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尘》旻辞

74、暴乱

　　忙完这些邱子休出了密室准备去腐海底下的另一个密室的时候却猛然发现叶云起似乎没有跟着自己。
　　不得不承认，有那么一瞬间邱子休他是真的慌了一下。因为现在这场景像极了当初他还在尸山钻研共生术的时候，那时候叶云起已经被他接过来住在这死灵殿了。
　　虽然他布下了许多法阵保证死灵殿的安全，但他总还是放不下心，总害怕有什么疏忽导致邪祟侵入。毕竟是盘踞在尸山山顶的东西，只要侵入那叶云起就没什么生还的可能，但好在那时的叶云起总喜欢粘着自己，被缠了几次没有办法邱子休便默许了这孩子跟在自己后面当个尾巴。
　　所以以往每次在这密室钻研完后，那个孩子一定会立刻扑上来闹腾，现在猛然起身身边却还是一片死寂，邱子休的心便骤然停了一拍，然后才反应过来早已今非昔比了。
　　那个孩子已经长得很大了，活的岁数比自己还多一年，修为也比当初的自己雄厚了，早已经不需要自己这么担心了。
　　那个孩子，已经叫不得“叶子”了，再叫下去，那自己可就真的……
　　邱子休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慢慢吞吞的出了密室往后山断魂崖走去。下腐海最快的方法还是走断魂崖跳下去，虽然这会勾起一些不太好的回忆，不过确实是最快的方法。但腐海其实有个正儿八经的小码头，那边才是正经的下湖的地方，只是邱子休一贯懒得费时间，在山上就跳下去，在山下就去那个码头。
　　出了死灵殿的废墟邱子休转往后面那条小路，尸山接近山顶之后倒是没什么植被，但是再往死灵殿后面的断魂崖去的话倒是不少嶙峋的怪石。
　　邱子休自密室出来便有些心不在焉，但是在这尸山倒也没什么好怕的，匆匆上了断魂崖，在自己原先自刎的地方邱子休也没什么感慨，准备跳下去的时候才发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自己现在没有灵力没办法御剑下去，但要是用魂符又不太方便，虽然周围没什么人但邱子休还是不想冒险。
　　气恼了小片刻邱子休还是转身准备下山老老实实的走那个自己建的简易的码头。
　　又回到死灵殿的废墟才看见了消失一个多时辰的叶云起，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麻袋，不知道里面装了些什么。
　　叶云起倒是是背着身的，没看见邱子休。背着麻袋在那废墟寻了处稍微有点遮蔽的地方便把背上的袋子扔了下来，然后又匆匆御着流光下了山。
　　干什么呢？邱子休看的奇怪，有心上去看看叶云起背了一堆什么回来，但只是瞬间又把自己的这个念头压了下去，不去管他做了什么了。
　　流光给这小子真是便宜了他了，邱子休慢慢走在山路上，对自己这决定感到无比后悔。早知道这混小子爹娘是荀信和苏清颜还都给他留了自己的剑，自己就不该随便把流光送出去，没有流光现在自己在尸山真的挺不方便的。
　　毕竟这是尸山，尸山有禁制，而且禁制颇多，大部分都是这几百年来各个仙门施加的。最麻烦的就是对于御剑的禁制，几乎没有任何人和任何剑能在尸山悬浮，无论灵力怎样。当然这唯一的例外就是邱子休和流光，但邱子休也知道，其实特殊的不是他，是流光，流光是唯一一柄能在尸山悬浮的剑，虽然不清楚原因但事就是这样没法解释。以前邱子休自己不受影响便也没想着把这御剑的禁制给解了——虽然不一定能解得开，而且当初尸山不能御剑对他来说倒是好事，让仙门百家上山更加麻烦，不然他睡着睡着仙门百家就已经把他围起来了，那多危险。
　　不过现在自己用不了流光在尸山不能使用魂符的话真的就很不方便，所以邱子休又有点想把这破禁制给破掉了，但转念一想自己没有灵力，有没有禁制都是不能御剑的，好像也差不多，没那个必要，反正不影响叶云起……
　　怎么又想到叶云起了！邱子休摇摇头，自从上次在云梦泽醒来想起很多事之后就一直不自觉地会想到叶云起，或者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似乎叶云起就一直盘踞在自己脑子里了，只是经过云梦泽醒来知道叶云起和叶子是同一个人之后便开始有了挣扎，才会有这么明显的拉锯。
　　算了，邱子休叹了口气懒得去和自己较真了，索性已经到了腐海边上了就开始办正事吧。
　　腐海其实是一个湖泊，很大一片湖泊，这湖泊附近植被茂密，树木苍翠，繁花似锦。没错，哪怕是在秋日，在翎山的植被都陆陆续续枯萎的现在，尸山依旧是一片生机勃勃的繁茂。而九座山围住的那片巨大的湖泊，湖水呈现一种诡异的清澈，这片湖水出现了十分明显的分层，上层水体清澈像是新化的初雪，不含任何一点杂质，纯净的像是天仙的眼泪；而下层的湖水呈现出一种黄褐色，湖心那片呈现为紫黑色，而且十分浑浊，什么都看不清。以至于看到的第一眼都会认为这片湖其实只有上层那么深，下面那层往往被当做湖底。
　　这片湖泊之所以叫腐海除了因为面积大以外还因为这片湖里吞噬的死人比任何一片海都多。以至于在漫长的时间和大量阴气怨气和死灵的催化下整片湖水都成了比尸水更恐怖的存在——如果说尸水的恐怖只是在于其强烈的腐蚀性，那腐海的水腐蚀性不仅比尸水强烈数倍而且腐海的水几乎不能称之为水，因为没有任何东西能在腐海上面漂浮，哪怕是一截木头。不仅仅是因为经不住强烈的腐蚀，遇水则溶，更是因为根本浮不起来。
　　唯一能在腐海上面漂浮的只有凶变的尸体的骨骼，尸类是不惧怕尸水的，可这腐海的水哪怕是尸类也会被腐蚀，唯有骨骼能被保留下来，其他东西或是其他东西的骨骼都会成为腐海的一部分，几乎没有例外。
　　邱子休到了岸边，从藏魂匣里面掏出融有自己魂魄的那一面主旗，以旗头为笔尖凭空画了个法阵，下一秒一根巨大的骨头便猛地冲破水面浮了出来。
　　这根骨骼异常粗大，光是直径有接近两丈，长度更是一眼望不到头，在腐海不知浸泡了多久还是没有丝毫损伤。而且这根骨头的颜色也是极为怪异，从邱子休这边的刨面看过去，骨头表层是墨黑色，再往里面是雪白的，但是那层雪白却沾上了许多霉绿的斑点，最里面不过三尺粗的地方却是淡金色，隐隐还有着微弱的光泽。
　　邱子休看了一眼这根骨头，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走了上去。
　　这差不多就是一座浮桥，一直同往腐海湖心。到了湖心之后邱子休揭开踩着的那一块骨骼表皮，露出下面那个黑魁魁的深洞。那根骨头到了这里便转了个弯向下沉去，也是在这里，中层带着斑点的白色的骨头和最里层那层淡金色的骨头像是被掏空了一般，成为了一截空心的骨骼，只留下了表层无尽的漆黑。
　　这便通往邱子休第二个密室，深深的沉在腐海地底，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个地方，也没有任何能来到这个地方。这间密室里面什么摆设也没有，只留有一个巨大的，极其复杂的法阵，法阵中心放着一张很破旧很破旧的符纸，上面什么符文都没有，除去污渍以外干干净净。邱子休来这里要做的其实只是在法阵四周滴上自己的血，然后就可以回去等法阵慢慢复苏就好了。
　　可奈何那张符纸实在太过显眼，从进入密室开始便一直扎着邱子休的眼，邱子休呆愣的看了那张符纸好久，几度转身欲走却又折返回来。每次回来邱子休便一直试图避开视线不去看那张符纸，可最后离开的时候，他还是带上了那张残破的没有任何符文的废纸一样的符纸，把它好好地收在自己胸前。
　　……
　　从腐海密室出去之后邱子休也并没有急着回山顶，他在腐海边上的地上坐了好久。
　　邱子休吹着带着无限的腐朽气息的来自腐海的风，嗅着空气中那点淡淡的历经几千年都不曾彻底消散去的血腥味儿，看着远远的湖面上一圈圈散开的涟漪，听着远远近近各种邪祟诡异的叫声……
　　四周没有任何人，却又远谈不上死寂，各种各样的东西明明死了，却还是以其他的方式存活者，直到在漫长的时间里怨气一点一点被消磨散去，进入地府轮回；又或是被他操纵厮杀，将怨气宣泄干净；再或者被他结成魂符消耗灵魄，之后魂飞魄散，从此不入轮回。
　　魂符献祭，灵魄散尽，不入轮回，从此三界六道，再不存在。唯有在人间许许多多的角落，飘散着被献祭而撕裂的极碎的一点点魂魄，要么就这样破碎的禁锢着，要么被其他东西吞噬，从此真的一点都不剩。
　　其实邱子休也知道，很多邪祟凶尸和厉鬼，其实在死亡之后便不剩什么意识，只剩下一点点执念残存，然后违背当初自己心愿的荼毒生灵。就像婉莹那么善良的人，在染了尸毒之后也感染了极大的凶性，凶性爆发时除了杀戮什么都不知道。
　　邱子休也知道，像他这样武断的把那些厉鬼凝成魂符献祭或许太过残忍，但他也一直认为其实倒也不失为一种解脱。哪怕是从此不入轮回，多少也免去轮回之苦，免去凡尘纷纷扰扰，免去生生世世的挣扎，他也一直都觉得不是什么大事。
　　况且若他不出手，尸山不净化，只会让越来越多无辜的灵魂深陷其中，周而复始，直至人间被地狱取代。所以邱子休一直觉得，那些邪祟既然成了这天理难容的样子，那便合该被消灭，哪怕是他有一天成了这个样子，他也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死亡，哪怕他没有成为这个样子，为了故人承诺，为了自己承诺的苍生，他也甘愿魂飞魄散。
　　可他现在却突然意识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似乎有些怯了。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开始怯了，开始妄想，开始留恋，开始有所念，有所欲，有所求，有所不得，有所不敢不能得……
　　邱子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一个人坐在这里，虽然山顶的死灵殿也已经空了上面也没什么好坐的，但至少空气要比这边满是腐朽浑浊的空气要新鲜。可他却就是不想上去，上去之后就要面对一个人，就要面对一个自己从前从未意识到的问题，就要正视他自己。
　　邱子休不愿意，所以他很果断地选择了待在山下，一个人，什么都没有。这叫逃避么？这不叫逃避，这只是……回避，对，是回避，不是逃避……
　　邱子休突然就很想笑，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也会成为现在这个样子。他原本以为他从小到大，从生到死，从名门正途到邪门歪道，从天之骄子到过街老鼠。不管变成什么样子他都能怡然自若，安之若素，不管什么样子他都无所顾忌，恣意逍遥。可他终究还是没有想到有一天他也会知道什么叫做进退维谷。
　　时间在这种时候总是过的很快，周围渐渐暗了下来，又渐渐变得什么都看不见，周身充斥的那些怪叫也逐渐变得响亮起来。在阴影的笼罩下白日里那些郁郁葱葱枝繁叶茂的树木此刻也变得影影浊浊，像是从一只只从地底伸出的鬼爪，配合着那些怪叫，倒也有几分瘆人。
　　不过邱子休总归是不可能怕的，尸山所有被困的鬼类邪祟都是他驯化的，至于其他尸类怪类兽类，也多多少有他驯服的。至于其他的，他真不担心，邪祟不认人，却认魂，他的魂魄在尸山有着绝对的威慑力，没有任何邪祟敢上前招惹，所以这些对于常人甚至于绝大多数修士看了都要害怕的场景于他而言没有任何可怕的。
　　只是不怕归不怕，邱子休也并没有要在这湖边过夜的打算，毕竟到了晚上这湖边就会开始聚集起瘴气，腐海聚起的瘴气可不比湖水好惹，那都是邪祟见了都得退避三舍的，何况他一凡□□凡躯。
　　邱子休起身怕了拍身上的尘土，深深呼了一口气，转身往山上走去。可就在他起身的时候周边的那些隐匿在丛林间的一双双散发着淡淡的诡异的光晕的眼睛也开始有了动作。
　　四周传来些许轻轻的“沙沙”的声响，轻得几乎没在了夜风之中。邱子休皱了皱眉，往四周看了一圈，周边的树丛里面还有树叶掩盖的枝桠之间潜伏着不知多少凶兽，似乎都对着自己虎视眈眈。
　　怎么回事？邱子休的眉头皱的更深，这地方分布的都不会是什么高阶邪祟，寻常见了自己都是远远的就跑了，今天怎么反而有胆子这样跟着自己？而且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邱子休总感觉这些东西身上的气息有些不一样，可是到底是哪里奇怪他自己也说不太清楚。
　　懒得纠结这些，邱子休手中凝了几张魂符，随手就掷了过去，只是几个小法术而已，没什么大的消耗，就是吓吓这群东西。
　　魂符向着几处比较密集的兽群袭去，又猛地在地上爆裂开了溅起一连串的火星。可那些邪祟非但没有吓得四下逃窜反而是看向了邱子休，贪婪的舔了舔嘴角。
　　不对！借着火光邱子休看清了那些凶兽的样子，这不是尸山的东西！虽然只是一眼，但邱子休敢确定这些东西绝对不是尸山的东西，或者至少尸山以前没有这些东西！这下便不能大意了，邱子休翻出藏魂匣召出摄魂幡，霎时间就召出几十厉鬼，在邱子休有动作的一瞬间不知从哪突然传出一声尖锐的啼叫，下一刻所有凶兽也全都向邱子休袭来。
　　邪气骤起，两边邪祟爆发出的浓烈的杀意激的周遭的邪气暴涨起来，而这邪气在这极阴之地最易聚集瘴气。邱子休赶紧离开湖边往山上跑，可没跑几步前面的路又立刻被凶兽堵死，不少凶狼模样的东西朝着邱子休扑了过去，邱子休只能再召出一批怨灵来助阵。
　　可还是不够，这里的凶兽太多了，而且太过于凶残，光靠这几十只厉鬼根本应付不来。又是一声啼叫，无数凶禽不顾厉鬼的扑杀直接冲着邱子休飞来，尖利的嘴喙直直的对准了邱子休。
　　迫不得已邱子休只能凝魂符成阵稍微抵挡一下，可成百上千的凶禽自杀式的冲杀还是太过于凶悍，那几张可怜的符纸凝成的法阵完全支撑不住，不过眨眼间便有了裂痕，恐怕也难以再撑多久。更要命的是邱子休召出来厉鬼也已经在与数倍于自己的凶兽的搏杀中落了下风，已经隐隐开始反噬邱子休了。
　　邱子休咬着牙憋回去一口血，再度发力想要继续召出一批煞灵来助阵，可才冲出几只煞灵邱子休便压不住喉管里的血块，一下全吐了出来，不得不收了手。
　　成群的凶兽一点点逼近，那群厉鬼也不断的尖啸着后退，邱子休渐渐陷入了包围，且包围圈越来越小，唯一的好消息大概只是还没有厉鬼被撕碎，反噬邱子休还压得住。可哪怕压得住也不是长久之计，这样下去根本没办法扭转战局。
　　符阵骤然碎裂，邱子休反应神速立刻趴下躲避，可那铺天盖地袭来的尖利如刀刃般的鸟喙实在太过于密集，根本避无可避，只是这一波袭击邱子休身上的衣服便变得千疮百孔，破的和烂布条一般，身上的伤口更是难以估量，以至于身上的破布条已经全是红色了，再没有任何一点其他颜色了。
　　可这还没完，飞过的凶禽在空中掉了个头再度袭来，周边的凶兽闻了血腥味也是更加兴奋，有好几只凶虎已经冲破了厉鬼的封锁扑杀过来了。
　　邱子休回身躲避，在狭小的包围圈里一边凝符抵挡，一边闪身周旋，但随着包围越来越小邱子休的闪避也越发吃力，况且本身他体力就不算顶尖，加之左臂已经断了，此刻正无力的垂在身侧，到现在他也已是强弩之末了。
　　当那群凶禽不知道第几次回身袭来的时候，一道惊天动地的澎湃的剑气席卷而过，斩落无数凶禽；紧接着是一道翻涌着紫黑色雾气的稍显秀气但绝不输威力的剑气从邱子休身边擦过，逼退那一圈凶虎，最后落到邱子休身前的是握着那柄通体流转着淡金色剑芒的流光剑的叶云起。
　　几乎是蜻蜓点水般的落地，捞起浑身是血的邱子休，然后足尖轻点带着怀里的人避开再度扑杀上来的凶虎，同时挥出一道剑气再度逼退那群凶虎，几个起落叶云起便离开了凶兽的包围。
　　叶云起刚落地还没来得及观察邱子休的伤势，只听见又一声尖锐的嘶鸣，那群凶兽也极其迅猛的再度扑上，死死的把两人拖在湖边不让上山，而湖边的瘴气已经汇聚起来，正在往高出一点点的蔓延。
　　邱子休看向叶云起，不知道想说什么，这种场景似乎太多了，多的他都不知道这种时候应该说什么了。
　　可当那群智商和凶残程度完全不像是普通凶兽的凶兽在叶云起到来之后展现出更加野猛和凶残的一面朝他们扑杀过来的时候，邱子休能想到的要说的永远还是那么一句话——“你来干什么！”
　　叶云起不答，专心面对那群凶兽，可是在叶云起到来之后那群凶兽却全然不顾自身安危，完全不像是为了觅食或是宣泄反像是被操纵一般全都采取自杀式的进攻。凶兽如潮水般翻涌上来，不对，这群东西或许不应该再称为凶兽，更像是尸兽，没有意识，不顾生死，傀儡一般只管杀死眼前的目标。
　　在这样的情况下，哪怕叶云起已经能熟练使用三柄仙剑也完全应付不过来，很快也被鲜血浸透。
　　邱子休死死盯着叶云起，那个人死命的在前面扛着，却还是寡不敌众。面前的兽群源源不断地涌上来，怎么都杀不干净，湖边的瘴气也弥漫上来了，怕是过不了多久就会将他们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