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尘》旻辞

88、子休

　　尸山上，邱子休坐在原本死灵殿后的那片密林的某颗高树的枝桠上，修长的一只腿垂在半空吊儿郎当地晃着手里握着一支翠色的竹笛，对着远处灰蒙蒙的天空幽幽地吹着，咋一看上去倒像是哪家的公子莫名来了闲情逸致。
　　“哥哥，半个时辰了，他们还没回来会不会是出了什么事了？”叶云起没有上树，而是站在树下仰着头去看那斑驳的树影间一道墨色的身影，一如十一年前那般。
　　他从没说过，或许以后也不会说，毕竟这其实是一件不算太重要的事情。小时候和邱子休在一起的时间并不长，但却足够丰富，足够他在那么多场和，以那么多角度，看到邱子休那么多不同的样子。
　　他借着橘黄的微弱灯火看过那个人陪自己蹲坐在房檐下时眼里一闪而过的决绝和不忍，他也越过人山人海的嘈杂看见过那个人在擂台上伤痕累累时眼底愈发鲜明的狠戾与决绝，他还蒙着汹涌眼泪见过那人踏过尸山血海捞回自己时脸上遮不住的担忧与庆幸……
　　他见过那个人哭，也见过那个人笑，他见过那个人喜，也见过那个人怒……
　　他见过那个人威风八面，众星捧月，也见过那个人四面楚歌，末路穷途，他还见过那个人如疯似狂，歇斯底里……
　　那个人所有的样子都很好看，无论什么样子他都喜欢，可他总还是觉得有一点不对，只是那时候的他实在太小了，怎么也想不清楚到底是哪里出了差池。
　　直到那个晚上，那人立在巍峨尸山上高高的树顶披着一轮无瑕的月色在自己的呼唤中低下头望向自己，而他也透过层层枝桠掩映借着那模糊的月光看到那个人未曾藏住的悲伤与哀悼的时候他才明白他一贯觉得的违和错在了什么地方。
　　其实也不能算看到，毕竟枝叶婆娑，清辉微弱，而他又那么小树又那么高，他能看到的只有那人晦暗阴影下的半张模糊的轮廓，只是那人低头望向自己时有一滴水珠绽放在了自己额间又溅落在自己唇角，咸涩清苦。
　　大概除了泪水，他想不到还有什么其他的东西了。又或者，其实当时那个人有些颤抖的气音就已经让答案呼之欲出了。
　　那个人也许是真的在树顶上在哭吧，眼角泛红，鼻尖发酸，所以催了泪，颤了音，一时不慎，被自己发觉了去。
　　有那么一瞬间他心里像是被突然抓了一把，漏了一拍，也愣了一瞬。
　　其实在以前相处的那段时间里，那人并不是从未落过泪，只是他从未感受到过那般纯粹而浓烈的情感。一如苏轻尘曾说的，邱子休一切流露的情感都包含着危险和杀意。这也不是玩笑，毕竟在冰山里面化开表面层层的冰川终归是万分危险的。
　　所以那人很少很少的会有什么表情，很少很少有什么波动，像是体会不到常人的喜怒哀乐，又像是强行压抑着他会表现出出的喜怒哀乐。
　　所以那天晚上的事终究是烙在了他的心里。
　　等到后来他长大了，见的人、听的事多了他才终于明白了当时他心里那股莫名的心塞是因为什么。
　　大抵是觉得树上的那个人有些可怜的，明明本就不是什么冷血无情的人，却偏偏端了一副清清冷冷的样子。明明是声名在外的天之骄子，到最后却抓不住知交须臾影子。
　　或许是他蒙了尘，迷了心，糊涂了，不然为什么总觉得树上那抹高挑挺拔的影子其实是有些佝偻的，像是被什么压弯了腰。不然为什么他总觉得那才该是那个人最原本的样子，或者说是一个小小的影子自囚在那副张牙舞爪的囹圄。
　　不然……为什么他总觉得，其实那个人远不如他所看到的，远不如世人所看到的那般锋芒毕露、肆意乖张。
　　但这终归只是个笑谈罢了，不管曾经那一瞬间他看到了什么，不管这十一年他想了些什么。从他遇见那个人开始，他就已经将自己淬炼成了一柄森寒的刀刃，无坚不摧，也坚不可摧……
　　“在想什么，走了。”
　　一声轻唤把叶云起的思绪拉了回来，树上的那个人早已跃下了树梢站到自己面前，他还是一贯的没什么表情只是那样静静地站着，然后平静地开口把自己从那些胡思乱想中拉了回来。
　　“去找荀勉他们吗？”
　　“不用，他们应该不会上来了。”邱子休越过叶云起，慢悠悠地往坡下走去。
　　“啊？”叶云起赶忙跟上邱子休，声音有些吃惊，亦或者是有些不理解，“可……”
　　“别乱想。”邱子休断了叶云起的话头，“先回去找林纹，然后你带着他先下山……”
　　“之后你再开一道结界把我和林纹关在山外，这样你就可以又一次地甩开我独自一个人面对仙门百家了……”叶云起忽然站定，笑了。
　　他看见邱子休似是怔了一下，原本平稳的步子有了一瞬的迟滞，末了那迟迟未踏出的一步还是平稳地踩在了松软的土地上，那人的声音也不疾不徐地继续响起。
　　“嗯。”邱子休没有解释，见自己故作轻松的遮遮掩掩被叶云起识破倒也不急，大大方方的就承认了。
　　叶云起突然就感觉有一股无名的火焰从心里燃了上来，他猛地上前伸手抓住了邱子休的肩膀把他了拉了回来：“所以邱子休，你到底把我当作了什么？”
　　他自己的声音不大，听着也一点也不像是苛责或是质问，唯有那有些颤抖的声线鲜明的昭示着他的愠怒与隐忍。
　　这一次邱子休终于有了动作，他转过身面对着自己站定，右手抓起那只自己捉住他肩膀的手，拉着它覆到了他脖颈之上又扳开了自己的两根手指，让他按住了那一处的穴位。
　　“你自己探一探。”那个人的声音明显有些不稳。
　　叶云起有些疑惑，因为邱子休从不让人从这个部位去探查，所以他这一处穴位一贯是封住的。哪怕是之前邱子休几度昏迷时他们也没办法从这里探查他魂魄的情况，所以他有些不明白如今为什么邱子休会突然主动要他从这里探查。
　　他收拢心思凝神慢慢地汇聚灵力探了进去，明明没有比从前施加更多的灵力，他的探查之术也没有更加精进，可这次探查出的结果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更加清晰，清晰的让他有些……害怕。
　　他从未如此清楚地感受到邱子休体内混乱不堪的魂魄状态和那虚弱至极的意识，那简直不像是一个活人该有的状态。哪怕是人间那些从未踏足仙门涉及仙法的普通人在生命最最垂危甚至是将死的状态下，他们的魂魄都不及邱子休此刻糟糕。
　　叶云起有些茫然，他终于知道邱子休一直不让人从这里探查的缘由了。因为一旦从这里下手，结果将是那么直观明确，他就再也没有任何粉饰太平的借口。可他现在为什么又要摊牌了？而且，以他现在的状态究竟要如何去面对仙门百家数万之众？
　　“如你所见，我早就不是十一年前的那个邱子休了。”邱子休拨开叶云起僵在半空的手似乎是想转身离开，可在回身的刹那似乎又改变了主意。
　　于是在叶云起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邱子休便上前一步突然抱住了自己。
　　他的身量本就没有他高，比他要矮了不少，加上此时又是下坡路。所以那张脸就埋在自己颈窝里，而自己的鼻尖便染上了那人发间淡淡的花香。
　　那是鬼语花，只生长在这世上阴煞之气最重、怨憎之意最浓的尸山的死亡之花，它们生于枯骨之中，养于怨煞之意，盛于阴邪之间。它们的盛放于世人避之不及的死地，独自消化着那片死地之中无人愿担负的怨气，待到长成之际便是世间仅有的安神养魂的仙草，也是那个人赖以生存的养料。
　　他愣了，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除了条件反射地反手抱住怀中那消瘦的人就只剩那么呆呆地站着，听着。
　　他听见那个人说：“云起，我可能真的很喜欢你，所以我真的舍不得你死。”
　　那个人的声音很轻很轻，像是生怕稍微说的重点便会破碎在喉舌之间再也无法重新拼接起来，宣之于口。
　　许久的沉默，许久的死寂，直到夜间的凉风再度吹起，拨开了林间弥漫的死气，叶云起这才慢慢地走出震惊，可惊讶过后却不知从何说起。
　　他感觉这又是邱子休迷惑他欺骗他下山的理由，毕竟这人前科累累，历历在目。
　　可他颈间却传来些许湿润的温热之感，他这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邱子休这次似乎真的没有去骗自己，他所说的从不是为了欺骗。
　　“可是我呢？我那么久之前就喜欢你了，我也一样舍不得你死啊！”
　　人好像就是这么奇怪，明明十余年的苦守得偿所愿应该是一件开心的事情，可偏偏他满心里的却只有委屈。明明他受过那么多委屈，忍受了那么的苦楚他都挨了过来，可等到这人开口的这一瞬间却再也无法压抑。
　　“但是我比较霸道，比较自私，不太会考虑别人的感受，所以只好委屈你迁就我了。”
　　邱子休似乎是笑了一下，很浅很浅的笑意，带着些小孩子一般的狡黠，像是计谋得逞般。但不过转瞬间那抹笑意便消散，他也只是隐约间感受到贴在颈间的唇角微微有些牵动。
　　他放开邱子休，有些恼怒地盯着面前这个蛮不讲理的人。
　　而邱子休此刻却早已恢复成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仿佛刚刚发生的所有都只是叶云起的臆想和错觉。
　　可有些东西终究是遮不住的，就像是邱子休此刻微微泛红的眼尾和眼眸里尚未褪干净的明亮的笑意。
　　这一抹笑意和复生以来邱子休面对季怋，面对荀勉，面对楚江等等一众人时常见的那种天然带着些鄙薄和莫名有些自负的轻笑不同。这点笑意似乎是一直以来刻在叶云起脑海里的独属于曾经的邱子休的只会偶尔在婉莹亦或是自己面前显露出的蜻蜓点水般转瞬即逝的一点愉悦。
　　很浅、很短，但很真实、很纯粹。
　　“可是这次，我不会迁就你的。”
　　“随你了，回去再说吧。”邱子休没有继续和叶云起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很随意的跳过话头继续下山。
　　没走两步叶云起又跟了上来，伸手抓住邱子休的左手将五指扣入邱子休指缝间牢牢抓住。
　　“哥，答应我，别再抛弃我了好吗？”
　　“不好，我做不到。”邱子休的拒绝很干脆，很果断，很不留情面，只是被抓着的手他却没有狠心甩开。
　　叶云起不甘心的看着身前的邱子休很是无奈，但至少只要自己留点心眼，如今的邱子休倒也没什么办法再赶走他了。
　　接下来的一小段路，叶云起没有继续去找邱子休说些什么，而是慢慢沉下心来兀自思索着能解燃眉之急的办法。而邱子休也只是走着，并没有出声，除了五指相扣的牵连，在没什么能感受到彼此的联系。
　　路程不算遥远，不过一柱香的工夫两人便回到了死灵殿的废墟。这里比起最初上来的时候已经变得有生气多了，虽然大量废墟没法清理，但至少已经清理出了一块不小的地方围了个院子，搭了几间简易的竹屋，若非是尸山景色极其骇人，加之周围的废墟过于显眼，倒也称得上一句简朴淡雅。
　　还没进院子两人便闻到一股浓郁的酒香，等到进了院子便看见了坐在院子里的苏轻尘。那人依旧是没个坐相，翘着个二郎腿一个人便占了一整只长凳，桌子上横七竖八地翻倒着七八只酒坛和菜碟，几个坛子里面似乎还有没喝完的酒，顺着翻倒的坛口流出，洒了一地。
　　“喝着呢？林纹呢？”邱子休选择性无视了满桌的狼藉心平气和地问道。
　　“喝完了——林纹被我灌晕了送走了。不然留在这干嘛，陪你等死？”
　　除了邱子休刚复生那段时间，苏轻尘和邱子休说话的语气总不像是朋友，总是带着几分鄙夷和挑衅，但却很容易听出他并不怀抱多大的恶意。
　　“唔，好手段。”
　　邱子休对于轻轻松松就送走了林纹倒是有些意外，作为一个根本不会喝酒的人，这种方法对他来说倒是稀罕。林纹也是不愿意走的，之前在山下虽然开口捎上林纹一起回来了，但当时确实是他思虑不周，只考虑到如果当时不带林纹回来万一发生什么事，楚江荀勉和苏永昼估计都不太顾得上林纹，倒是忘了把人带回来之后如何面对仙门百家围剿。
　　上了山之后他本意是让林纹下山去找苏永昼躲回九重天的，但是林纹不愿意，虽然面对自己还是有些拘谨害怕，但对于反对自己让他下山这件事倒是表现出了难得的坚持。
　　本来还算个麻烦，倒是没想到苏轻尘轻轻松松就解决了。现在麻烦的就剩一个叶云起了，不过这方法对叶云起似乎不太适用，虽然不清楚叶云起的酒量，但他对自己的酒量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
　　等到了房门前，邱子休却发觉苏轻尘并没有离开的意思不禁开口问道：“还不走？留在这儿等死么？”
　　“闭嘴吧你，狗嘴吐不出象牙，半句吉利话都没有……”刚刚还吐槽邱子休等死的苏轻尘听了邱子休的话立刻就骂了起来，骂了好长一段话才停下问了一句，“你有做什么准备没有？”
　　“没有，所以你快滚。”
　　“尸山上面千余法阵，你一点办法都没有？真就这样等死？不是我说，你现在自己是什么情况你心里没点数吗？这要等他们真打上来，你能坚持多久？”
　　苏轻尘有些不信邱子休一点准备都没有，可他却也想不到邱子休还能有什么准备。毕竟陪着这糟心玩意儿一路走来，他什么状态自己心知肚明——早已经到极限了，就算想要做什么准备也怕是有心无力。
　　“呵，本来仙门百家就是要我死，坚持的久与否倒也没什么太大的意义。倒是你呢，还不走？等到仙门百家把尸山彻底围了，你可就想走也走不掉了。”
　　“闭嘴吧你，本来就没准备走的。”苏轻尘骂了一句后声音慢慢缓了下来，似乎是想到什么伤心事，莫名有些哽咽，“我们三个人不是说好了当一辈子的至交，永远相互扶持的么，以前是我食言了，现在不会了。”
　　邱子休抬眸瞟了苏轻尘一眼，似乎是还想说些什么，但最后却还是做了罢。
　　确实，早在许久许久之前，在婉莹还在的时候，在他遇到叶子之前，他们三个确实许过这样的承诺。
　　虽然那时他其实没有说什么，都是婉莹和苏轻尘两个人在唧唧歪歪，他只是安安静静的听着偶尔被婉莹捅一胳膊肘子才答几句话。
　　但那天他们说的所有的话最后还是成了承诺，他们彼此都坚守着，守着那天海棠树下飘香的美酒与清茶，守着那天一方小院周围的翠竹与苍松，守着那天畅快的笑着的一生的知己。
　　婉莹说，其实他们三个勉强算得上是同病相怜的人，所以更加惺惺相惜，她说他们都很孤独。
　　邱子休不想认，但也没有去反驳，不在乎是否孤独不代表不会孤独。
　　而婉莹，他知道她的孤独，哪怕王夫人和他的父亲待她都视若己出，哪怕楚江也小心翼翼地爱护着这个妹妹。可于她而言，终究还是寄人篱下罢了，小心翼翼，相敬如宾，本来就不是一家人会有的相处。
　　他也听婉莹谈起过苏轻尘的孤独，其实与他相似，甚至比他还要更加难挨。作为次子，苏轻尘从小到大都不被喜欢，全家上下所有的爱和关注几乎都倾注在苏永昼一个人身上。对于苏轻尘，全家唯一一个会爱护他的，只有那个几乎和自己一样大的哥哥。
　　到底缘何邱子休也不清楚，这事实就是两个人是对他而言确实是至交知己。
　　所以后来有很多事，几乎就是板上钉钉的。
　　就像小时候，苏轻尘赌气出走误入尸山被困，他与婉莹连夜御剑疾驰千里去寻人，直到黎明才浴血而归；就像当年，他引黑龙入尸山之后，苏轻尘和负伤的婉莹带队闯尸山，把他和叶云起捞了回去；就像十几年前尸山上，婉莹被仙门百家带走的那晚，他孤身一人血战百家修士，而苏轻尘也是不惜与家门决裂也要闯出九重天赶赴尸山来救人……
　　“随你。”淡声说道，随即转身，“睡去了。”
　　“我去看看法阵，看看有没有能用得上的。”苏轻尘也说了一句，便出了院门，往山下走去。
　　叶云起小跑两步跟上邱子休准备进门时却被邱子休伸手挡在门外，他有些疑惑的看着邱子休，不知道什么意思。
　　“真不走？”邱子休问道。
　　“嗯，不……”
　　“砰！”
　　不等叶云起说完那扇门贴着自己的鼻尖重重的关上，里面还传来“咔哒”的落锁声，以及邱子休似是有些无奈的轻斥“一个两个都活腻了，有病。”
　　那个苏轻尘确实有病，叶云起心里暗骂道，但考虑到现在的情况不容乐观也顾不上和苏轻尘吃醋了。
　　默默离开邱子休门前叶云起便去找苏轻尘了，目前来看只能先跟着苏轻尘看看能不能用尸山的法阵挡一阵子，拖一些时间出来等邱子休恢复。等到邱子休恢复了，估计那些仙门多少还是会知难而退。
　　叶云起出了院子，沿着山路往下去找苏轻尘，可一直到了山脚都没看到苏轻尘的影子。
　　在其他几座山？叶云起猜测，毕竟尸山九座山，除了邱子休所在的这座山外，其余八座山上也有着数量巨大的法阵。
　　可叶云起九座山都找遍了，还是没找到苏轻尘的影子，甚至其余几座山上都没有任何有人去过的迹象，探寻不到任何灵力的痕迹。
　　叶云起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可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但直觉告诉他他有必要回去和邱子休说一声。
　　等到叶云起一路返回跑到半山腰时才明白哪里不对，尸山有些过于安静了。按理来说晚上的尸山除了邱子休所在的那座山山顶以外，其余的地方应该是十分吵闹的，因为邪祟大多都喜欢在夜间出没，可那几座山等叶云起去的时候却十分安静，一点邪祟的气息都没有，像是真真正正的只有死物的尸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