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尘》旻辞

76、沐浴

　　可叶云起终究还是忽略了两个很大的问题——邱子休从来不会和人傻傻的肉搏以及邱子休是敢下狠手的。
　　于是在叶云起专心对招的时候，冷不丁被邱子休凝了张魂符击中胸口，被掀起的气浪带飞出去。不过声势虽大，但邱子休此举只是为了威慑并未真心下手，所以除了摔得那一下，叶云起也几乎一点伤害都没有受，可即使是这样，叶云起也不继续上前了。
　　这一张符就是警告，叶云起要是再上手，邱子休可能就要来真的了。若真是动起手来对邱子休的伤害不亚于操纵那十几只怨灵，所以这一下叶云起也是真的不敢轻举妄动。
　　有句话说得好，你永远也拦不住一个想死的人，叶云起现在是深刻体会到其精髓了，这邱子休要想寻短见，他叶云起还真就拦不住。
　　“哥，你现在不能用摄魂幡和魂符的。”硬的不行，叶云起还是只能来软的，乖乖收了手，还没等站好眼泪就先掉下来了，“你要觉得这个太简陋了，我把床单拆来遮一遮，你快停手好不好。”
　　邱子休轻声“嘶”了一声，默默捂住了耳朵闭上了眼睛。
　　叶云起还想上前，可外面躁动突然大了起来，不用说就知道是那些怨灵回来了。
　　果不其然，十来只身形巨大的黑虎叼了好几棵巨树拖到了这边，然后又跑回林子，再之后怨灵便飞了回来附身到那几株树里面，再然后那几株树便“活”了过来，抽动着枝条把那个棚子围了起来，三面围死，留了一面垂了带着茂密的叶子的枝条形成一道帘子，最后怨灵从树身上离开，斩断了树枝和树干的联系，整个过程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一间还算舒服的浴室就成了。
　　然后邱子休便收了摄魂幡进了那间新盖好的浴室，留了叶云起一个人风中凌乱。
　　这倒真不能怪叶云起大惊小怪，但邱子休这动作确实太快了，虽然这浴室也足够简陋，但还是……叶云起不知道该怎么说。
　　所幸邱子休也仅仅只是稍稍装修了一下自己搭的这个棚子，倒是没有直接建一间新的死灵殿，这样一来消耗也不算大，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叶云起正想着先去做饭吃，就看见浴室里面的邱子休满脸黑线的走了出来，怨气比鬼还重。
　　邱子休这样子这倒是让叶云起茫然了一瞬间，不过也就是一瞬间的事，因为邱子休出来之后径直走到了那个灶台边上开始烧水，火符跟不要钱似的往灶台下面添，火势之大完全不亚于邱子休现在心里的火气。
　　熊熊燃烧的大火很快烧开了那一锅水，腾腾的热气随着“咕嘟”的沸腾的声音糊了守在锅边迫不及待地揭开锅盖的邱子休一脸。
　　邱子休只想着快点搞热水好快点洗澡睡觉，都忘了这基本的常识，猝不及防被这热气烫了一脸，痛的倒吸了一口凉气捂着脸连退好几步。
　　“哥！”叶云起本来想阻止邱子休伸手的，可奈何迟了一步，眼见邱子休已经被烫伤了连忙抓了包袱里的烫伤膏药上前去查看。
　　叶云起一把扒开邱子休捂在脸上的手一看，幸好是没什么大问题，只是原本苍白的皮肤现在已经是一整片绯红，像是要滴出血一样，但除了有些泛红以外没什么其他问题。可能是因为时间没有那么长，锅里的水并没有那么沸腾而且锅口比较大，散出来的蒸汽比较散，这才没出什么大事。
　　叶云起稍稍放下心拧开了手里的瓷罐，用手指抹了一点烫伤膏就要往邱子休脸上抹，但不出意外手在半空中就被邱子休给截了。
　　“那，哥哥自己涂一点吧，我去添水——记得要抹匀一点效果才好。”叶云起的手在空中顿了一下，几乎是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然后便放了手起身去倒水了。
　　邱子休接过叶云起递过来的膏药兀自伸手抹了一点膏药慢慢地开始涂。这药大概率也是苏轻尘带回来的九重天的东西，一贯是九重云般的乳白色，质地很是绵密细腻、光滑水润而且还带着一点点清凉，刚一抹在脸上便压下了那一阵灼热的刺痛感。简单的涂完药膏，邱子休起了身将那个罐子随手放在了灶台上，准备去浴室沐浴了。
　　绕过灶台时邱子休才注意到灶台上面的那口锅实在大的有些离谱，估计能装下一个人，也不知道叶云起从哪搞来的这么大的锅。灶台边上还立着几个同样大的离谱的水缸，里面全都注满了清水，这大概就是叶云起说的剩下的时间都去挑水了。
　　这么多水啊，真是难为他了。
　　邱子休不知道心里什么感受，尸山腐海这边虽然是有山有水，可山是尸山，水是尸水，根本难以利用。
　　离这里最近的清水是九重尸山的第三重山山顶的一个小湖泊，离他们这第九重山也有很远一段距离。以前邱子休是仗着云梦泽出身，对于引水建渠一事不算陌生，以及手底下凶尸恶灵无数也不缺劳动力，直接修了一条引水的沟渠，从第三重山直接连到了死灵殿。
　　可现在死灵殿早已覆灭，引水的沟渠也早就断了，全凭人力挑着么多担水上来哪怕是修士也是有些吃力的。而且还不止这么点，邱子休还看见了远处一点粼粼的光泽，仔细看了发现是个不算小的土坑，应该也是叶云起挖来蓄水的水池。
　　虽然邱子休很想告诉自己这些事情和自己关系不大，可他也知道，叶云起总不至于无由来的备这么多水，毕竟叶云起自己是没什么废水的癖好的，只有他邱子休在浪费水上面有着与生俱来的执着。
　　“哥，水温调好了，你可以去洗澡了。”叶云起的声音很低很缓，没有一贯语调上扬的那种高兴，不过想来也是，目前对他来说似乎没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邱子休淡淡应了声“嗯”便抬脚进了浴室。
　　浴室顶上挂着一盏马灯，里面是一张燃烧的火符，四角的柱子上面也都挂了马灯，但烧着的也还是火符，整间浴室被那橘黄的暖暖的火光包裹着，连同站在里面的邱子休也一同沐浴在暖黄的光晕里面，让人不自觉地就很放松。
　　一只足够装下两个人的巨大的浴桶立在正中间，正涓涓冒着热气，浴桶旁边立了三个木制的小架子，有两个架子上面分别放着皂角香薰，浴巾衣服，另一只架子则是空的，应该是用来放换下的衣服的。三只木架旁边还有两只竹制的小板凳，带着些自己喜欢的新绿色，很有生机和活力。
　　邱子休褪下身上挂着的破破烂烂的衣服，看了看手中这破的几乎不可能再穿得回去的破布，几乎没有思考便随手扔到了一边，然后拉了只凳子坐下开始洗澡。
　　他一贯是不会在洗完之前泡进浴桶里的，因为这样的话与桶里的水会留有皂角泡沫残留，也会留有身上的污垢，会让他在洗完之后不想进去泡一泡。
　　邱子休洗澡不算慢，但因为洗的细致也不算快，至于很多时候总会花上很多时间是因为洗完之后他会泡一泡。但这次邱子休洗的要慢很多，因为身上的伤口实在是太多了，除去身上凝固干涸的血迹就很麻烦以外，那些伤口也是个不小的麻烦。
　　有些伤口太深了，靠着表面的血迹凝固从才勉强止住血，现在血迹遇热水融化，那未愈合的伤口便又开始溢出血来，还有些伤口不深，也不怎么出血但就是很疼，碰都碰不了一下，碰一下能让邱子休疼的后悔出生。
　　因为这些缘故等邱子休洗干净之后整间浴室已经充满了水汽了，里面还弥漫着一点淡淡的花香。冲洗掉身上的泡沫之后邱子休也懒得管那些没愈合的还在慢慢地溢出一些血的伤口，看着还剩下的半桶多水很干脆地进了浴桶，把整个身体都浸了进去。
　　现在这个时节气温其实已经不高了，加上尸山山顶总也比寻常地方冷上三分，一开始有些微微发烫的舒适的水温现在其实已经有些凉了。
　　但——至少还不算冷，哪怕只能泡一小会儿也行。
　　邱子休小心地避开一些疼起来要命的伤口慢慢靠上桶壁，微微仰着头闭着眼，尽量忽略掉身上的痛感，想着浅浅的眯一下，等水彻底凉了不能泡了再走。
　　可才等邱子休眯了没几秒，便听到了敲门的声音，好吧，应该是敲的墙。然后叶云起的声音没有一点意外地响起：“哥哥，我进来了。”
　　进来个鬼！邱子休猛地睁开眼睛，还没等说出什么话便听到了那帘子掀起来的声音，借着一点灯火邱子休看见那模糊的人影不知道提着什么，穿过氤氲的水汽走了过来。
　　等走近了，邱子休这才发觉叶云起其实是闭着眼睛的，手里提着的也是两个水桶，里面是还冒着热气的开水。叶云起就这样闭着眼睛走了进来，直到膝盖撞到了浴桶整个人晃了一下才稳住身形停了下来，把水桶放下。
　　“哥，水应该冷了，我进来给你添点热水。”叶云起说着提起一桶水，沿着浴桶慢慢的往里面倒，“要是水烫了就出声。”
　　看到叶云起这么肆无忌惮的闯进来，邱子休本来是准备教训一下叶云起的，可等人真正到了面前之后却又瞬间熄了火。
　　叶云起身上还带着刚刚在山脚面对围攻时留下的伤痕和血迹，衣服除了血迹斑斑还满是尘垢。除了身上，叶云起脸上也不算很干净，从山脚回来之后应该还没来的及顾得上他自己，一门心思都在自己身上的。
　　热水一点点的注入，已经凉下去的水温渐渐又回升上来，慢慢的变得有些微烫，一点点刺激着皮肤。那股热劲儿从皮肤一点点深入，然后刻到骨血里面，把筋骨里面的疲惫一点点化开，然后融到水里面消散。
　　不得不说的是这种感觉真的很放松，让人觉得自己快要软成一团泥一同融在水里，化在这一片温暖之中。
　　提进来的两桶水已经倒完一桶了，可邱子休还是没作声，叶云起有些疑惑似乎是想睁眼，可犹豫了片刻还是做了罢，转而挽起一只衣袖把手伸进水桶探了探水温。
　　水温其实是有点烫的，但那是对于他自己而言，邱子休本身身上就比较冷，加上有些失血过多，体温更加冰冷，所以这温度应该是差不多的。
　　“哥哥，这里还留有一桶热水，你好好泡，不够的话唤我，外面还有烧着。”叶云起从乾坤袖里掏出一罐药膏摸索着放到一个木架上又道，“这是止血的伤药，可以防水，哥哥记得把伤口处理一下，在热水里泡着伤口很难愈合会一直流血的。”
　　叶云起一贯是令邱子休非常矛盾的，无论是小时候那个哭包还是现在这块牛皮糖，邱子休总拿他没有一点办法。很多事情换做其他人去做可能已经死了无数遍了，可偏偏叶云起却是去触犯无数遍，屡教屡犯，屡犯屡教，道歉从未迟到，更正始终缺席。可邱子休偏偏就是没有一点办法，除了自顾自地生气以外什么都做不了。
　　就像现在，这个人就这样肆无忌惮地闯进来，然后又要若无其事地走出去，明明自己腹内堆积了无数的怒斥，可喉舌间发出的几个含糊的音节却是“嗯，你去休息吧，不用管我。”
　　叶云起低声答了一声，然后提起那只空了的水桶出了门。
　　不过经叶云起这么一提醒，邱子休才发觉空气里面似乎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儿，低头一看。自己浸泡的这一桶水也隐隐泛着些许微红。
　　邱子休起身擦干净身上的水，拿过那罐药膏给伤口全都小心的涂上一层药膜又伸手舀了一小捧水淋在涂药的地方，确定药膜已经不会化开了便又泡进了水里。
　　可这次邱子休还是没泡多久，叶云起那副脏兮兮的模样不断地在脑海里面翻涌着，让他有些心烦意乱。
　　哪怕先抛开一切不谈，自己叫叶云起去休息，可叶云起身上还是脏的，至少要洗完澡才能去休息，可唯一的一间浴室被自己霸占着，叶云起没得洗，只能等自己出去。
　　也不知为何越想越烦，惹得邱子休连这澡泡的也不舒服了，他叹了口气起身擦干水穿好衣服，用一条干净的毛巾包着湿漉漉的散发准备出门让叶云起进来洗澡。可出门前邱子休的视线却瞟到了那件被他扔到一旁准备明天扔了的破外袍，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邱子休转身捡起了那件外袍带着一起出去了。
　　拨开帘子出了门，这间棚子正对着的地方不过三五米处摆了一张长桌，桌子旁边放了几条板凳，和山脚外面的那些三流酒馆一样地布置。而叶云起正就在桌边不知道在忙活些什么，看到突然出现的邱子休脸上的惊讶比邱子休还多。
　　“哥哥？你怎么这就出来了，水这么快就凉了？”
　　“不是。”邱子休皱了下眉斟酌一下，还是很淡的说了一句，“不耽误你洗澡休息。”
　　叶云起怔了一下，明白过来后立刻就笑了出来：“我早就洗了，反正尸山上也没人——我只是还要整理一下这边的东西所以没换衣服，准备整理完了再冲个凉了换的。”
　　反正尸山上也没人，所以我露天随便洗了个澡，我虽然洗了澡，但是还是穿着脏衣服，反正穿着脏衣服，所以无所谓干脏活儿……
　　邱子休的脸色一下子就变得很精彩，简直不知道怎么去说叶云起才好。克制了许久才默默告诉自己不关他的事，叶云起想怎么干，怎么生活是他的事，与他邱子休无关。
　　默念了好几遍之后邱子休才稍稍冷静下来，板着好不容易压下怒气的脸冷冷地丢下一句：“你忙吧，我去休息了。”然后转身准备朝着废墟里去找个地方将就着睡一夜。
　　“哥哥，你今晚迟一点睡可以吗？等我把这里整理一下做点东西垫垫肚子了再睡好不好。”冷不丁的身后传来这么一句话，软软糯糯的，盛着满满当当的恳求，“就今天一晚，陪我坐一会儿好不好？”
　　邱子休的步子突然就顿了一下，像是被什么扯住一般，怎么也迈不出去。
　　他其实有些累了，或许不是一些，在身体本就不是很好的情况下经历了山脚那一战，现在他的那种疲惫几乎是盛满了眉眼，应该是根本藏不住的。
　　以往这种情况下叶云起都该是催着自己去休息的，再不济至少不会出声拦着，可今天他有些反常。
　　邱子休觉得今天的叶云起确实反常，且不说他们根本不会在尸山待多久，哪怕是久住，这些个桌椅板凳也不是什么急需品，没理由这般披星戴月的赶着布置好，除非……
　　邱子休猜着有什么特殊的理由，可能有什么呢？他想不到，大概只是他多虑了，叶云起只是很单纯的认为自己习惯了养尊处优的生活，怕自己接受不了这般简陋的环境吧。
　　叶云起说了那句话之后便再没有其他动静，像是等着邱子休发落一般。四周又陷入一片死寂，邱子休狠了狠心，还是没能狠下心，停了步子，转了身，答了个“嗯”。
　　“真的！？那……那……”叶云起的眼睛一瞬间就亮了起来，带着满满的不可思议，似乎刚才那句话只是随口一说，根本没想过邱子休会答应似的。
　　叶云起根本没想过那要怎么样，急得原地转了好几圈才说道：“那哥哥要不再泡一会儿，等我把这边整理好了再去叫哥哥过来？”
　　邱子休白了一眼叶云起，可四周看了看确实没什么可以坐的地方，除了那叶云起还没来得及布置好的，目前来看做工粗糙而且有些脏的桌椅。
　　权衡片刻，邱子休果断选择泡个回笼澡。
　　看到邱子休转身叶云起大概也猜到邱子休同意了，连忙跑到邱子休前面进了浴室倒掉了桶里的剩水，又将锅里的热水添进浴桶加上些许冷水调好了水温。
　　在叶云起出了门之后邱子休便开始解衣带脱衣服，可脱到一半叶云起居然一声不吭地一头撞了进来。
　　“叶云起！”邱子休大怒，随手掀起身旁的一个木架就朝叶云起扔过去。
　　“啊啊啊！对不起！我什么都没看到！我只是来送东西的！”叶云起也瞬间意识到自己这做的不妥了，连忙躲开然后放下手里提着的竹篮，然后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窜了出去。
　　邱子休其实是想追着叶云起打一顿的，但考虑到这么做有损风度还是做了罢，毕竟自己中衣都还没脱，倒真没什见不得的，之前在兰陵城同睡的时候自己身上还就一件里衣呢。
　　唯一有些接受不了的大概真的就只是“没征得自己同意突然进来”而已。
　　他弯腰捡起叶云起放下的竹篮，揭开盖子才发现里面居然是一篮子鬼语花的花瓣，底下还压着些香料。邱子休只觉得额头冒出一排黑线，莫名记起当初叶云起还是那个小叶子的时候似乎也是闯进过自己浴室的，当时他就是在泡花瓣浴来着。
　　算了，邱子休懒得影响自己心情，提了篮子继续准备泡澡了。
　　鬼语花算是尸山特有的一种花，品相与兰花相近但香气却十分淡，淡的几乎闻不到——不过这倒是好事，因为鬼语花香气带一定的迷幻作用。而经过加工后的鬼语花，削弱致幻毒素之后却是极佳的安神养魂材料。
　　当初邱子休刚炼制好摄魂幡尚且不能很好压制魂魄躁动的时候常常整夜整夜难以安睡，甚至经常出现类似于修士走火入魔的情况，那段时间全靠鬼语花才活下来。
　　现在也差不多，绯红的花瓣浸没在微微发烫的热水里面，花瓣里面的那一点点血一样的汁液流露出来，晕在水中散出些许淡淡的芳香，安抚了魂魄的躁动。邱子休便也安然的靠在桶壁，轻轻瞌着眼眸，浅浅的眯上一小会儿。
　　放在寻常，这个点邱子休早就睡了，现在就是强撑着也已是极其疲惫，加上舒适的水温和安神的花香。说是眯一小会儿，但邱子休其实已经睡着了，而且睡得还很死，连叶云起进来过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