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尘》旻辞

53、宣泄

　　荀勉陷入了深深的怀疑与自责，而这所有的情绪都极大地影响了他的发挥，在面临又一道机关时不慎大腿受伤，尽管在另外三人的帮助下脱离了危险可在准备继续前行的时候荀勉却跪倒下来。他现在的状态已经没办法在支撑自己行动了，连续一个时辰高强度的战斗已经耗尽了他本就所剩不多的力气，现在又再次受伤，虽未中毒但伤口深可见骨，他已经没办法再站起来继续前进了。
　　在荀勉支撑不住倒地的那一瞬间，在心里压抑了一路的忧虑与自责、难过与无奈一起爆发出来。伴随着濒死的小兽般的抽泣，一腔的彷徨与无助，悔恨与悲伤全都凝成一滴滴晶莹的泪花雨点般的砸落到青石板上。
　　如果自己能再强一点该多好，如果自己没有执意要进这个通道查看伯父有没有留下什么法器和图谱该多好，如果自己——不是这个宗主，不必担起这份重任，该多好……
　　三人都没料到荀勉会突然哭出来，作为兰陵城这种庞大的仙门的家主，应该是连一点点软弱都不会示与外人看到，更何况是如此绝望的哭泣？
　　现在的他该是有多难过？荀勉在他们眼里都是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虽然只有十四五岁，言行举止却不输那其他宗主。年少即位，凭一己之力稳住兰陵城近十年来的摇摇欲坠，以青涩的肩膀扛起兰陵城数百年的宏图大业。
　　宗门外的明争暗斗，勾心斗角；宗门里的山雨欲来，暗潮汹涌，他一个人，两只肩担了下来。他学尽了兰陵的心法咒术，学尽了伯父的机关造物，学尽了父亲的言行举止，他什么都学，什么都模仿，他虽远不及弱冠，却已有了不惑之年的仪态从容。可其实，邱子休和叶云起还记得，没了卫叔在旁边督促，荀勉也只是一个顽劣的孩童，在餐桌上遇到自己喜欢的吃食也会仪态尽失，在此时面对自己的无能为力也会嚎啕大哭。
　　是的，嚎啕大哭，从抽泣变成哭泣，从哭泣变成嚎啕，来势汹汹，像是要哭完自即位以来所有的委屈一般。
　　三人失神片刻，回过神来时邱子休和苏轻尘默默退到一旁不去看荀勉此刻的样子。于他们而言，哭泣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所以不愿被人看到，因此他们不去看荀勉此刻狼狈地摸样。荀勉在这短短的一年多的时间里用自己的行动证明了自己的实力，尽管此刻修为难以与关量这些宗主比肩，可管理宗门的能力荀勉却要更胜一筹。或许在等些时日，等到以后荀勉自身也有了足够的修为，兰陵城或许将重铸当年的辉煌，那是自荀信退位之后在他父亲寻觅手里衰落的辉煌。而他荀勉，或许也将成为仙门百家百年历史上最年轻有为的一位宗主，一个传奇。而现在的落魄，将会是他一辈子不愿被人知晓的污点，将心比心，邱子休和苏轻尘都不愿让他更为难堪。
　　在这种情况下苏轻尘暂时放下了和邱子休之间的矛盾，很是默契的背对着荀勉走到一旁的角落面壁，给荀勉留出足够的时间和空间去宣泄。
　　可等了一会儿还是不见荀勉声音小下来后邱子休渐渐便有些不耐烦了，说实话一向特别讨厌噪音的邱子休在这种狭小的空间里面能忍受荀勉哭这么久已经是给了荀勉足够的面子了，这要还能忍他就不能算作是一个完整的“邱子休”了。
　　正欲发作的时候邱子休却突然意识到一件很重要的事，荀勉在那边哭，但只有他和苏轻尘站在这边，那么叶云起呢？反应过来的邱子休立刻四下一看，很好，叶云起正十分不懂事的蹲坐在荀勉的面前看着他哭。邱子休瞄了一眼，无奈的捂住了自己的脸，这人怎么这么不懂事呢？
　　叶云起背对着邱子休完全不知道邱子休现在什么表情，他从乾坤袖里面掏出一些伤药小心地给荀勉涂上，又给荀勉包扎好。处理完伤口之后叶云起接着拿出自己的水壶和手帕，把手帕沾湿之后凑近一点替荀勉擦干净了脸上的血渍和灰尘，又用另一面给荀勉擦了擦眼泪：“别哭了，休息一下继续走吧，还要去救人呢。”
　　叶云起的声音很轻柔听上去也会让人感觉很舒服，毕竟是经常哄人的声音，总不至于和邱子休一样凶悍，“你堂堂一个宗主，在我们这些外人面前哭得这么难看以后怎么见人，快别哭了。虽然现在形势不太乐观但也没必要这么快就泄气，卫叔还等着你去救他呢。不好意思，我不太会安慰人，总之你快振作起来，我过去哥哥那边等你。”
　　叶云起自己都感觉很尴尬，果然他还是只会哄邱子休，安慰别人什么的对他来说还是有些困难。叶云起尴尬的说了两句起身准备到邱子休那边去，可还没来得及起身就被荀勉拦腰抱住，荀勉整个人趴在叶云起身上脑袋埋在叶云起怀里哭得更凶了。叶云起也不好推开，但就这么被抱着还是有些尴尬，左右为难的叶云起把目光投向邱子休满满的都是求救。
　　邱子休看着荀勉抱着叶云起哭也有些无奈，不过更多的还是……还是……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看到叶云起的目光之后邱子休起身走到叶云起身边毫不留情的伸手一把把荀勉给扒了下来，揪着手里哭的梨花带雨的荀勉没什么好气地说道：“还救不救人？救人就走，不救人就回去。都是宗主了，还像个小孩子似的。”
　　“你放开！我本来就没想当什么破宗主！你给我放开！”荀勉大概是哭傻了，也不怕邱子休了，在邱子休手里发泄似的胡乱挣扎，“谁还不是个孩子！你懂什么！你给我松手！”
　　“你给我安分点！”邱子休堪堪避过荀勉呼过去的一巴掌，却没躲过另一巴掌，脸上迅速就印上一个清晰的手印。
　　邱子休恨得咬牙切齿，北方的人普遍比他们南方要高大一些，这一现象在修士里面更加明显。荀勉虽然也就十七八岁却还比他高了半个头不止，虽说是他揪着荀勉但也只是稍稍增加一点气势而已，反而因此和荀勉靠的比较近对荀勉的动作难以防备，这已经是第三下挨打了，邱子休火冒三丈喝道：“你不想当宗主你让给季怋啊！你让给荀燊啊！你让给其他长老啊！你不想当的话拉我合作什么！稳固自己的位置干什么！你以为你还是七八岁的孩子！你还以为你能在地上打滚撒泼等别人来哄你！你想清楚了！你现在只剩下你自己了，只剩下你对兰陵城的责任了！你要想当好这个宗主你就只能像你伯父一样把心思全部放在宗门之上！你现在已经孑然一身了！你没有任何依靠了！你只能靠你自己，你伤心难过，你担忧自责，你所有的情绪都要埋在你自己心里！你醒醒吧！你现在无论想要干什么都要自己一个人扛过去！没有人会同情你！”邱子休越说越气，手上发力将荀勉狠狠甩开。
　　他讨厌这种软弱的样子，无论出现在谁的身上他都无比厌恶，这总会刺激到他最脆弱的那根神经，总能让他回想起那年尸山之上婉莹被带走之后那个哭的歇斯底里的懦弱的自己。
　　邱子休讨厌当年的那个自己，讨厌那份怯懦，讨厌那副软弱，更讨厌那个自己的弱小。弱小的只能跪在尸山紫黑的草地上，弱小的只能对着尸山难得一见的月光哭泣，弱小的只能恳求周围的人放过自己的朋友。
　　那真是太可笑了，祈求？他这辈子都不想再面对了，他不想当那个邱子休，那个所谓的天才，如蝼蚁一般的天才，他要成为的是现在的邱子休是以后的邱子休，凭着一卷禁术，三两残魂杀出一条他自己的血路。
　　可是，荀勉的样子除了让他愤恨更引起他的共鸣。这个难过的只剩下哭泣的身影，和曾经尸山上一无所有的自己是多么相似，虽然交情不深可邱子休依然希望荀勉能像他一样，像他一样站起来。
　　荀勉本来就没什么力气了，被邱子休用力一甩整个人都要甩飞出去。叶云起反应很快的扶住了荀勉，可荀勉还没站稳便挣脱了叶云起瞪着血红的双眼冲着邱子休狂吼：“我不是一个人！我比你好！我有卫叔陪着我！从小到大，从无忧无虑的孩童到现在如临深渊的宗主！我一直都有卫叔陪着！我才不是你这样的孤家寡人！我哭了有人哄，我伤了有人疼，我有扛不住了背后有依靠，我才不是你这种只能顾影自怜的孤魂野鬼！我比你好！”
　　荀勉的话像是投入平静的湖面的一块巨石，连苏轻尘和叶云起都被荀勉的这份无脑的勇气吓傻了。从来没有人敢说邱子休孤家寡人，从来没有。哪怕是前世邱子休遭万人唾骂，哪怕是后来尸山围剿中的声讨，在他死前从没人敢说出这样的话。
　　邱子休一直都是孤家寡人吗？当然不是。荀勉有他的卫叔，邱子休也曾有自己的一捧火，只是后来他的火光被世人熄灭，那一团温暖的光晕也彻底从他的世界消失了。从此之后天才变鬼才，勇者成疯魔，世人交口称赞的天之骄子毅然决然地踏上一条万劫不复的穷途末路，在那人人闻之色变的人间地狱里立起一座巍峨挺拔的死灵殿，统御着肆虐人间的无数邪祟安之若素地站在茫茫红尘的对立面。所有人都知道，那个灰飞烟灭的死人，那段如梦似幻的从前是邱子休的逆鳞，无人可触，无人敢及。
　　几乎是听到荀勉吼完的一瞬间，苏轻尘立马跳到邱子休身后手脚并用地架住了邱子休，生怕邱子休暴起杀人。
　　“是吗？可是你的卫叔在哪？他快死了，而你还在这里哭，你什么都做不了。”邱子休出人意料的没有任何过激的反应，也任由苏轻尘架着没有反抗，只是很淡的笑了一下，带着点嘲讽的说道，“你可以继续哭，从现在一直到立起他的衣冠冢。”
　　“你闭嘴！我会带他出去的！卫叔答应过我会陪我长大，陪我重塑兰陵城的辉煌，陪我……他不会死在这里的！不会！我永远会有他陪着，不会像你一样！”邱子休的话让荀勉剧烈的颤抖着，荀勉几乎是拼尽全力的吼了回去，“我会把他带出去！”说着荀勉转身向着更深处冲去。
　　“等一下，一起行动，我们也答应过帮你。”叶云起看邱子休的反应大抵是明白了什么，伸手抓住了荀勉的手制止了荀勉准备一个人向前的动作。
　　荀勉一愣，回过头，叶云起正对着自己微笑，苏轻尘也放开了邱子休正在整理着装。邱子休什么都没说一如既往的冰柱一般的立着，只是看着自己的眼神多出了无数本不属于冰冷的遐想。
　　“好了，别闹了，继续走吧，卫叔还等着你呢。”叶云起见荀勉已经站住便放开了他的手转身走到邱子休身后把手搭在邱子休肩头，似乎是还觉得不够又微微弯腰把下巴靠在邱子休左肩肩头很严肃的对荀勉说道，“还有，哥哥也不是一个人，哥哥还有我。要是哥哥不那么要强的话，他伤了我也能给他上药，他担不住了我也愿意给他依靠，要是他会哭的话我也很愿意哄他。所以其实……”
　　“其实你是想死了。”邱子休冻着脸把叶云起甩开，故作镇定地往前面走。真的是有点故作镇定，叶云起的话说来还是让他有些感动的，有人啊，其实自己身边真的有人了，自己不是什么孤家寡人，至少复生之后不是，这不一直有人吗？
　　当然，感动归感动，这种事邱子休还是觉得有些许丢人，什么时候他已经沦落到需要别人的安慰和关怀了？太丢人了。邱子休感觉有点冻不住自己的脸了，他总觉得自己脸颊似乎有些异样，但他不敢去想，现在他只想走到最前面，只把自己孤高清冷的背影留给身后这群烦人的苍蝇。
　　“说好了的，哥哥走我后面。”叶云起伸手拉住邱子休将他拉到身后也很懂事的没有去看邱子休的表情，然后对着荀勉说道，“我们继续走吧，你受伤了就不要走太快保存一下体力，我们应该快走到头了，毕竟走了这么久了。”
　　荀勉也反应过来擦了泪水带头往前面走去，叶云起拉着邱子休跟在后面，苏轻尘依旧是垫后，但邱子休总觉得苏轻尘似乎有话要说。但他现在并不想去跟苏轻尘说什么，毕竟——那会很影响心情。
　　邱子休现在有一些乱，他不知道自己现在的心情该怎么去形容，心里面那股痒痒的暖流到底是什么？应该……不会吧？
　　几人开始走了没多久，走在最前面的荀勉突然转过身来对着邱子休很郑重地道了歉，又对众人道了谢。邱子休很傲娇没有搭理，叶云起很尽职尽责的替邱子休原谅了荀勉，也很小声的告诉荀勉不必在意还很大大咧咧地告诉荀勉他们现在是朋友，不必这么客气。
　　之后的一段路几人就一开始遇到两个机关之后便再没遇到什么机关。尽管如此，众人还是不敢松懈，警惕着又走很长一段路之后几人停了下来。
　　“停——！我们是不是走错路了？为什么现在这么久既没有机关也没有镇守凶兽，但就是走不到头。”最先提出疑问来的是叶云起。
　　几人听了也都停了下来环顾着周边的环境。
　　“两刻钟了，我们已经这样没有遇到任何情况的走了两刻钟了。”苏轻尘在最后面提醒道。
　　“励晏，你们家的仙府有多大？”叶云起转头问荀勉，因为刚才的事他和荀勉已经正式成为朋友了，所以称呼亲近了很多。
　　“东西一刻半钟，南北将近两刻钟。”荀勉也明白了叶云起的意思，“从我们进来的那个院子无论往那个地方走都不需要这么久，还有我们走的路也不是斜坡。”
　　荀勉的意思很清楚，他们现在不是在一路向地底走，而且走的距离已经超出兰陵城仙府的范围了，这还不算他们之前走的那段路以及越过半圆穹顶之后闯关的那段路。也就是说，总的来算的话他们已经远远超过了兰陵城仙府的范围了。
　　“头顶有兰陵城仙府的结界波动。”邱子休燃了一张符探了探也说道。
　　“所以我们现在应该是一直在绕圈子。”苏轻尘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可是我们明明一直走的是直路，而且这里没有什么迷阵的痕迹。”
　　“我们应该已经到了最后一关了。”邱子休仔细打量了一下周边的环境，又闭着眼思考了一阵之后才缓缓说道，“我之前看荀信的密室有看到过一种设计，通道穿过房间的里面，在通道起点和终点施加一个幻术和传送的法阵，如果进入通道的人没办法判断房间的正确位置并且找到离开通道的办法就会一直在这段通风道里面徘徊，这个设计我在死灵殿也用过。”
　　“什么意思？”叶云起在与邱子休无关的问题上就很笨。
　　“意思就是我们现在虽然没有转弯但却一直在原地绕圈，从我们通过最后一个机关之后应该就进入了这个通道里面。”荀勉毕竟是兰陵城的人而且还是研究过伯父的机关造术的人，很快就理解了邱子休的意思，“这段通道应该不是特别长，通道终点并不是密室而是墙面，但由于幻术的影响让我们看来还是一条通道。在终点有一个传送法阵当我们踏入法阵之后会回到起点的法阵，并且由于传送的距离很短，所以很难被察觉。而我们要找的密室的门就在通道的某处，甚至在通道的某处只是有一道暗门，暗门后面是另一段通道，走过去才是密室。”
　　“所以现在有什么办法？我们要怎么才能找到暗门？而且就算能找到暗门我们怎么知道这是不是通往密室的暗门，毕竟是荀信的密室这么一个通道肯定不止一个暗门，我们怎么判断哪个才是真的？”苏轻尘听了有些头疼的挠了挠头，“何况我们能不能找到暗门还是个问题。”
　　“没有脑子就不要说话。”邱子休鄙夷的看了苏轻尘一眼，“我们又不是要找密室，我们要找的是人，沿着通道的四壁用符纸探一探灵力波动就能知道大致的位置，再在那一块慢慢找暗门，实在不行武力破坏就好。”
　　“荀信难道不会布下阻隔灵力波动的法阵吗？”苏轻尘再度被鄙视很是不开心，所以一发现邱子休方法的漏洞根本没有思考便立刻反驳。
　　“蠢死你好了！有没有这个法阵你自己不会探一探吗！”邱子休忍无可忍一脚把苏轻尘踹开，“我当然是探过了确定没有才说的！”
　　“疼死了！糟心玩意儿你下死手啊！”苏轻尘疼的快飙泪了！捂着自己的屁股不住的抽着气，愤怒的抗议道。
　　“长点记性。”邱子休没好气的说道，“愣着干嘛？你们几个画符啊！等我画符？”
　　“好好好！画符！哥哥消消气！”叶云起反应过来立刻安抚邱子休气急的心，然后给了荀勉一个眼色，两人低头开始画符。
　　这种符虽然是一个比较高阶的符咒但却是每一个门派每一个弟子入门不久就必须开始学的，不为别的主要就是搜救用的。各个仙门的弟子在除邪的过程中难免会遇到意外，当同伴发生意外之后赶去救援的人不一定能找到同伴的踪迹，所以这个时候就需要用到这个这个符咒去搜寻灵力波动以便能够尽快救出同伴。这个符上手也不难，灵力的强弱只是决定搜寻范围的大小，是使用频率很高的一种符咒了。
　　此刻叶云起和荀勉两个人灵力都不弱，画出来的符纸能搜寻范围自然也是很大。
　　“哥哥，你就别用灵力了，休息一下吧，空间就这么大我们三个人够了。”叶云起看邱子休脸色不是特别好关心地说道，但想到邱子休要强的个性又补充道，“这种小事没必要麻烦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