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海》秦知清

2、爱睡觉的人

　　“啊啊啊啊——”

　　什么声音?

　　“请求您、放过我的孩子吧！”

　　什么……?

　　“我们有什么错！”

　　在说什么、啊?

　　一句句声嘶力竭、歇斯底里的怒叫和哭喊穿梭在瑞斯克的耳间，磨损并刺激着他的神经，令他痛苦不堪。

　　利器刺破血肉，穿透筋骨。

　　怒叫和哭喊的声势下降，可空气中的血腥味愈发浓烈。

　　瑞斯克警觉的睁开眼。

　　“噗呲——”

　　长矛穿过女人的喉咙，血液在空中漫舞，飞溅进瑞斯克的双眼。女人的身体没了生机，跪在地上，双眼空洞。

　　世界从此血红。

　　啊……他怎么能忘呢?

　　这可是他十五岁生日宴上一次盛大的礼物，母亲的尸体跪在眼前，嘴里不断溢出鲜血。

　　那维德家族的人无一幸存，死在刀剑之下。

　　他也不例外。

　　侥幸下，他还存有一丝意识。

　　索性看着家族的人连同母亲与自己一同被运往海边。

　　瑞斯克紧握着母亲的手，任由冰凉的温度传递，他双眼的泪水仿佛被冻住，汇聚在眼眶中，刺激的双眼腥红。

　　艾塞尔的海没有情，将他与母亲分开，血肉之亲从此永不相见、天涯两隔。

　　漂游在大海之际，如坠冰窟。瑞斯克不甘于死，复仇的热血涌上，很快便被海水的冰冷冲尽。

　　他感到自己的身体逐渐寒冷，缓缓闭上眼睛。恍惚间，似乎有人举着一枚金徽章，冲他张扬又肆意道：“等我回来，我一定会在精兵团中脱颖而出！”

　　是谁呢？

　　……记不清了。

　　瑞斯克睁开混沌的双眼，昏暗的房间内有着从墙壁溢出的光，在空中射出一道道银丝般的光线。

　　他浑身透着凉意，仿佛还身处大海之中。心脏被紧紧扼住，呼吸不顺，他转而又闭上眼平复心情。等将那些不适驱逐，他才缓缓撑身坐起。

　　门外响起一声轻细的叫声。

　　瑞斯克抬眼望去，棕发的女孩用着翡翠般的眼睛警觉的看着他。瑞斯克内心不禁恍惚，好似曾经见过与这双眸子媲美的东西。

　　他蓦地想起昨夜。

　　也有个棕发碧眼的人来过。

　　但是个男孩。

　　是叫……赛洛。

　　记忆瞬间被拉回，他记起自己是被一对查依昂夫妇所救，并在这里昏睡十年。

　　瑞斯克敛眉。

　　原来……已经过去十年了吗？

　　见他不动弹，门外的莎娜欲言又止，又不敢前进。自小到大，她接触最为亲密的人也就只有哥哥和母亲，她怕生，平时同哥哥出去买东西头都要低着。

　　如今家里又有一个大活人，哥哥还要求自己喊他吃饭，根本就是不可能办到的。

　　也许……只要勇敢点?

　　她鼓起勇气去看瑞斯克，话提到嘴边却又蓦然止住。

　　男人乌黑的瞳孔无神又空洞，明明在看一个地方却感觉涣散。皮肤白到不似活人，莎娜想到了街上的琳达姐姐，她喜欢往脸上抹白色的粉，抹完就同他一样白了。

　　跟街上那些大房子的墙壁一样白，真是滑稽，她每次都偷偷嘲笑琳达姐姐好久。

　　可在这个大哥哥脸上她却笑不出来。

　　就是笑不出来。

　　莎娜怔了片刻，迅速说完话："我哥哥喊你去吃饭!"

　　说完便跑走了。

　　瑞斯克盯着她的背影许久，才翻身准备下床。床边已经摆好一副草鞋，似乎刚翻出来不久，上面的污渍清晰可见。

　　他慢吞吞的将脚往拖鞋里塞，迟缓的动作令他很苦恼，可他就是用不上劲。身上的每处骨头都软弱无力，像是被打散又重新装起来一样。

　　是躺太久的缘故吗?

　　想着他又回忆起来到这里的第一天。

　　那时他明明有意识却动弹不得，连说话也不行，只能听到和感受。身处黑暗的恐惧令十五岁的他又惊又怕，不停的在内心哭喊。

　　救救我……

　　救救我！

　　不管是谁，求求你救救我！

　　“你真的要把他留在这儿吗？”

　　瑞斯克听有人在说话，拼命的大喊大叫：“救救我！你听得到吗？救救我、救救我啊！”

　　可根本没人理会。

　　一个女人哽咽道：“我们俩的病，是撑不到赛洛和女儿长大的，他们还都那样小。”

　　强忍着痛苦的声音令瑞斯克一滞，他感到一只温暖的手牵住了他，抚摸着他因为泡水而肿大的手。

　　“也只有这个孩子了……倘若、他有一天，能醒过来。一定、一定会照顾好、赛洛他们的…”

　　女人的哭声逐渐变大。“只要、让赛洛和我们的女儿开开心心的、幸福过一辈子就好。我不求富贵，只求我的孩子平安！”

　　语毕，女人再也忍不住了，放声大哭。但又想着儿子还在睡觉，又小声的抽泣。男人叹了口气，环抱住自己的妻子，转移话题。

　　“我们的女儿还没取名呢……她多可爱啊。”

　　提及女儿，女人的心情立马舒畅，语调也轻快起来，似乎早就起想好名字。“莎娜怎么样?莎娜·查依昂。”

　　男人沉默了一阵道：“好。”

　　两人相视而笑，屋内压抑的气氛荡然无存，瑞斯克听着心情莫名沉静了。他脸颊湿湿的，像淋了水。

　　记忆力他的母亲牵着他的手抚上她圆滚的肚子问：“瑞斯克是想要妹妹还是弟弟?”

　　他想也没有想。“妹妹。”

　　“为什么呢?”

　　“因为家里已经有纳迪了，所以想要个妹妹。”

　　母亲莞尔，轻轻抚摸着瑞斯克的脑袋，笑着说：“那就希望下一个是漂亮的小姑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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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瑞斯克回神，草鞋已经穿好，他正准备起身就见门外立着个人。

　　等了很久的赛洛放心不下又自己跑回来查看，盯着他穿鞋的动作忍不住吐槽。“你好慢啊！是蜗牛变得吗？”

　　瑞斯克无措的眨眼。

　　真的很慢吗？

　　赛洛终归还是看不下去，让他在床上坐着等，随后一手提着俩板凳一手提着个小圆桌进了西屋，身后还跟着端着菜的莎娜。

　　待东西摆好后，才开始吃饭。

　　因为突然多出个陌生人，兄妹俩都迟迟没有下手，瑞斯克没注意到他们的小心思，盯着两碟黑糊糊的菜和干硬的饼微微拧眉。

　　“这是什么?”

　　在瑞斯克的认知里，他从没吃过这样的东西。摆在饭桌上的应该是有鲜艳的色泽、诱人的气味的。

　　而且……

　　还是冒着热气的。

　　所以在赛洛问出“你没吃过吗?”这个问题时，他很诚实的回答"没吃过。"

　　将近十年没有吃东西，可瑞斯克感受不到饿。头皮忽然一阵痒，他挠了挠头，才发现自己的头发已经长到了脖颈。

　　自小爱干净的瑞斯克接受不了又厚又长的头发，并且乱糟糟。

　　他忽然很想洗个澡。

　　"可以洗澡吗？"

　　赛洛点头，"我去温水。"

　　哥哥一走，剩下的妹妹也坐不住了。

　　"哥哥，我也去!"

　　趁着这趟功夫，瑞斯克打量了自己一番。他身上穿的早已不是当年落海那一件，是一件褐色的布衣，手感也很粗糙。

　　当年那件衣服是母亲挑了好久的布料，找了城内最好的裁缝，在他生日前一天送给他。

　　这时赛洛进来道:"到隔壁厕所洗吧?"

　　瑞斯克点头，赛洛扶着他，这样或许还能走得快些。

　　瑞斯克问："我十年前的衣裳、还在吗？"

　　赛洛一愣，十年前他可才三岁，记不得那么久远的事情。

　　但有件事令他记忆犹新，第二年的时候父亲去世，家里没了顶梁柱，没了饭吃，连给父亲下葬的钱也没有。

　　艾塞尔有规定，死去的人在家里不能超过十天，否则就是不禁神明。又不能直接将尸体埋进沙土里，实在没办法。

　　那天母亲往怀里塞了件东西便出门了，回来后便有了下葬钱，也解决了近几天的饥饱问题。

　　家里有了钱，生活好了些。

　　可有钱了不应该高兴吗？

　　母亲为什么哭呢？

　　母亲抱着什么都不懂的赛洛，哭着道歉。

　　赛洛想起，母亲的方向，是面对西屋。

　　母亲拿了东西换钱，家里可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也只有瑞斯克当时身上价格不菲的衣裳。

　　赛洛抿唇:"对不起、那件衣裳我会去挣钱，可能我要挣好久，但我一定会赔给你。"

　　他边说边去看瑞斯克的表情，以为会在他脸上看到愤懑、难过。可只有死水般的沉静。瑞斯克并不感到自己有什么情绪，他也表达不出什么夸张的情绪，只有漠然。

　　听完赛洛的回答，瑞斯克轻轻摇头。"不用、不用赔，就当作，这十年间的一点偿还吧。"

　　这对于赛洛来讲，这肯定不是一定偿还。他们当时快要饿死了……

　　到了浴室，赛洛塞给瑞斯克一块圆白色的物体。瑞斯克拿到鼻尖闻了闻，是香芬草的味道，香芬草遍地都有。

　　瑞斯克知道这个，是香皂。

　　但他从来不用香芬草，因为香芬草的味道太浓烈了。

　　温水不断浇在身上，可瑞斯克却感觉冷，好似又回到在大海飘荡的那天，挥之不去的噩梦。

　　待他洗完澡后，推开门。发现赛洛倚在不远处的墙边，似乎在斟酌什么事。见他出来，才开口:"我想和你谈一些事。"

　　谈是可以、但或许要换个时间。

　　洗个澡用尽了他所有力气，现在就连点头这种动脑袋的动作，他都无力做。他用最后的力气迈着大步前往西屋，生怕在半路倒下。

　　不明所以的赛洛以为遭到拒绝，连忙挡路。"我只是问个问题，不会浪费多少时间。我就是想问，你会离开——"

　　吗字还未出口，就被面前倒下的男人打断。

　　赛洛心跳一滞，瞪大了双眼。

　　躺在地上的人发出均匀的呼吸，证明自己只是在睡觉。

　　赛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