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尘》旻辞

92、决战

　　邱子休依旧站得很高很直，那几丈高的石拱门其实并不宏伟也不巍峨，但任何高处，只要他站在上面便总会莫名生出一种高不可攀的肃杀之感，婉莹说那是因为他根植于别人心中的恐惧。
　　他从未承认，却也从未否认，其实一切他都不是特别在乎。他从来只管走自己的路，只管做自己的事，或许有很多事确实有悖天道，有悖人伦，但他依旧如天下众人悠悠之口所说的肆无忌惮的样子，丝毫没有一点顾虑。
　　但是他本就不需要顾虑，瞻前顾后总会错失，畏首畏尾总会败北，若是认定了某件事，哪怕是赴汤蹈火他也甘之如饴九死不悔。
　　就像，他如今这般，为一诺而负苍生，纵不堪重负，亦孤掷一注。
　　叶云起稳定了苏轻尘这边便抬头往高处的邱子休那边看了看，那人显然还在生气并没有低头分给自己任何目光，又或者他其实只是在出神。
　　叶云起其实一直有些矛盾，一直以来他总会有那么些时候隐隐觉得邱子休很不对劲，却又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错。邱子休似乎还是当初的老样子，只是偶尔偶尔的某刻会露出些许他不曾见过的狰狞和阴森。
　　或许是因为思念长达十余年的沉淀早就褪去了当初绚丽的色彩，模糊了许多那个人曾经该有的五光十色，所以到如今失而复得再次面对那个人的全貌之时却已有些认不清了。
　　又或者是因为当初的那个人实在太高了，他拼尽全力仰视所得终归不是全貌，又或者是当时他太小了，自诩大人的人总会有些不愿让小孩见到的阴暗面。
　　叶云起找不到什么理由，因为这一切都只是他的感觉。他能偶尔会很明显的感到邱子休的不对，却也只是偶尔而已，仿佛镜中花水中月，不过须臾便消弭殆尽，等他回过神来，那人还是他熟悉的模样。
　　就像刚刚他抬头的时候，邱子休微微晗着首，像是睥睨众生，又像是默默哀悼。莫名有些张扬的锋利，又带着几分沉敛的高傲，倒不是这些样子不像是邱子休，只是邱子休从不是这么容易表露出什么的人。
　　在他最初的印象里，那人应该是一贯的平静，看上去像是深深的湖泊，又像是一块沉沉的坚冰，风吹雨打，不留痕迹，不知道到底是不愿仍让人看透而练就的深沉的城府，还是根本就对这世间万物漠不关心。
　　说来叶云起其实更倾向于后者，依稀记得婉莹说过邱子休于情感认知似有障碍，所以他的冷漠淡然，是与生俱来的。正因如此，叶云起才会觉得从前看到的邱子休偶有的阴森与狠戾有些突兀，毕竟那股藏不住的狰狞实在是承载了太多混杂的情感，像极了某些心思缜密深沉的人藏匿隐忍了许久许久才酿出的这一股子浓郁的残忍与愤恨。
　　那不该是会出现在邱子休身上的东西，可他也无法确定，毕竟……最了解邱子休的那个人已经没有任何办法再开口向他解答了。又或许正因如此，邱子休才真真正正地体会到了人间疾苦，懂得了什么叫人之常情。
　　叶云起甩了甩脑袋，望向前方，还是一成不变的乌泱泱的一片人海，领头的依旧还是关量花傲等人，楚江和荀勉从后方上前来，看了他们一眼似乎还想开口说些什么，但最后却张着口愣住了一个字也没挤出来。
　　在关量上前的一瞬间，邱子休骤然出手，九面摄魂幡应召而出，盘旋在邱子休身后代替魂符迅速凝成法阵，与整个尸山的法阵遥遥呼应。
　　千百年来无数宗师布下的法阵一起流转，一时间地动山摇，阴风狂啸，从尸山深处开始，无数厉鬼邪祟，凶尸凶兽的咆哮声此起彼伏，连绵不绝。
　　远处的密林里，无数飞禽冲天而起恍若喷发的涌泉一般直插天际。
　　铺天盖的渡鸦嘶鸣着睁着血红的瞳仁，扑棱着翅膀带着满身的邪气一齐飞向了尸山顶上死灵殿废墟所在之地，不出多时数以万计的渡鸦便成了一片漆黑如墨，厚重如山的云海，压在废墟的上头。
　　它们满身的阴邪之气不断地涌出，化作黑雾涌入死灵殿的废墟，空中隐隐出现一个恢弘的大阵，强烈的威压压得众人有些胸闷恶心，修为稍弱的已经有些呼吸困难，再次一点已经撑着剑跪在地上。
　　叶云起和苏轻尘就站在石拱门旁，算是处于邱子休法阵的庇护下，没有感觉到什么异常，倒是关量那边明显有些手忙脚乱。
　　邱子休突然出手是他们始料不及的，关量以为就算和谈不成楚江至少也能拖延一定的时间，他都已经和花傲商量好趁此机会花傲先绕行去布下结界，以便后续能减缓邱子休与尸山千百法阵的联系。
　　可邱子休却一点想要谈话的心思都没有，直接悍然出手打乱了他所有的计划，让他们这边有些防不胜防，不仅如此这次邱子休成阵速度简直快的太过于轻巧，明明是这般宏大的阵势，却只在眨眼间便完成，他根本来不及上前打断，况且有叶云起和苏轻尘在场，他一个人如此冒失地上前也不一定能讨到好处，因此也只能看着邱子休无何奈何。
　　“不要乱！结阵御守！修为不够的退后下山！”花傲反应最快，高声提醒道，旋即一马当先地召出佩剑一手持符一手以剑画诀。
　　众人纷纷反应过来，修习阵法的修士连忙配合着花傲结阵，一些灵力强悍却非阵法修士的则将自己的灵力引渡到同门正在加固御守阵法的修士身上助他们一臂之力。
　　“各宗主，带着原本清点好的人，稍作调息，准备迎战！”关量稳住自家阵脚之后高喊道，“注意安全第一，不要逞强，药脉弟子注意救助伤员！”
　　“你们两个，还不走吗？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邱子休一边维系着阵法一边问道，他并没有回头声音也很轻却出奇的稳，倒是听不出来吃力的样子。
　　“闭嘴吧你！真是啰嗦！”苏轻尘没好气地骂了一句，“嘴碎是病，得治！”
　　“哥哥，不要勉强也不要分神，我和苏兄尽量拦住他们不让他们靠近你。”
　　“真是——愚蠢。”邱子休轻声骂道，又骤然间更加用力的驱使着最核心的阵法。
　　片刻，尸山里藏匿的邪祟终于受不住了，啸叫着冲了出来紧密地挤在山腰往上的部分，气势汹汹地朝着山下的修士嘶吼。
　　关量一行人警惕的看着山上如潮海般涌现的邪祟，不由得将狂锋握的更紧，将灵力灌入的更加丰沛，以便随时能够带头抵御袭来的邪祟。
　　“哥，你们何必呢？”阵法既成邱子休便也收了手，站在高处伫立着望向楚江几人。
　　他问的是楚江，目光却并没有完全聚焦在楚江一个人身上，倒是在关量，花傲，佘承恩，墨螭等一众人面前瞟过，像是挑衅又像是审视。
　　“你……这么多邪祟，你……真是愈发放肆了，简直是胡闹！”楚江看着漫山遍野铺天盖地的邪祟凶兽，简直不知道怎么形容和内心的那股无奈和忧虑，“你尚未痊愈，如何撑得起这么多邪祟的消耗？”
　　“你冷静一点，他并未操控这些邪祟。”花傲四下扫视了一番，断定的下了结论，“他只不过是整合了整个尸山范围内覆盖到了每一寸角落的全部法阵，凭着魂符调动了法阵内流转的压制邪祟的灵力，从而起到了控制邪祟动向的作用而已——这个方法可比之前聪明多了。”
　　“可是苏轻尘和他身边的那个人同样是修士，为什么没有被邪祟攻击？”墨螭盯着苏轻尘和叶云起眼神一点都不友好。
　　“在这尸山蜗居这么久，终日与非人为伍，身上的阳气和灵气难免被阴气覆盖，加之邱公子又精研此道，做些手脚蒙骗一下那些蠢物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或许是感受到了危险，原本在后方守着苏永昼的佘承恩也赶上前来，顺便替给墨螭解释了一番。
　　“难怪哥哥叫我拦住你，别让你跑远了，原来是这样子。”看到身后数量极其可观的邪祟，叶云起莫名感到一点心安，笑声和苏轻尘耳语一句。
　　“哼，他自己最好没事。”苏轻尘往后看了一眼，确定了邱子休没有一点异样才放下心来，“这糟心玩意儿终于让人省心一会了——这方法倒是绝妙，但也仅限于尸山了，希望能扛过这一场吧。”
　　“嗯。”叶云起低声应了一声，办法确实是好办法，但实用性确实太狭窄了，除了必须在有现成的巨大的法阵笼罩的尸山地域限制以外，其实还有时间限制，必须在阳气较为充裕的白天。
　　通过对法阵里流转的灵力的操纵，让一些原本阴气浓郁的地方猛然间灵力的陡增，逼迫盘踞的邪祟离开，通过对各处灵力的控制让邪祟走上规划好的路线，让他们到现在这样面对仙门百家的修士。然后使得仙门百家所在地的灵气与邪祟身后退路上的灵气较相持平，便能促成这样的局势，若待会儿仙门百家开战，只需要在后方给予一点刺激，那些邪祟必然会潮水般扑向仙门百家，所谓困兽之斗，说的就是些邪祟了。
　　“子休，我们这次来是为了和谈的，我已和仙门百家约定好了，你若收手从此不再碰这些禁术从前种种都可以既往不咎，你别再执迷不悟了！”
　　“哥，你大概忘了，最初便是我在找仙门百家的麻烦，我不会收手的。”邱子休冷声说道，“记得前些时候有人诬陷小生操纵邪祟袭击了各家仙门，然而并非如此平白遭了冤枉，所幸大家给了这样一个机会，让小生能在现在讨要回来。”
　　邱子休微微颔首，笑着对仙门百家做了个长揖，与此同时身后那些蠢蠢欲动的邪祟如海潮一般向着山下众人发起了冲锋。
　　“杀！”
　　事已至此，避无可避，关量一声令下随即一马当先率先冲出御守阵势直面邪祟，幽都府一众修士紧紧跟着关量的步伐迎战杀敌。随后，楚江带着自己的近侍卫队与花傲率领着的千妍谷一众女修从右翼支援上关量，墨螭则和佘承恩带着各自的人手从左侧支援，五大仙们在各自宗主的率领下组成了第一道防线。
　　而荀勉和卫顷则是按照计划各带了一对人紧跟在幽都府后面，准备借着幽都府的强力的冲势强行撕开一条血路直接去干扰邱子休——只要破坏掉邱子休干扰尸山原本法阵运行的法阵，恢复这些邪祟的退路，在仙门百家强力的冲击下它们或许会重新返回尸山继续藏匿——至少也要到等到晚上再出来造次。
　　至于锦官城因为宗主李魁磊受伤未能参加本次行动的缘故，目前是一位阵法一脉的长老领队倒是不太方便上前厮杀，以免在缺少指挥的情况下干扰到其余几家的行动，所以姑且留在第二梯队随时准备补上伤员替下的缺口，然后听从其他宗主的指挥。
　　九重天的修士因为苏永昼受伤较重，暂且没办法上场，所以也落得和锦官城一样得下场，但他们却是做好了跟上帮千妍谷的准备了。
　　至于其他宗门，大抵都是在御守阵前抵御一些冲破防线的诸多邪祟以及负责上场救回伤员的任务，还有一部分主修长弓和符术而相对较缺乏近战能力的修士则在御守镇内做远程支援。
　　在关量等人的布置下一切都显得井然有序，只能说不愧是从仙门混战中存活至今的大仙门，除却修为秘法，在调度作战方面也有各自的能耐。
　　关量实力强横刀法凶悍，作风也极为强硬，幽都府的弟子也大多学到了宗主的果敢，面对汹涌的邪祟丝毫不惧，硬是在不负所托的为兰陵城的人马撕开了薄弱的缺口。
　　荀勉和卫顷也顺利的抓住机会在幽都府被迫收缩之前冲开了包围，突破了邱子休的防线。可直到冲过去荀勉才意识到关量忽略了一个大问题——他们这边虽然有两队人马，但邱子休身边也有着叶云起和苏轻尘这两位好手，虽然他们仗着人多势众不至于落得下风，但仅凭多出来的这十来个可怜的人头真的就能给邱子休造成困扰吗？
　　来不及多想，叶云起和苏轻尘已经拔出佩剑迎了上来，苏轻尘拦住了卫顷，荀勉则对上了他堂哥。荀勉聊作安慰的人数优势，也在邱子休操控的一批飞禽里面完美落败，那十来个人也被几十只凶化的飞禽拦住，寸步难行。
　　至此，荀勉开始头疼了，他们的行动没有给邱子休带来哪怕一丝的干扰，虽然邱子休分了心操控了几十只飞禽，哪怕他现在是未曾痊愈的病号，但仅仅操控这么几只凶兽对他而言简直谈不上是任何负担，比起当年尸山山顶那数以万计尸山兽海，现在这几只飞禽简直难入法眼。
　　最让荀勉担心的便是卫顷，他和叶云起之间的交手虽然激烈却并无丝毫杀心，叶云起只是拦着不让他过去而已，他也没想过要将叶云起如何。说到底，其实他俩本来的意思应该是一样的，都是想要一个没有伤亡的结果，可他最终还是选择了仙门百家的约定，而叶云起选择了与邱子休一同武力镇压。
　　可卫顷那边不同，苏轻尘和卫顷没有一点私交，加上他本人还和兰陵城有所过节，他们那边打的才叫一个惊心动魄招招毙命。
　　苏轻尘的实力绝对是仙门中的翘楚，比卫顷只高不低，负尘剑也是仙门中赫赫有名的一柄仙剑，威力不容小觎，相比之下卫顷手里那柄本来不算太差的仙剑此刻也显得有些累赘，如此一来卫顷打的便有些招架不住了。
　　不过短短几十个回合交锋下来，卫顷便已经受了不少伤，皱起的眉头也越来越紧。他并非是那些自命不凡的狂傲之徒，自己究竟有多少能耐他心里清楚，苏轻尘的实力在自己之上他心里也是如明镜般知晓。只是他没想到苏轻尘的状态能有这般奇佳，明明先前已经消耗了了不少，现在理应多多少少会留下一些破绽的，可是他却一点都找不到，或者根本没能力抓住。
　　苏轻尘今天的状态太过于炙手可热，每一招每一式都近乎完美，滴水不漏，再一次用自己强横的实力给了那些想当然的人一个响亮的耳光，至少关量卫顷他们两个的脸上不太好过，当然最难受的是他卫顷。
　　幽都府完成了开路的任务，另外四家也完成掩护的任务，可他们兰陵城没办法完成干扰的任务，而这一次任务，他们是核心，他们的失败意味着整个行动的失败。
　　这样一来他们的盘算就算是落空了，没办法干扰到邱子休的话关量那边的压力只会越来越大，随着压力的增大只会平添无故的伤亡到最后被邱子休一点点蚕食。
　　如果真是那样，那邱子休身上背负的人命可就太过于沉重了，又会像上辈子那样，以死谢罪也难以偿还，到时候仙门百家没有任何理由放过邱子休，而叶云起也会跟着邱子休一起走向消亡，又或者陪着邱子休灭亡仙门百家。
　　无论是什么情况都不会是荀勉乐意看到的，也不是他想要的结果，可偏偏变数是他自己，他若能突破苏轻尘，那事情尚有转机，若是不能，那便十有八九会按照他不愿看到的剧本上演。
　　可是——突破苏轻尘？这任务实在太过于艰巨，他是真的有些做不到，而荀勉同样没办法跨过叶云起死守的防线，似乎这样坚持已经没有意义了。
　　“先退回去！”卫顷错开苏轻尘的攻势，灵活的挣脱了苏轻尘的纠缠，趁着苏轻尘误判往邱子休身边防守的空当贴到荀勉身边带着荀勉回撤。
　　叶云起也没有阻拦，看着荀勉和卫顷撤走也没有继续追击，倒是邱子休也轻易的放走那被纠缠的十来人的举动让荀勉和卫顷有些不解。
　　邱子休不该是这样对敌人心慈手软的人，也不可能是因为之前种种而对兰陵城有什么其他的好感，更不应该是因为兰陵城本心是向着他和叶云起的而手下留情。但他却是就这样放任他们离开没有丝毫阻拦，更没有追击，就让他们安安稳稳的退回关量等人的防守阵势里面，这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看见荀勉和卫顷两人落败而归，关量心下有些失望，但这结果他心里也多少有所预料，倒也并不气馁，只是这样的话他们暂时也没什么继续坚持的必要了。毕竟身边陆陆续续已经被救走不少伤员，想来仙门百家的损失不在少数，而邪祟无论伤亡如何总归是怎么也杀不干净的，到不如先退回御守镇内再做打算。
　　如此，关量便让荀勉和卫顷去通知两边的楚江和佘承恩等人先行撤退但仍要保持警惕，他和幽都府会殿后以防邱子休趁机反扑，但若是邱子休趁机发起进攻倒是一个可以试着乱中取胜的机会。只可惜邱子休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冷静的把控住了在场的邪祟，没有随着他们撤退而盲目跟进。
　　真是难缠的家伙，关量暗自骂了几句，邱子休这个人单打独斗时有着不输于他的凶狠和强硬，但到了需要动脑子的时候却又显得极为的谨慎和沉稳，简直是他这么多年大大小小的战斗里遇到过的最难缠的对手。
　　一直等到最后他们五家全数退回阵内也不见邱子休继续追击，或者说邱子休也只是用少数精力操纵一些低阶的邪祟进行干扰，始终没有驱使着那一片邪祟的汪洋大海发起总攻。
　　退回御守阵内的关量顾不上休息，招呼着各家清点伤亡，虽然他们幽都府没有阵亡的修士，但其它家可不一定，他必须掌握好现存的有生力量，再决定是否让各家加派人手。
　　可等到各家把数据汇报上来时关量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仙门百家居然一个阵亡的修士都没有，虽然受伤的许多，但都还在可控范围内。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原因呢？关量有些不能理解，虽然这次出击的都是仙门中的中坚力量，但面对如此凶险的战场，怎么可能一点损失没有？关量百思不得其解，但也顾不上这么多，只是把目前的情况简单的和另外六位宗主说了一下便紧锣密鼓的准备下一次的攻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