你还记得赵世炎吗？”
　　许媛咧嘴笑了。
　　熹衍一脸你懂得的表情，“没错，他都毕业多少年了，甚至现在人在法国，但是直到今天学校里都有关于他的传说，可以想象他当年有多优秀了。我们中的一些同学们都在说，凭着这些人的凌云壮志，将来或许真的要建立一个新世界呢。”
　　许媛很关心地问，“那你呢？我的小衍有什么样的壮志？”
　　熹衍很坦然地冲母亲一笑。
　　“我希望熹微能顺顺利利长大，母亲的宝宝能快快降临，父亲和长辈们能身长健，最重要的是，
　　“母亲永远平安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