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尘》旻辞

83、缓局

　　“哥！”几乎是在身体能动的一瞬间叶云起就翻身起来扑到了邱子休面前上下打量着邱子休，明明嘴唇在蠕动可却什么都没说出来，甚至连脸上的那张画皮都没撕下。
　　“别嚷嚷。”邱子休微微皱了皱眉对叶云起轻斥一句然后又转向花傲伸出了手。
　　花傲翻了个白眼从袖口掏出一只白玉瓷瓶，抬手一抛，扔给了邱子休。
　　接过瓷瓶后邱子休顺着叶云起身上那道剑伤撕开了叶云起的上袍，将瓷瓶里的药粉均匀的全部洒在了伤口上面。
　　突如其来的刺激疼的叶云起立刻叫了出来，但立刻又被邱子休一个眼神扼杀在喉咙里，只能憋着叫声默默地疼，忍得整张脸都扭曲了。
　　“你和他有仇么？——哦，对了，忘了你不知道了。这瓶子里的药是清儿后来重新调配过的，药性比之前烈上几倍，一般轻轻敷上一层就够了，照你这么个撒法，渍渍渍。”
　　花傲看着面前这俩人，尤其是邱子休这完全不把周边的人当人的样子就恼火，虽然有些对不起这小子，但是看到这样的场景依然很爽快，带着幸灾乐祸的心思提点了邱子休一句。
　　“不疼，怎么长记性。”
　　不过令花傲以外的是邱子休居然丝毫不在意，甚至连音调都没变一下。这人果然是铁石心肠，没有一点人性和感情，花傲忍不住有些鄙视。
　　邱子休丝毫不在意花傲想了些什么，撒完药粉随手一抛就把瓶子扔给了花傲，然后瞥了叶云起一眼又抬手覆上他的脖颈细细的用指甲探寻着，然后轻轻撕下了叶云起脸上的那张画皮，“带这么个东西，到底是要给谁看？”
　　叶云起默默低下头什么也没说，邱子休显然也没想得到什么答案随手扬了那张画皮，又说道：“回去了。”然后转身提脚便往山上走去。
　　叶云起疑惑的看了看邱子休，又看向了花傲他们，虽然完全没搞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还是很听话地扶住邱子休，跟着他往山上走。
　　眼见情况不对墨螭等一众宗主立刻挡在他们前面，刚刚退后的他们此刻就站在邱子休和楚江他们中间，拦在邱子休回去的路上。
　　“想走？”刚刚在邱子休手上吃了大亏的墨螭显然不想就这么放走邱子休，率先跨出一步拦在邱子休面前。
　　“滚开！”叶云起一个箭步冲到邱子休前面拔出冥夜就横扫过去，墨螭也不退让，两柄仙剑碰撞到一起，掀起一阵猛烈的气浪。墨螭手里的剑显然不及冥夜这般沉重，在硬碰硬之下显然有些吃亏，尽管不敌冥夜可墨螭好歹也是一宗之主，不至于和寻常修士一样随随便便就被震退；而叶云起有心进一步加大力度可到底是有伤在身加上消耗有些大，此刻也是力不从心。
　　“云起，你有考虑过子休么？”花傲淡声提点了叶云起一句。
　　叶云起闻言一愣转念一想似乎确实疏忽了，要是一直这样用灵力对撞，两股对撞的灵力裹挟在气浪之中往四周扩散的时候确实会给周边的事物产生巨大的威压，而邱子休现在身体这么虚弱，是不太能抗住。
　　想到这一点叶云起手上力势撤下些许，让开了墨螭。
　　“邱公子这是什么意思？这是不准备打下去了？”关量沉默许久之后突然开口问道。
　　“尸山腐海，所有生灵回头。”
　　邱子休没有直接回答关量，只是扔下了这么一句话便继续朝着山上走去。佘承恩见了目前的场景也知道了双方目前的态度，虽然局势还不太明朗但至少暂时不会打起来，而他自然也不想成为这根导火索，于是连忙让开往自家阵营走去。
　　有了佘承恩的带头，一众仙门的宗主也都陆陆续续地让开路回到自己宗门的队列，楚江苏轻尘等人也赶忙上来接过了邱子休和叶云起两人。
　　“子休，一日三次，每次一钱，均匀轻敷一层辅以灵力流转，三日能痊愈。”花傲突然出声叫住了邱子休，然后又抛过一个瓷瓶。
　　“谢了。”邱子休接过后道了谢然后头也不回的往山上走去。
　　“谢过花姐姐。”叶云起也转过身对着花傲行了一礼然后连忙跟上邱子休扶住了他半边肩膀。
　　楚江苏轻尘荀勉等一众人也全都随着邱子休上了山，但是为顾周全三家的弟子全都驻扎在山脚下法阵之外，与仙门百家依旧对峙着。
　　仙门百家这边在关量的带领下往后退了三里，却没有走远也是驻扎下来。
　　“真就这么算了？”晚餐的时候后，佘承恩还是有些不放心地问道。
　　“还得再看，但今天只能算了。”关量也没多说什么，默默地吃着饭。
　　“我感觉如今有望和谈，但也不敢保证。”花傲也发表了自己的看法，毕竟现在他们这群人里面他是最熟悉邱子休的，“再在这里观察一段时间看看他有什么动作吧，我觉得他现在有了牵挂未必能像以前那样肆无忌惮。”
　　“你是说那个孩子？”关量有些疑惑，但仔细回味了一下又说道，“确实，虽然不是血亲甚至没有什么关系，但邱子休确实是把那孩子看的十分的重，当年我就有些奇怪了，不然怎么可能冒那么大险。”
　　“……确实，所以我们可以再看看，要是真是这样，那倒还算皆大欢喜。”花傲并没有指出关量错误的认知，反正大差不差，随便关量怎么想都行。
　　“你是说邱子休在乎这个萍水相逢的少年？这人再重要能和楚宗主相比么？他们好歹是亲兄弟，自幼关系也好，可当年邱子休也没怎么把楚宗主当作什么牵挂吧。”佘承恩脑子倒是转得很快，很快就发现了一点不对劲，“况且……就我们的了解，哪怕是除开他做的那些事来看，他也不是个怎么顾及这些的人吧。”
　　“不对，邱子休十几年前就是为了一名叫婉莹的女修才做出那样的事的，他是有这方面的顾及的，只是比我们少了不少而已。”关量对于十年前邱子休的动机倒是记得清楚，毕竟在那之前他是很有结交邱子休的意愿的。
　　“确实，婉莹是邱子休小时候唯一称得上朋友的人，在邱子休心里的地位非比寻常，所以当年她出事之后邱子休才做出那样的事。”因为花清和婉莹以及他和楚江的关系，花傲对于云梦泽的情况倒是了解不少，现在他们这里要推断她索性便都说了，“除了她以外邱子休似乎确实没有什么特别在意的人了，虽然楚宗主也很重要但不足以成为让他因为留念而放手的理由。”
　　“所以花宗主的意思是？”佘承恩本来对于这些事就不太了解，现在听花傲说了这么一通更是有些迷糊。
　　“佘宗主别急，我还没说完呢。”花傲微微笑了一笑接着说道，“楚宗主之所以无法成为邱子休的理由应该不是因为对于邱子休来说楚宗主不重要，我认为更多的是邱子休认为对于楚宗主来说他自己不算重要。因为不管有没有他邱子休，楚江都是云梦泽的宗主，他也能处理好云梦泽所有事情。加上云梦泽向来以和为贵不曾招惹什么麻烦，哪怕是仙门混战都没给云梦泽造成什么困扰，更何况现在仙门百家秩序稳定，云梦泽更不会出现什么难以解决的大问题。所以对于楚宗主来说，邱子休更多的只是一个弟弟，亲人，纵使是死了，最多也只是添一份伤痛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叫没什么大不了的？”关量同样为人兄长实在是难以理解这种说辞，听的极不赞同的皱紧了眉，“这太……”
　　“确实，对于我们来说，每一位亲人都很重要，每一位亲人的离世都是难以接受的悲痛，但这是我们，而他是邱子休。”花傲显然知道关量在想什么，不紧不慢的补充了一句。
　　关量显然也明白了花傲的意思，想了想也释然了。确实，对于邱子休来说，那种生离死别的悲痛的情感似乎只属于那一个人，其他的人难以分到半分。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他现在多了根尾巴，所以我觉得这段时间我们还是可以好好观察一下邱子休的举动再做判断。”
　　“那个叫叶云起少年么？”佘承恩若有所思地低下头，似乎在仔细地回忆那为数不多的他看到的情节，“可是荀宗主之前也承认了他是他的表哥，还因为他和我们翻了脸，加上他母亲还是九重天的前宗主，他这情况也不比楚宗主差到哪去吧？”
　　“确实——但佘宗主忽略了那个少年对邱子休的执念，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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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我也能看出来邱子休对这个弟弟十分在意，但你真的觉得他能让他有这么大的牵绊？”关量明显还是不太相信这件事情。
　　“这是唯一的能够和平解决这件事的可能，不是么？”
　　“嘶——也对……那就再看看吧——但是我们的防备不能松懈，可以抱最好的希望，但也要做最坏的打算，无论我们都要有万全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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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死灵殿的废墟里，邱子休躺在那张石床上面百无聊赖地望着夜空发着呆，可目之所及尽是一整片沉沉的浓厚的黑云，没露出半点星光、丁点儿月色。
　　今晚又看不到月亮呢，真是遗憾啊。
　　他盯着头顶的那片黑云愣了半响叹了口气又闭上了眼睛。
　　距离那晚和仙门百家的交锋已经过了好几天了，虽然那天他们双方都做了让步，但说到底谁也没有完全放弃。就目前来说仙门百家参与围剿的五万余名修士围着尸山的九重山驻扎了下来，把这一整片区域围的死死的，而楚江他们带来的万余名弟子则在尸山结界附近驻扎着，但几乎都集中在他所在的第九重山。
　　局势到这里就僵住了，关量他们暂时没有要撤离的意图，也没有要继续开战的意思，甚至对于他们这边大量往返于云梦地区采购必要物品的修士都没有任何阻拦。关量他们似乎就只是很单纯的在尸山外面落了脚，看着他们在尸山的动作，仅此而已。
　　邱子休不觉得有什么问题，换做他是关量在确定自己不会再有什么危险的动作之前也不会贸然撤离。平心而论，就他看来关量这个仙首做的还是相当不错的，识大体，顾大局，生死无惧，大义凛然，就是……少了点算计，难听点说就是没什么脑子。但这对于关量来说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仙门百家的决策是共同商定的，不是关量一个人决定的，关量也不需要有多么深谋远虑，老谋深算。对与仙门百家而言，仙首，不是思考决策的脑而是巍峨屹立的骨，他不能代替仙门百家做出决定，但是却能代表仙门百家展示风骨，关量有的也就是那黑白分明的一身正气和果敢干练的雷厉风行。
　　不过现在这个局面倒是麻烦，仙门百家不撤走楚江他们肯定也不会离开，这好几万修士聚在尸山，过分浓烈的阳气和灵气引得尸山的这些个邪祟躁动不安，给他造成的精神负担也是不小，这样下去总归不是个办法。
　　“哥哥，还没睡呢？”叶云起的声音突然响起，一抹微弱的火光从外面缓缓飘进里面。
　　“你一口气能睡多少天？”邱子休有些恼怒，语气相当不善。
　　这倒也不怪他，那天回了山顶之后他就被叶云起摁到了床上细细的探了好几遍魂魄，还有苏轻尘，仗着九重天的出生对药脉一道所知不少，继叶云起之后也是检查了好久，甚至于楚江荀勉这两个完全不懂门道的人也要凑热闹。之后他就被勒令安心修养，这几天基本就没下过床，一直在睡觉、小憩、躺在床上发呆三件事上面徘徊，连吃饭都是送到床边半躺在床上吃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真的就剩一口气了。
　　“嗯……哥哥这段日子身体一直不太好……多休息——总归是好的嘛。”叶云起自知理亏不知道如何辩解，索性脸一变又是一副弦然欲泣的样子，“不然再出现之前的那种情况我真的……”
　　“窣！”一声轻响，一张魂符凭空凝出，在叶云起眼前剧烈地燃烧起来，叶云起瞟了一眼正冷眼看着自己的邱子休识趣地掐断了自己的可怜样子。
　　“总之哥哥再好好休息两天吧，等两天苏哥回来了替哥哥再看看，确定没事了的话哥哥就可以下床走动了。”
　　“麻烦。”邱子休叹了一声也没多说什么又躺了回去，左右现在也没什么事懒得和他们计较这么多，“所以你过来干嘛的？”
　　“唔……关宗主和花姐姐刚才传音给了楚哥，说是希望请哥哥下山谈谈。”
　　“什么时候？”
　　“说是依哥哥方便，这几天都可以。”
　　“走吧，跟我走一趟。”
　　“不行！说了要等苏哥回来之后才能下床活动的！”叶云起一听邱子休现在就要去，连忙上前制止。
　　“永昼兄，林纹休息没有，若是还没休息烦请唤他过来我这一趟。”邱子休直接无视了叶云起，抬手凝了一张传音符录了自己的话飞给苏永昼去了。
　　说到林纹，那天晚上林纹其实是一直跟在苏永昼身边的，只不过换了九重天的弟子服，改了装束所以邱子休一时没认出来罢了。当天晚上回来之后也是亏的林纹调的安神茶，解了尸山药材不足的燃眉之急，之后他们才开始大量外派弟子去采购和运送补给到尸山来。
　　“哥哥！”叶云起更着急了，连忙拔高音量表示自己生气了。
　　可叶云起生气要是有用的话邱子休也就枉为这么多年的混世魔王了，果断忽略了他不想听到的声音之后便起身下了床走到屏风后面开始换衣服。
　　虽然他不是个特别讲究这些个礼仪的人，但是要让他邋邋遢遢地去见人他还真做不到。加上下面是仙门百家的地盘，他毫无准备地过去的话多少有些危险。毕竟虽然关量光明磊落，花傲也坦坦荡荡，但是其他人的节操邱子休就不太信得过了。更何况他现在恢复的不算好，所以那一身帮助他压制摄魂幡内邪煞的衣袍鞋履也是不可能不穿的，不过话说回来其实除了那一身衣服他似乎也没有什么其他的衣服了，不对，还有叶云起送的两套那两套寒雾纱制的防云梦的衣服，不过目前来说穿着不太合适。
　　等邱子休慢条斯理地穿着好了之后林纹差不多前后脚也到了，依旧是在没有门板的门外恭声请示，得了应允才进来的。
　　楚江收到传音的事情苏永昼他们大抵也知道，所以林纹这次过来也是想到了这方面的事情的，穿戴的是正统的九重天的高阶弟子服饰和配饰，唯一有区别的就是发冠上面的青玉发簪换成了上等的白玉——这是本姓弟子或者有身份的亲信才有的标志姓配饰，而发簪的末尾没有雕成九重天的千重云卷而是别出心裁地雕成了一朵精巧的海棠，花瓣外面刻着一个飘逸的“尘”字。
　　这显然是出自苏轻尘的手笔了，虽然不清楚这根白玉发簪是不是苏轻尘为林纹争取到的，但是这肆意妄为放荡不羁的改创显然不会是苏永昼的作风。不过么，这根簪子确实好看，估计林纹自己也是喜欢的不然这种场合断然会戴正常的发簪。
　　“邱公子，苏宗主托我带话，说是你现在身体不算太好，还是再安养几日之后再去的好。”林纹问完安之后便把这个消息带给了邱子休。
　　“对啊！等几日再去也不迟啊！”叶云起连忙附和，上去就拉着邱子休往回走，“真不急于这一几天的，还是自己的身体要紧。”
　　“所以你缘何穿的这么正式？”邱子休站定不动反问林纹。
　　“因为苏宗主也说你大概率不会理会，还是会执意下山的。”林纹说出这话的时候自己都没控制住的轻笑了一声，但也只是一瞬间便恢复如常，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样子。
　　“听到了么？放手，去换衣服。”邱子休甩开叶云起的手走到一旁靠着墙站好，做等待状。
　　叶云起实在拗不过邱子休，只得去换了衣服不情不愿地走了出来。
　　“不想去？那算了。”邱子休瞥了一眼脸拉得比驴还长的叶云起，翻了个白眼转身就走到了空旷的地方之后召出鬼魇虎风驰电掣地就下山去了。
　　林纹则是反应迅速地召出自己的佩剑，眼见邱子休骑着鬼魇虎扬长而去也顾不上和叶云起说什么马上跟了上去。
　　这就……走了？
　　叶云起有点愣神，呆呆地看着远处渐渐没入黑夜的影子，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哪有……这样的……
　　到了现在，他已经不会再吃林纹的醋了，但也是到了现在，他有些不自信了，或者说他这十几年的信心和决心似乎已经崩塌了。
　　他曾以为邱子休是喜欢他的，只是他自己没发现而已，所以若干年前的那个晚上，他替邱子休说了，他也等到了一个承诺。不是他所憧憬的，但至少是与他的初衷相吻合的，所以他也信了、认了、记了。
　　可是那个许在黑夜里的承诺也像黑夜一样在黎明中破碎了，许诺他的那个人死在了一片茫茫的夜色里面，甚至似乎连魂魄都迷失在那个鬼魅丛生的人间炼狱，任凭仙门百家穷尽一切办法都没能寻回来。
　　所有的招魂术，都需要引子，需要用想要召回的魂魄最放不下的执念最深的东西压在阵眼才能生效。叶云起见过那一场战斗结束一个月后仙门百家在云梦泽联合举行的招魂仪式，几乎所有和邱子休有关的东西都被尝试过，流光剑，血桐琴，邱尸山上的符纸、法阵残余、邱子休手里的骨笛，甚至是楚江、苏轻尘这些人都曾在阵眼之上。但，九天九夜，所有的所有，没有任何一件东西有哪怕一丝效果。
　　仙门百家都说，邱子休魂魄早就在那忤逆天命、背离生死的一战中不堪邪术反噬，折了，碎了，散了，湮了，泯了，灭了，再不复存再不可能回来了。
　　从今往后，碧落黄泉，三界六道再无邱子休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