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尘》旻辞

36、新茶

　　“怕什么，说话。”叶羽尽量表现的温柔一点，轻声说道。
　　“对……对不起，叶公子，我的衣服太小了……我就找我师兄，找他要了一套……新的……没穿过的，你后背全湿了，还是换一换吧。还有，这是烫伤的药……”大抵还是害怕得紧，这弟子说话断断续续语无伦次磕磕绊绊的，不过意思还是很好懂。
　　“谢谢了。”见他这样子，叶云起也不想拂了他的好意让他继续担惊受怕，便接过了那个托盘，温声说道，“其实真的不用这么害怕，你快去忙吧，我没事的。”
　　“不，你站住。”邱子休突然发声，那转身正准备走的小家伙整个人都绷直了，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站着，头也不敢回，直到听到邱子休那句“再沏一壶来”才如蒙大赦地松了一口气，回头应了声“是”，然后忙不迭地跑了出去。
　　“哥哥，你这壶还没喝完呢。”叶云起不理解。
　　“你觉不觉得他那样子很像某个人？”邱子休并不正面回答，反而是勾起了一抹很淡很浅以至于几乎察觉不出来的微笑，反问道。
　　像一个人？谁？叶云起仔细回想了一下，应该是没有人的，邱子休认识的几个人叶云起都还记得算清楚，没谁跟他长得像啊。叶云起皱起眉想着，突然想起邱子休的笑，终于恍然大悟。像谁？像自己啊！邱子休是说这人吓得的瑟瑟发抖的可怜样子像自己来着。
　　叶云起有些无语，虽然自己平日里确实是装可怜，但也不至于……是这么个样子——吧。
　　这次茶来的很快，没有拖拖拉拉，送完茶他竟然还问了一句“邱公子还有什么吩咐吗？”也算是进步不错。可邱子休像是铁了心要让他站在这里和叶云起对比一下似的，冷着声说道：“没什么吩咐，只是时限快到了，不如你就在这里等着，怎么样？”
　　很好，这一吓，那弟子又有些不知所措了，但他又不敢回绝只好听着话站在两人面前一个劲儿地抖。叶云起现在是不想再说什么挣扎一下了，不然指不定邱子休还要怎么欺负这小弟子呢，不过他倒是没发觉邱子休还有这种……兴趣。
　　那弟子站了半天，因为紧张和害怕不断地抖着，眼看着就要站不住了。邱子休这才终于良心发现了，也不折腾人家了，低头抿了口茶说道；“自己去搬张椅子过来坐着。”
　　那弟子突然听这么一句话有些疑惑，但眼下只有他们三个人，而他们两个又是坐着的，那这句话应该是对自己说的吧。让自己坐着？这好像不太可能吧？
　　“怎么，难不成还要在下去替你寻来？”邱子休见那小家伙不动，又说了一遍。那弟子立马跑出去搬椅子，然后在刚才站着的地方放好，端正的坐好听候发落。
　　可邱子休依旧半天没有动静，只是低头喝茶。突然间，一声嘹亮的鸡鸣，打破了夜空的宁静，所有人心头一紧——鸡鸣了，该日出了，可是……他们没有一个人找到季怋，那就意味着，他们的时限到了。
　　那小家伙是最紧张的，毕竟他就在邱子休面前，无论邱子休要做什么他都是首当其冲的，一想到此处，他心里便愈发紧张起来。可这时不管是冷冰冰的邱子休，还是那个有些温柔的叶云起，都没说话，甚至都没看着他，他的一颗心就一直悬着，一直不敢放下。
　　随着那声鸡鸣响起，周围的天色也一点点变得亮了起来，尽管还看不见太阳出来，但也过不了多久了。直到现在，整个永济上下数千弟子没有一个人找到哪怕是一点季怋的踪迹。其实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根本不可能找到自己老大的，且不说季怋本身花花心思就特别多，况且兰陵城一脉风格本就如此，暗道密室比比皆是，他们怎么可能知道季怋的去处？
　　坐在邱子休两人旁边的那名弟子更是焦虑，从他们坐的这个高台往下面看去，整个府邸内的人都是步履匆匆，气氛都很焦躁，而他更是比所有人都更加害怕。毕竟但凡邱子休有什么动作，他都首当其中而且避无可避。
　　天色越来越亮，他紧张害怕的都不敢去看周围一眼，所谓如坐针毡，大抵就是他如今这样。
　　远方终于冒出一点金色的光芒，可这象征希望的曙光此刻却是他们的丧钟——时辰到了。那弟子看到了黎明，像是再也克制不住自己内心的恐惧，颤抖着望向邱子休。邱子休端起杯子，优雅的低头品了一口茶，一贯冷漠的脸上竟是露出了一点点的满足。
　　“灵山新雨，真是好茶。”只是一瞬间，邱子休脸上的愉悦和满足消失无踪，待他说话时，又是一贯的冷如玄冰，“时辰似乎到了，你以为呢？”这后半句，邱子休是对着那名坐在旁边的弟子说的，品完一口茶抬头，邱子休恰恰对上了那名弟子的目光。
　　那弟子被邱子休这么一看，吓得从椅子上跌落下去，整个人就跪趴在地上瑟瑟发抖。
　　看邱子休的表情叶云起倒是放了不少心，别人看不出来邱子休的心思不过他能看出邱子休没有什么杀意，现在这样子他也只当是邱子休一时兴起想吓唬一下众人。当然，他也不可能去打断邱子休，等邱子休觉得玩的没意思了，自然而然开始干正事了。
　　“哈哈哈。”邱子休突然仰天长笑，肆意的有些近乎张狂野性，“起来吧，跪着也没意思，站过来让我看看。”
　　那弟子虽然害怕的有些站不稳，但根本不敢忤逆，手脚并用的站起来，慢慢的挪了两步到了邱子休跟前，低头垂手地站好了。
　　“姓名。”邱子休问。
　　“回，回邱公子，小人姓林，名纹，字幕星。”那弟子低声回答。
　　“看灵山新雨沏得不错，放你们一马吧。给你们一炷香的时间，所有人集合到这里，我亲自去找季怋，到时候在训练场以外的地方发现其他人，就以季怋同伙论处了，懂了吗？”邱子休大抵是玩够了，开始交代正事了。
　　林纹猛地抬头，明显是惊得愣住了。放了他们？所有人？就因为自己那两壶茶沏得好？本来都已经把自己看作一个死人了，结果现在这么轻易的就活了？林纹脑子里乱七八糟，一时间竟然忘了动作。
　　“快去啊，愣在这里做什么！”叶云起看他把那天没反应伸出手肘捅了捅那愣在原地的林纹。
　　林纹这才反应过来，死里逃生般转身就跑，跑了几步突然站住回头对着邱子休和叶云起行了一个大礼：“谢邱公子！谢叶公子”然后忙不迭地跑去通知所有人过来集合。
　　不到半炷香的时间训练场就挤满了人，按照以前训练的队形站好，没到的位置就空着，每个人都站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这样方便清查人数。
　　“邱公子，叶公子，人基本都到了。永济城共计两千两百三十五名弟子，伏击……伏击阵亡两百二十二名弟子，这场到了一千九百七十八名弟子，剩下三十五名弟子经过清查应该均为季城……季怋的心腹弟子，应该跟着季怋的。”等到人清查完毕，林纹这才上来跟邱子休禀报情况。
　　邱子休听了，给了叶云起一个眼色，叶云起立刻会意，按照邱子休对林纹说的把事情告诉了众人。
　　他的话像是投入平静水面得一块巨石，霎时间激起了千层巨浪。没有人想到会是这个结果，毕竟时间紧迫，林纹并没有提前告诉所有人这个消息，大部分的人都是带着赴死的心来到这个训练场的，毕竟邱子休恶名在外，他们这一辈看着听着邱子休的事迹长大的，对邱子休的行事作风并不陌生，所以其实早在战败的那一刻就已经做好了死的打算，再不济也是成为废人，平安无事，这可不像他们知道的邱子休。
　　“安静！”邱子休一声厉喝，下面立刻噤若寒蝉，见下面住了嘴，邱子休又对林纹说道，“你就在这上面坐好，看好你的师兄弟们，一个时辰后再备一壶灵山新雨。记住了，你师兄弟们的命可就都在你一个人手里了。”
　　邱子休说完也不管林纹听清楚没转身飞下高台，领着叶云起搜查去了。
　　“哥哥，真有那么好喝？”叶云起突然有些好奇，他不喜欢喝茶，更不会品茶。虽然刚才喝了小半杯，但觉得和以前喝过的所有茶一样也没什么不一样。他觉得邱子休对林纹说的话应该都只是玩笑，不过邱子休这最后一句话却让他不得不怀疑邱子休是真的特别喜欢那小子沏的茶，甚至放了这些人也真的只是喝了壶好茶心情愉悦罢了。
　　“不然呢？兰陵城的‘灵山新雨’，可是不输云梦泽的‘淡雾寒香’的极品。”邱子休似乎还在回味留香似的，带着些轻飘飘的感觉，“不过主要还是这小子手艺厉害，灵山新雨，不好沏呢！”邱子休说到这里也没再说下去，叶云起听的，心里有些不太舒服了，居然凭着一壶茶就得到邱子休这样的赞美？太气人了！邱子休几时这样夸过别人？
　　“用灵力探一探周围的灵力波动，或者是法阵的气息，虽然季怋应该不可能这么傻，但也只能试一试了。如果是靠法阵什么藏起来的或者他藏的密室有布上什么法阵还好，如果不是，要找到兰陵城一脉的密室，那就有些伤脑经了。”邱子休又说道。
　　这话不假，兰陵城一脉就擅长暗侍和密室，虽然各大仙门都有密室，但兰陵城一脉的密室，无论是数量还是质量都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要硬找的话，虽然就这么点地方，不算太大，但找个十天半个月还是不成问题的。
　　叶云起听完依言在右手凝出一团灵气，用来感知周围灵力波动和法阵波动，左手掏出数张符纸，也是检测灵力的。邱子休也没闲着，凭空凝出数十张符纸，悬在空中覆盖了周身十步的距离并且还能伴随着他移动。
　　“跟着我干嘛，你去西面，我去东面，分头找。”邱子休看着叶云起跟着自己翻了个白眼指挥道，“有情况就传音，没发现一个时辰后去训练场集合。”
　　“可是哥哥，你没有灵力，我怎么跟你传音？”叶云起问道，“虽然我知道你有办法能通知我，但我没哥哥这般掌握诸多技能啊。”
　　邱子休无语，一时间他自己倒忘了这件事。以前他虽然不常用灵力，但灵力修为还是非同小可，可现在一身灵力都在叶云起身上，连金丹都散了，这样一来有些必须用灵力完成的事就不太方便了。无论是上次在山阴镇受伤，还是现在传音都有些束手束脚。
　　不行，邱子休想着，以后还是要修一修正途重新修炼一颗金丹，不过眼下就没什么办法了，只能跟着叶云起一起找。
　　两人一起找了进一个时辰了还是一无所获，这密室果然不好找。浪费了这么多时间邱子休已经没有耐心耗下去了，做这样的无用功对他而言简直是折磨。忙了这么久他的怒气值已经快到极限了。他收了魂符对叶云起说道；“先回去，喝茶。”然后带着满身的杀气率先走向训练场。
　　于是，在一众人百无聊赖地在训练场待了一个时辰之后，看到的便是一个戾气缠身，只差没把“我现在心情非常差”写在脸上的邱子休。一时间原本放松了些许的心又再度悬了起来。邱子休上了高台却发现没有茶，只是涓涓的沸腾着了一壶水，怒气值再度上升，一众人几乎都能还见邱子休身上燃烧的火焰。
　　“对，对不起邱公子，可……可是灵山新雨一定要刚沏出来才……才好喝，稍微放久一点就会变味，所以……所以我才烧着水……等……等您回来再沏。”林纹看见邱子休身上呈几何倍数暴增的怒火，也是吓得不轻连连解释，一边解释一边手忙脚乱地备茶。因为一切本就都准备妥当，所以只是片刻，林纹便沏好一壶，倒了一小杯颤颤巍巍地递给邱子休，又给叶云起递了一杯。
　　邱子休轻轻吹了吹，低头抿了一小口。确如林纹所言，新出的灵山新雨的味道比刚才迟了片刻的两壶要好喝许多。初入口时，是一股浓烈的苦，尽管苦但却没有涩味，并且只是短短一瞬间并非难以忍受。接下来便是一股淡淡的清甜在唇齿间绽放开来，盖过了所有的苦，就像是初春一场细雨，洗去了整个寒冬的冰冷与死寂，带来了一点尽管渺小但却不容忽略的生机。最后是满口的清香与芬芳，弥漫在喉舌之间，萦绕于心头之上。就像是坐于远山之上万顷松涛与数缕清风为伴，像是行在细水之畔一片微雨与几抹寒雾作陪，空灵曼妙，回味无穷。
　　一口茶入，万丈怒火也被浇灭，邱子休地神情也渐渐回归正常，不再是那骇人的杀气横生。
　　“手艺不错，何处学得？”邱子休不禁问起这位少年的来历。
　　“回邱公子，幼时家父喜爱品茶，自幼学于身旁，后来入此处修行，也是侍奉在城主周边看茶。”林纹见了邱子休的状况，胆子也慢慢回了笼。
　　“跟在季怋身边沏茶的？”邱子休挑了挑眉，似是轻蔑，似是不悦，“这等杂碎也配这等好茶？有趣，待我寻了他，非刨开看看，他那等肮脏脾胃，何德何能受此极品——你既跟在他身边，可知道他经常去那些院子和房间吗？”
　　“回邱公子，知道些许地方，但之前已经查看过，并无什么迹象。许是我灵力低微，看不到出端倪，若邱公子想去看看，我为邱公子带路。”林纹也不愧是跟在季怋这种心眼极多的人身边的，说话还是很有分寸。
　　“不急，喝完这杯，不要浪费了。”邱子休倒是不急，慢条斯理地品着。仿佛这不是兰陵城下永济城，而是云梦泽内云山雾阁，他旁边的也不是叶云起林纹，而是那一直求这杯极品而不得的故人。
　　非是这茶叶难寻，而是这技巧太多，举手投足间看似平平无奇实则暗藏玄机，水，火，茶叶，茶壶杯盏……太多了，直至身死，那人也未能喝上这一杯……
　　看邱子休这表情还有那消火的速度，叶云起是嫉妒的牙痒痒，有那么一瞬间真的就遗憾自己没能出生在一个茶道世家，不是茶道世家也罢了，连品茶的习惯都没有，甚至连茶都喝不上。
　　待到邱子休品足了，才放下茶杯慢慢起身活动了一下腿脚说道：“带路吧。”
　　林纹便开路先走，邱子休漫不经心地跟着，叶云起也跟着邱子休走了下去。
　　他此刻心里其实是有些忐忑的，不管怎么说，这是邱子休，是那个传闻中杀人如麻嗜血如狂的邱子休。尽管，自己见到的这个邱子休和传闻中那个形象完全不一样，可他还是会怕。他怕这只是表象，怕邱子休只是像猫捉耗子似的跟他们玩玩，等到什么时候腻了，便会暴起，露出尖利的獠牙将他们撕碎。可不管怎么样，现在要按着他的意思来，或许，或许真的找到了季怋他就会放过他们。
　　一连找了好几个院子，都没有任何发现，邱子休的心情越来越差，脸色越来越差，林纹的心就越来越沉，慢慢就回到了黎明前侍立在邱子休身旁的那种焦虑心情。他突然觉得，邱子休现在对他还算客气，还有耐心，大抵都是因为那壶茶，可也只是一壶茶而已，真的能成为他的免死金牌吗？答案应该是否定的。所以……
　　这是最后一个院子了，浪费废了这么久的时间，如果还没有发现的话，大概就结束了。
　　邱子休和叶云起召出符纸，细细地在院子里，房间里探查，一间，两间，三间，东南角，西南角，东北角，西北角，还是什么都没有。
　　“够了，真是浪费时间。”邱子休冷着脸，眉目间的戾气已经浓郁的令人不寒而栗。他收了那些探测灵力的魂符，那符纸在空中散成点点荧光，下一秒，空气中猛然多出数十张燃着魂火的符纸，那跳动的魂火昭示着他们强大的杀伤力。随着这一个动作，林纹知道，自己死期到了。
　　“轰隆隆”数声巨响撼天动地，林纹吓出一身个冷汗，一身冷汗，自己还活着？林纹惊喜的发现那些魂符只是击毁了这一片建筑，并没有伤到他分毫。好吧……也并不全对，他手臂迟缓的传来一阵疼痛，他到底还是受到了一些余威的影响，飞溅的碎石也擦伤了他的手脚。可这些小伤与死亡相比，何其渺小？
　　“哥哥，冷静点，别气坏了自己。”叶云起见邱子休情绪不好，连忙安慰道。
　　“走了，回去，让训练场的那些人都滚！”邱子休带着些许怒意，“找不到季怋又怎么样？他以为他能躲过去！笑话，哪怕是把整个永济城翻过来，他也休想看到明天的太阳！”
　　“行，把府邸翻过来——林纹，马上去通知训练场的人，不想死的离开府邸但不可以跑出结界，然后开个守御符阵躲好。”叶云起其实也不是什么耐得住性子的，除了哄邱子休的时候能有些耐心，或者说他全部的耐心全都给了邱子休，除了邱子休，对做这种无用功他也没什么兴趣。反倒是浪费些灵力省出些时间的事比较对他的胃口。
　　林纹听了也丝毫不敢迟疑，应了声是就立刻去通知训练场的人。由于情况很紧急，林纹语速极快，一众人也是很快撤离训练场在一处地势稍高的地方聚集好，一些比较高阶的弟子画符的画符，绘阵的绘阵，其余的就把自己的灵力传给这些人，一众人就这样严阵以待。